《我是一条恶龙》玉嵊

2、壹

　　我是一条龙，天上地下，唯一一条因为颜色不详、样貌丑陋而被抛弃的龙。
　　本应该奉我为神明的人类，将我封印在了这座山中。
　　我在这座山里生活了很久很久。
　　几千年？几万年？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山上流下来的小溪逐渐变成了瀑布，「哗啦啦」清脆的响声变成了「轰隆隆」震耳欲聋的怒吼。无意间飘落到土地上的蒲公英已经盛开在山间的各个角落，原本光秃裸-露的地面长起了各式各样的草木，它们从幼芽长成了可以遮盖我身形的参天大树，丛林里居住了越来越多的动物。
　　我对自由没什么追求，但是越来越觉得在山里的日子还挺快活。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悬崖上开始掉落人类，他们大概是毗邻山峰的路人或旅客，不小心失足摔下来了。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总不会有人自寻死路主动从悬崖上跳下来吧？
　　他们有的不幸摔个粉身碎骨，干脆利落地离开人世；有的还剩半条命，只能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绝望地等待死亡降临。
　　而我往往只会趴在远处的山坡上，冷眼旁观着这种种悲剧的发生，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我一直恨着那个将我封印在这座山里的术士，巴不得所有人类都去死。
　　虽然我无所谓有没有自由，可是如果不是那个术士，我也不会一个人在这座山里待这么久。
　　我太孤独了，总是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死在面前，十分无趣。于是我想到救几个人来陪我，让他们教我人类的语言，和我说话，给我解解闷。
　　起初，被我救下的人无一例外都很怕我。
　　毕竟那时候我还不会化为人形，他们一看到我庞大的身躯、锋利的獠牙、通红的兽瞳，就会吓得全身发-抖、鬼哭狼嚎，最后惊惧而死；不过也有几个胆子大点的勇者，被我照顾好后，用尖锐的刀剑刺进我的皮肤。
　　我尝试着和他们和谐相处，给他们送山里的果子饱腹，可他们却仍然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望着我。我十分恼怒，只好把用利爪刺穿他们的身体，然后把尸体扔给林中饿兽。
　　至于我为什么不吃人，那是因为人-肉一点也不好吃。而且我一想到那些恶心的人，就想吐。
　　我对于人类的好感，也由此降至谷底。
　　我不再救人，几乎快要放弃了对于陪伴的需求，直到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儿掉到这里。
　　*
　　「你为什么不怕我？」
　　「因为我见过其他龙，祂们和你也没什么区别呀，只是颜色不一样罢了。」
　　这段对话我现在都依然记得。
　　*
　　女孩儿叫做龙观，与我相遇的时候已经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她像过去无数个死在这里的人一样，静静地躺在地上等着死神降临。
　　或许是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我故意出现在她面前，想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可惜我想象中的恐惧并没有出现在她脸上，她反而望着我轻轻笑了起来。
　　「原来是龙啊。」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龙」，而不是「怪物」、「恶龙」之类的称呼。
　　这个人不一样。
　　内心有个声音这么告诉我，鬼使神差一般，我把她带回了洞穴里。我给她找了很多草药，想要把她救下来，可惜都聊胜于无。
　　虽然她身体虚弱，却勉强还能说话。
　　她教我人类的语言，跟我讲了许多许多外面发生的故事，脸上温柔的微笑从未消失过。
　　我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龙观」。
　　她给我取了名字，每天都和我说话，我很快就能说出完整的句子，表达自己的观点。
　　她跟我说人类其实也有好有坏，那些伤害我的人或许只是因为从没见过我才会如此害怕，以至于对我有那样大的敌意。
　　我不置可否，纵然她说的是真的，那些人对我造成的伤害也是真实发生的。我的伤口的确可以快速愈合，可是那些伤疤会一直存在。
　　不在身上，而是心里。
　　*
　　照顾龙观的这段时间里，开始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人类拿着武器闯入山中，嘴里喊着什么要拯救圣女、打倒恶龙。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可是他们打扰到了我和龙观的清净，我只能将他们赶出去。
　　但是他们不依不饶，集结大批人马向我发起猛烈的攻势，尤其是领头那个叫做牧将军的男人，武艺及其精湛，难得在我身上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甚至刮掉了几片龙鳞。
　　我疼得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啸，第一次忍痛张口咬死了那个叫做牧将军的人类，顺便打伤了其他人。
　　与龙争斗，不自量力。
　　我带着伤和满口的血回到洞穴，双目无神，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沸腾。龙观大惊失色，眼睛里第一次出现名叫「恐惧」的情绪。
　　她明明很害怕，害怕到浑身发-抖，却还是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身上可怖的疤痕落泪。
　　我有些错愕，忽然就冷静下来，瘫软在地。
　　「阿玉……」
　　身上第一次传来人类皮肤的温热，我静静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任由龙观靠在我的身旁，抚摸我的鳞片。
　　她流着泪，忽然一滴血从我身上落进她的嘴里，她用手抹去脸上的血迹，望着通红的手，突然嚎啕大哭。
　　我看着她泣不成声的样子，心里有丝悸动，那颗很久没有存在感的心脏好像开始跳动起来。
　　*
　　第二天，阿观突然发起烧来，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呼吸十分微弱，跟我之前看到的那些濒死之际的人类一模一样。
　　我的心脏似乎有一瞬间骤停，一种名为「害怕」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知道外面有个叫「大夫」的人类，可以医治阿观，可是我出不去，也救不了她。我永远都找不到这座山的出口。
　　生平第一次，我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趴在阿观旁边，一刻也没有放松，生怕自己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死掉了。
　　*
　　上天有眼，阿观没死，反而身体变好了一些。我想起她咽下龙血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喜欢这个人类，我想要救她。
　　我开始自残，偷偷在她睡着的时候给她喂血，她的身体日渐康复，脸上的笑容也愈发明媚。
　　我很高兴，看着她的笑容，也想和她一样笑。可惜不行，我是龙，做不出人类那么丰富的表情。
　　我开始尝试着变成人形，但总是不成功。或许是因为龙血的缘故吧。
　　就在我又一次偷偷在瀑布下练习化为人形的时候，阿观发现了我。
　　我顶着龙头人身，羞涩地捂起了眼睛，也因此错过她异样的表情。
　　「阿玉，我看到了。」
　　她摸-摸我的头，笑容灿烂。
　　我放下还没完全变成人手的爪子，露-出獠牙学着她一样傻笑。
　　我没有意识到，变成人身后的我，取血的疤痕也裸-露了出来。因此我也没有发现，阿观眼中的心疼和了然。
　　*
　　她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我跪在她面前难以置信地说道，看着她不同于从前瘦弱的模样，龙爪小心翼翼握住她只剩骨头的小手。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费力地喘息着，我明显感到她的生命正慢慢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慌乱之中想起了龙血。我当着她的面抬起龙爪，想要划血喂给她。
　　「对，对，龙血，龙血可以救你……阿观，龙血可以救……」
　　我哽咽地小声说着，顾不上瞒着她了，阿观却莫名有了力气，紧紧握住我的爪子。
　　「不……不行……」
　　我停下动作，看着她泪光闪烁的双眼，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阿观，你知道……」
　　我想起她第一次发现我偷偷学习化人时说的话，原来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知道了。
　　她费力地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两颗泪珠从脸上滚落。
　　「阿玉……阿玉，以后不要这样……不要让任何人……喝你的血……」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归于沉寂。
　　我轻轻用手抚摸她的脸颊，说不出话来。
　　阿观的身体变凉了，和这冷冰冰的洞穴一样。
　　我看着她，一种巨大的悲恸之情从心中喷涌而出，眼眶里有一股暖流争先恐后跑了出来，如同决堤一般停不下来。泪水滴到了阿观的身上，我用手抹去自己和她脸上的泪，忽然愣住。
　　原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人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