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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老梦 ...

  •   人皆欲望的傀儡。

      秦衣很早就清楚这一点。

      而那时秦衣还不叫秦衣,叫阿青。

      这个名字是戏班班主把他捡来时随口取的,像是对待随意的一只阿猫阿狗一般。班主时常说,若不是看他这张脸是个好胚子,当初就是冻死在门外,他也不会管他。

      少年垂着眸想,这个世道,这样的倾云城,好一些的顶多就是一卷席子裹了扔出去,而像他这样的,可能就只会慢慢腐烂在未知的黑暗角落里。

      戏班的生活是日复一日的,重复而乏味,甚至生活于他人的打压与欺凌中,像是压在箱底满是灰尘与蛀虫的旧戏服。只有在给自己上妆和偷时间在草纸板上写写画画的时候,他才能觉着有那么几分活气儿。

      他演着别人的戏,却带着自己的心。

      他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却也知道只能一天又一天地熬,熬到头。

      倾云城内有很多玉兰,是这里春天开得最早的花,每当积雪融化后,那白色花瓣盈着通透的日光飞舞,比冬雪还要绝色。

      那年春天,他突然来了灵感,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屋子里,拿出那已经画了又擦很多次的草纸板。

      他不敢将这些东西拿到明面上,他怕被戏班子里那些人发现。

      心头涌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很热,却又急于宣泄。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亮,正画得忘我,却被一阵气急败坏的声音打断。

      ——是班主。

      原是他一位师兄生病了,需要一个龙套去替班。他只能藏好草纸板,匆匆地跟着去了。

      心里挂着事儿,他破天荒地化妆时走了神,笔一歪在唇边挑出了一道痕,像是裂开的嘴,在镜子里对他笑得诡异。

      不出所料的,他被班主打了手心,火辣辣的疼。

      妆重新画了,依然完美,可是手心仍旧红肿着,疼得要命。班主下起手来是真的狠,不仅是惩罚,也在宣泄着自己的一腔怒火和不甘。他在台上扯出笑意,也许在台下人眼里是龙套的表情安排,可他却觉得自己那时一定比哭还难看。

      他望着台下的人,似是只一瞥。

      却觉得这些人在台下追捧着虚假的戏,明知是假的,却被牵动感情和情绪,可笑的很。

      不过是因为内心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才沉浸在虚假中来获得慰藉。

      不过是天地间蜉蝣,却妄想淋漓此生。

      而他呢?

      他会得到的他想要的。

      一切。

      这天晚上,为了惩罚他,班主没有给他留饭,他便偷偷地溜了出去。

      一路顺着清冷无人的街道走出城外,远处山头出现了一处孤单的院落,青瓦白墙,明明再常见不过,此时看去,却像是游人口中所说的海市蜃楼。

      他上了山。

      他进了院子。

      院中有一株玉兰,只有花苞,却没有开放——也许是山中季节与山下到底有所偏差的缘故吧。

      玉兰树下站着一个少女,眉目清秀,银发黑衫,外面罩着白色的纱衣。她似乎是并没有注意到来人,只兀自抬头盯着玉兰树。等到少年犹豫着踏出一步,少女才偏头看了过来。

      “你是客人吗?”

      “我……”

      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少女见他这般,也没有追问,而是问了下一个问题:“你的手怎么了?”

      少年连忙将手背到身后去,摇了摇头。夜宵却是已经看到了那几道红痕,回到屋子里拿了药膏,递给他。

      他愣了愣,抬头看着她通透清澈而古井无波的眼,终是犹豫着伸出手去,收下了。

      “谢谢。”

      “很晚了,要留下来吃点东西吗?”

      少年懵懵地抬起头,却不防没入了少女琥珀色眼眸中清浅的笑意里:“我准备了火锅,要一起吃吗?”

      他还未说什么,肚子的“咕噜”声已经替他回答了。少女笑了笑,转身回屋里去准备了。

      秦衣如今还小,不太能吃辣,他猛地灌了整整一杯水,才发现对面少女迷茫疑惑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这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心里却憋着气,总觉得自己是被戏弄了。

      ——直到他看着她面不改色地吃着辣锅,才觉得可能在人家眼里,这确实不辣。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妳呢?妳叫什么?”

      “我叫夜宵。”

      少年听到这个名字,面色不改,心里却小声吐槽了一遍。但是这个名字除去人们所熟知对那个意思,真用戏词解起来,竟也别有一番意韵。

      夜阑月,宵花残。

      “那棵玉兰树,妳在等它开花吗?”

      “是啊。我等了很久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做一套关于玉兰的设计。”

      “妳是设计师?”

      “姑且算是吧。”

      “那妳为什么……不出去找找别的玉兰呢?”

      夜宵的筷子一顿,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她不想离开她的小院子,也许是她不想去接触太多太多的人。

      这一方小天地,偶尔的过客与飞鸿,于她而言就足够了。

      “山下的倾云城里,有很多的玉兰花。”少年的话像是诱惑,却又带着清冷和几分这个年纪还没消掉的真诚,“它们开得很好。”

      初春的料峭风吹过了窗纸,像是要将其割开。

      而少年的话,也割开了夜宵心底某处隐蔽的向往。

      这顿火锅是难得的温暖,少年在夜宵家中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未亮就和院中望着玉兰树的夜宵告别——虽然他也很惊讶夜宵居然起得这么早。

      他趁着大家都还没起,偷偷溜回了戏班,却被厨房门口的薛婆婆叫住。老人家起得早,一早就来给大家准备早饭了。

      “阿青你这孩子,我昨天给你留了饭,见你没来吃,饿着了吧?”

      他不喜欢被人叫做孩子,也不喜欢别人碰他。

      更不喜欢别人叫他阿青。

      少年在那坐下,拿着薛婆婆刚刚热好的馒头,却走了神。

      玉兰。

      他蓦地想到了什么,向薛婆婆告了辞,便飞奔回了自己的小屋子,拿出草纸板来。

      那是一件戏服的雏形。

      他抬起笔,在水袖上添了许多玉兰花瓣。

      ···

      自从那夜去过了夜宵的住处,他找准了第二次的时间,偷偷溜了过去。夜宵对于他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意外,却也没有过多的情绪流露。今晚他们也一起吃了火锅,只是这一次,他发现夜宵准备了鸳鸯锅,将白汤的那边对向了他。

      夜宵总是去守着那株玉兰树,偶尔坐在树下画画东西,他凑过去看,却都是一些院子里的生物,比如墙角的花草,还有偶尔造访小屋的几只野猫。

      她衣衫上缀着玉兰花,在原地静静地仰望那棵玉兰树,像是从玉兰中诞生的仙子。而下一次玉兰开花的时候,便是她归家的时刻。

      那时他想,若是他死了,一定要埋在玉兰花树下。

      后来他又去了一次,却不见了夜宵的踪影。

      而那株玉兰却开了。

      他想,也许是她真的回去了吧。

      ···

      少年很快就熬到了自己的第一出戏,也熬到了自己可以取自己的艺名——毕竟要登台演出,叫“阿青”这种名字可不行。

      他给自己取了一个艺名,叫“卿千颜”。

      华美而韵致,带着几分古旧戏感,配极了他这个人。

      他登台的第一出戏是《故年清梦》,他也为此设计了一套服装——可是他不喜欢那套衣服。

      因为那套衣服混合了太多东西。他在设计这套衣服的时候,并没有全心全意地沉浸进去,于是很多东西就趁此机会钻进去了。

      不该如此的。

      直到戏开场,他完美演出,完美谢幕,却在最后一个抬头间,看到舞台下方的最后,一个银发少女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衣衫上,缀着玉兰花。

      演出结束后,他得体地处理完所有事情,趁着没人注意,又偷偷地溜了出来,上了山,进了熟悉的小院子。

      那棵玉兰树开花了。

      可人依旧不在。

      夜宵走出了这个院子,去到了那红尘万丈间。

      她爱街角拐过去货郎叫卖的糖葫芦,爱棚子里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也爱街上那家五花肉小笼包。

      她也爱上了这红尘烟火。

      如他所愿。

      他本身就是在这万丈红尘中摸爬滚打的人,沾了一身的冷气。直到他看到了她,心头的冰化了一角,却生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想要把她也拖进来。

      但是那些人心险恶,那些世态炎凉,那些人性的悲欢与复杂,似乎仍是沾不得她半点。

      夜宵和他是不一样的。

      可她愿意携着他同游,将他带回自己家中一起吃火锅,甚至愿意让他睡在自己身旁,放下所有的枷锁和伪装,彻彻底底地放松。

      在他睡着的时候,夜宵曾经抚摸过他右眼下的那只蝴蝶胎记。

      这只蝴蝶本也应是飞过她生命的过客。

      但她到底也会在灯火阑珊处,被他拥在怀里,在冬夜炉火旁、竹席玉枕上解衣相抵,火光黯淡,映出人影成双。

      他们两个在这种情况下相处,也许他才是欲望本身。

      可于他而言,那朵玉兰曾经开在他眼里,然后盛放在心头,最终也枯萎在心底。

      ···

      昔日的少年长成了冶俊的青年。

      “卿千颜”的名声越来越大,也吸引了八方来客。而凭着那个蝴蝶胎记,演绎世家秦家认领了这个孩子,这是他们多年前走丢的少主“秦衣”。

      秦衣。

      从那个蝴蝶胎记与这个宛若新生的名字,都是他与秦家做的一笔交易。

      他要向上爬。

      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他都要演无数的戏,换来自己的生存和利益。他在幕后无声操纵,而幕前傀儡替他演着一幕幕戏。

      唯利是图?利欲熏心?见利忘义?

      无所谓。

      幕不落剧团团长,卿千颜,秦家家主……凭着越来越大的权力和力量,他暗中处理了当时戏班子里的一部分人。那个冬天,很多的血染红了积雪,滚烫的,和融化的雪水交融在一起。

      “阿青啊,最近戏班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唉。我也时日无多了,你这孩子,多交些朋友,别感到太孤独。”

      “我不叫阿青。”

      至于孤独……他不会孤独。

      而且,他有夜宵。

      “哎哎,秦衣,秦衣,你看我又忘了。”薛婆婆叹了口气,招了招手,“今天是你生日,我给你煮了一碗面,你趁热吃,啊。”

      那天晚上,薛婆婆去世了。

      这样孤寡无依的老人,本来戏班的处理恐怕也是一裹草席扔到乱葬岗去,但是他最后还是给薛婆婆订了一副棺材,将她好好安葬了。

      那碗面剩了半碗,冷掉后,再也没有人来吃。

      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城外山上的小院子,这是他唯一能够放松自己的地方。

      少女坐在树梢间,轻盈地像是一朵树间绽放的玉兰,将与树融为一体。

      他伸出手去。

      那一刻心头涌上的欲望催动着,让他想要把这朵玉兰摘下来。

      可他没有。

      他抬头看向树间的少女,而她也在看向他。

      “我叫秦衣。”

      他从淤泥之地踏着苦难而来,而她在云端之上。

      他们于满树玉兰花中相遇。

      ···

      后来暖暖的出现打破了太多他眼中所谓的“平静”。

      花朝节之后,在暖暖前往罗塞城后,夜宵找到了幕不落剧团,而他已恭候多时。

      她还是一点儿没变,仍是一副少女模样。

      他们明明才见过面不久,可是秦衣却在此时蓦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他永远也抓不到的。

      她站在秦衣面前,声音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那双琥珀色的眼似乎是能将他看透:“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问出了那天和此刻留言一样的话。

      秦衣合上书,紫色的眸与她对视,轻轻一笑,却在那一刻将她拽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是舞台。

      舞台上凝着蛛网,蛛网上黏着几只蓝蝶。而舞台后的门内,藏着几副脸谱面具。

      她通透百年。

      他却在赌。

      人一旦有欲望,就会成为傀儡的可能。而他不需要她成为傀儡,他只需要她好好睡一觉。

      睡一觉,直到他或是她醒来。

      秦衣低下头去,轻吻了夜宵的鬓角。

      眼下蝶翼轻颤。

      “晚安,夜宵。”

      纵然是被锁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夜宵也一样能够分出自己的精神力,去帮助暖暖他们。

      不愧是三百年仙人。

      可是除此之外,他们还和以前一样,同游,共舞,在寒夜里吃火锅,夜宵会准备好自己的独门配料,和火红的辣椒一起下在红汤里。

      夜宵也许早已经醒了,但是仍在和他一起演这出戏,秦衣竟也乐在其中。

      他演了一辈子戏,最后自己竟然也甘愿沉沦于这一场戏里,就连他自己都想笑自己。

      但是再长再精妙的戏,也终究要落幕。

      夜宵像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什么都不见了。

      到底是他抓不住的。

      他总会回那个小院子里看看,守着那株玉兰树,成夜成夜地不眠。

      时间过得太久,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久到连他也再也折腾不动,无法再奔走于利益与权势之间,也无法再奔波于这滚滚红尘。

      人老了就爱收拾旧物,他也不例外……哪怕很多旧物他都已经扔掉了。只是当他翻出那陈旧的草纸板的时候,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枯瘦的手指捏着笔,将那设计图一点一点补全。

      戏服制作出的那一天,夜宵来了。

      她仍是当年的模样,岁月不曾在她身上流动过分毫。

      秦衣穿着一身戏服,只是戏妆画了半面,一半是妖娆倾城的桃花面,一半却是已经苍老的容颜。

      戏服艳红,远远看去像是漫天飞雪间永恒烧灼着的一团火。

      那是他最初画在草纸板上的作品。

      那是他最后的作品。

      他立在水面上——到最后他的精神世界竟然变成了一片天接水。

      这是他最后的舞台,夜宵是他唯一的观众。

      他唱着戏词,可惜嗓子早已不似当年清亮,唱词断断续续。

      他老了。

      或许是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秦衣蓦地将水袖扬起,透支着自己最后的生命力,将胸腔里曾压抑着的所有——包括美好,包括温柔,也包括那些被粗暴地挤压在一处的缠绵情意,尽数溶入这绝唱之中。

      水袖倏然扬起,霎那间漫天玉兰飞花。

      “寒雨惊春雷。”

      “草木葳蕤,玉兰碎。”

      “更堪别,清秋时节,离人归未?”

      他唱着,唇角渐渐渗出一丝鲜红来。鲜红蓦地淌下,坠落,染在了艳红衣襟上,像是一朵花。

      是杜鹃啼血。

      王孙何许音尘绝。

      水袖在空中无力垂下。

      漫天玉兰花飘然坠地。

      秦衣倒在她怀里。

      “夜宵。”他轻声道——或许已是不得不轻了,“你看到了吗。”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去,在漫天飞雪间,指向了一处空空如也的雪地。

      “玉兰花开了。”

      ···

      开在他梦里。

      开在她身上。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不老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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