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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玻璃塔(哨向par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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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十二年前,以“塔”为中心,爆发了一场战争。
不过与其说是战争,倒更像是回归野性的野兽互相撕咬——哨兵于塔下尸骨相叠,向导频繁更换结合对象,最终也精神崩溃而亡。
而那座塔,兀自矗立,自云端俯视着这一切。
(1)
秦衣被确定为向导时,他十四岁。
十四岁的少年模样正好,眼角蝴蝶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便要振翅飞出,飞到每一个人的梦里去。
他的声音像是含着霜的松糖,清冷微苦,到尽出却品出一丝甜来。这样一把嗓子将戏词缓缓唱来时,总能吸引游人驻足。
那时他随着师父走街串巷,便是靠着这样一张脸和好嗓音,还有玲珑的心思为他们赚得生计。
然而十四岁那年,他随师父游历至“塔”的附近,被侦测为向导。
那天晚上有“塔”的人来找过他们,被师父拒之门外。可是当他醒来后,自己已身处塔内。
他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是他将自己交了出去,还是他已经……
毕竟这样一个特殊时期,几条人命都比不上半个向导珍贵。
自那场大战后,这片土地上向导的数量急剧减少,塔对向导的管控也越来越严格。以前受塔所控的向导大约在50%左右,可是这十二年里,这个数字已经增长到了87%。
秦衣醒来后,便被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带到了检查室。
在那些冰冷的金属与器械之间,他懵懵懂懂地任人摆布,像是一条砧板上的鱼。等到检查结束之后,又被录入了基本信息,强行将他编进了塔内。
整个过程中,他没能说一句话。
好在哨兵和向导的受训年龄是十六岁,这两年内他受到的监管还较为宽松,让他得以走出塔去,去看看外面。
第一次他走到塔外,去正视这座高耸入云的塔。
塔身晶莹剔透,在太阳下反射着耀目的光。像是这座土地上的,另一轮太阳。
让人区臣服、去膜拜,仰视之后不敢多看,只知俯首。
这座塔,人称“玻璃塔”。
虽说是“玻璃塔”,但整座塔却是坚不可摧。据说曾经有人想要从这塔中出去,最终却像那金丝笼中的鸟儿一般,撞得头破血流,凄惨而亡。
秦衣眯起眼睛,向塔的最高处看去。
塔尖像一只眼睛,冷冷地睥睨着他。
(2)
十四岁那年的他尚且对塔知之甚少,可三年之后,当已经在塔内受训了将近两年的他再一次站到这座玻璃塔下时,秦衣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不再是那时的懵懂。此时塔审视着他,他同样也在审视着这座塔。
直到玻璃墙面反射的光灼痛了他的眼,他才闭上眼,让生理性泪水从逐渐酸涩麻木的眼中流出来。
润了眼眸的晶莹划过他的脸庞,跌落在脚下的尘埃里。
阖眸时,因为感光的缘故,视野里只剩下一片荧亮的橙红。
像是有什么在燃烧,一路烧到心头上、魂魄里。
他没有睁开眼,却抬起了手来。自指尖飞出一只青蓝色的蝴蝶,如宝似碧。那只蝴蝶蝶翼孱弱,费力地向玻璃塔的高处、更高处飞去。
那是他的精神向导。
蝴蝶可以在他闲来无事唱戏时在他周身盘旋萦绕,作极简单却也极绮丽的布景。
可是这样一只仿佛一碰就碎的小家伙,能飞到塔顶吗?
在这三年的时间内,他生活于这座水晶囚笼一样的玻璃塔内,无数次地在塔中人的闲聊中听到过这样一句话:“塔尖住着这片土地最强大的哨兵。”
他突然想见一见那个人。
笼中鸟会撞得头破血流,那么在那高塔之巅的,会不会有朝一日飞跃而下呢?
那个人是自由的吗?
塔高,那只蝴蝶越飞离他越远,掌控力也越来越弱,飞得便愈发费力。他小心翼翼得控制着精神力,支撑着蝴蝶继续向上飞去。
这次蝴蝶依然没能飞到塔顶,就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尽头,蝴蝶无力坠落,像是刚刚奔赴了一场死亡。
忽然,一只手接住了它。
蝴蝶在那只手的掌心里,化作无数流光碎羽。
在视角湮灭的一瞬,秦衣看到了一双眼。
如浅色琥珀,悬于亘古之间。
(3)
自那次尝试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可秦衣每个辗转反侧或是半梦半醒的夜晚,脑海中所浮现的都是那双眼。
他从来不曾见过那样的一双眼睛。
明明是极温柔的颜色,细看起来又像是蜜糖,但是没有热度,也没有甜度,只是清清淡淡的,倒映着天空,倒映着白云,也倒映着那只破碎的蝴蝶。
那双眼看着这世间,也包容着这世间的一切。
秦衣想,那她看到过这塔中的斑驳血迹、看到过曾经塔下的尸横满地吗?那双眼是否曾经倒映过塔内的惨烈挣扎,又或者玻璃塔下曾苟延残喘的亡魂?
他拿不准。或许只有与这双眼的主人见上一面,他才能知晓。
该是怎样,才能练就那样一双眼?
仿佛一尘不染,仿佛不曾沾染任何污秽与墨彩,却又早已看遍这世间万物。
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他之所求,或许会在那双眼睛中得到答案。
这座玻璃塔高耸入天际,通天的阶梯一眼望去似乎无穷无尽。
可阶梯总有尽头。
终有一日他会走上玻璃塔之巅,扣开那扇禁闭的门。而在那之前,他要先找到那双眼的主人。
塔内哨兵与向导众多,受塔所掌控的人更多,想要仅凭这样一个印象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搜寻数天无果,秦衣不得不改变计划。
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他坐起身来,从书架上翻找起来——好在向导的屋子都是单间,他也不用在意会不会吵醒别人——终于在某个积了灰的抽屉里,翻出了几张旧报纸。
那上面记载的是十几年前那场大战,语言简略,讳莫如深,仅仅靠者只言片语,并不能从中拼凑出什么东西来。
那时他才两岁,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长大之后,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自那之后人肉堆砌的城墙拔地而起,镶满血泪的权柄立于枯冢,而玻璃塔至始至终高耸。
他抚过照片中高耸入云的玻璃塔,目光清冷,漫过满地尸骸。
(4)
十七岁那年,秦衣因为课业和受训成绩优异,被提拔为塔内执行人员的候补队列,一年之后,就在他成年那一天,又被破格擢为正式执行人员。执行人员有最基本的三项特权,准许出塔次数增多、可在塔内大部分地方随意走动,与到二十一岁才会被强制配对,这些正是他所想要的。
因为他想再见一见那双眼。
有了特权在身,秦衣开始朝玻璃塔的更高处走去。阶梯蜿蜒而上,如有沉睡的龙盘踞在顶天立地的石柱上,只等醒来的契机。
越朝上人越少,周遭也越来越寂静。他终于走到了倒数第三层。他录入信息,推开了第三层的门。
第三次只有两侧提供给哨兵休整的小房间被封锁着,走廊上空无一人。
他穿过这长长的走廊,到达了走廊尽头通往上一层的通道。
可这一次录入信息后,透明的玻璃大门并没有向他敞开,而是在电子屏上显示出“Limited”的字样。
他的权限已经不够了。
秦衣无奈地摇了摇头,毕竟这是塔内,他暂时还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原路折回,等以后有了权限之后,再向上走也不迟。
他不再多逗留,果断转身,按照原路返回。刚刚走出几步,秦衣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蓦地回过头去,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站在玻璃门后的楼梯之上,逆着光看向他。
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不是打量,也不是辨别,只是那样简单地看着他,温温凉凉。
“你是谁?”
没来由地,秦衣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有什么在心底叫嚣着,疯狂撕扯着,叫他走过去。
见秦衣没有反应,少女顺着楼梯走下来,右手抚上玻璃门,隔着它看向那边的少年。
秦衣看清了那双淡琥珀色的眼。
“是妳?”
少女歪了歪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曾经见过妳。”
少女的目光落在他的眼角,那只蝴蝶妖冶,让她一瞬恍然:“那只蝴蝶?”
秦衣朝她抬起手,青蓝色的蝴蝶自掌心飞出,一路洒下青金色的尘光。
于是在蝴蝶落在玻璃门上的片刻,少女伸出指尖,与它隔门相触。
“我是秦衣。”
“我叫夜宵。”
(5)
自那次初见已经有了一段时间,秦衣偶尔也会登上去,寻夜宵说说话。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玻璃门,彼此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他们唯一的交流介质,就是秦衣的精神向导。
那只蝴蝶。
秦衣从未见过夜宵的精神向导,夜宵也不曾问秦衣不曾说过的事情,他们彼此之间保留着恰当的距离,不亲昵,却也不疏离。
距离他们初见恰好一年的那天,秦衣再一次登上玻璃塔的倒数第三层。
他来到玻璃塔已经有五年,如今回首来路,恍如隔世。不再像当时一样瘦小、拘谨,如今的少年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白衬衫,更显得那张脸风华绝代,他偶尔会在闲暇时唱几句戏词,愈发出挑的容貌和嗓音让他的追求者只多不少。这几年间想找他结合的哨兵也不少,都被他委婉回绝,态度谦和,还留了三分人情在。
塔对于向导的控制极为严格,他这五年只能这般左右逢源,在夹缝间走着钢丝。
只有这一块是净土。
自十四岁那年起,那双淡琥珀色的眼就是他心中净土。
夜宵坐在楼梯上,怀里捧着白纸本,笔端于纸上飞舞,不知是在画些什么。
她似乎是沉浸在与笔纸的交流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来人——而就算是察觉到,她也不会从她的画里抬起头来。
秦衣耐心地等待着。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半个小时。
夜宵仍旧没有抬头,却开口问道:“你觉得这座塔怎么样?”
秦衣沉默了片刻,只说了短短三个字,声音无喜无悲:“很漂亮。”
“是很漂亮。”夜宵也说道。
秦衣望着她的眼睛——那是两颗淡色的琥珀,通透而温润,仿佛凝固了千百年的光阴。
鬼使神差地,秦衣说道:“像个华丽的囚笼。”
“当年很多人想要从塔中出去。”夜宵回望着他,又像是望回那段鲜血淋漓的过往,神色淡然却悲悯,“可是更多的人,心甘情愿地留在了塔里。”
“人们为笼中鸟与缸中鱼而悲哀——然而我们其实与它们并无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秦衣又说道,“鸟不会在乎笼子是金是银,鱼也不会在乎缸是水晶还是玻璃。”
说到此处,秦衣顿了一下,一丝莫名的笑意染上眸间,牵动了眼角,让那殷红的蝴蝶像是振动了一下翅膀。
“但人在乎。”
(6)
她笑了。
夜宵笑起来时,那双浅琥珀色的眼霎时盈满了微热的温度,亦有从眉梢眼角都可溢出来的温柔清甜。
可是她的眼睛仍旧通透,倒映着他的身影,像是隔着一层永远也打不破的玻璃。
他的影子大抵是进不到她眼底去。
“你想走出玻璃塔?”
她的问题直截了当,毫不含糊,那双透彻的眼望过来,便让惯于伪装的秦衣一时都卡了壳。
这时,却听得她说道:“我也想出去。”
秦衣刚想说什么,却见她站起身来,怀中的本子滑落,在地上弹了一下,大大剌剌地将自己身上的图画展现在了人前。
是一树玉兰花。
夜宵走到门前,将手放在玻璃门上。
“但我出不去。”
她又道:“我在玻璃塔外有一处院落,你若是有空出去,记得帮我看看,我的玉兰花开得如何了。”
“那妳要和我一起出去吗?”
夜宵静静地看着他。
秦衣走到玻璃门前,伸出手去贴上玻璃门,将蝴蝶拢在手里,与夜宵掌心相对。
“我想带妳出去。”
少女眸间笑意清浅,她微微垂下头,颊侧银色的发丝从肩膀滑落,在胸口前轻轻摇曳着。
“你知道我是谁,对么?”
秦衣没有回答。
夜宵又从不刻意隐藏什么,她只是不说。而秦衣心思本就玲珑剔透,这一年的相处下来,他也猜出了个大概。
某一日他应急受命,拿着机密地图在塔中穿梭办事。那时他认认真真琢磨了那张地图,这才了然最顶那一层与倒数第二层,只有一条倾斜的走廊相连。
没有门禁。
是谁住在塔顶?
又或者说,是谁被囚在塔顶?
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哨兵。
黑暗哨兵。
“夜宵。”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妳……”
夜宵却轻轻摇了摇头。
“我出不去的。”
那天秦衣看着夜宵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之上,倾洒下来的柔和光线最终将她吞没。
他本该是个聪明人,可是直到他回到房间里,才咀嚼过来夜宵所说的话是什么含义。
她是最强大的黑暗哨兵,有什么能够真正囚住她的?
单凭这座玻璃塔吗?
不可能。
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
能囚住她的,只有她自己。
(7)
塔内最近频繁有哨兵失踪。
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偷偷溜了出去,可是等过了几天发现事情不对劲后,塔内立刻组织起队伍调查这离奇事件。
若不是哨兵自己避开监管逃出塔去,那么很有可能会是一起恶性事件。
秦衣也在调查队伍中,和其他向导一样放出精神向导,用来侦查周围的异样。只是他们从一楼一直走到倒数第三层,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他们已经搜寻了将近半个月,整座塔几乎从头到尾都走了无数遍,不曾发现任何异常。
他站在那扇玻璃门前,可是门后的楼梯上空空荡荡,没有他想看见的人。
蝴蝶依旧在身旁飞动着,却没有人走到门后,抚上那透明而冰冷的玻璃。
就像她从未来过。
秦衣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从自己脑中赶出去,转过身,跟着队员一同走向来时的路。
“啊!”
一声尖叫从楼下传来,秦衣心头一凛,匆忙下了楼梯,赶到人群前面去。
眼前一幕让他颇受冲击。
两个哨兵厮打在一起,利刃没入身躯,双手撕裂血肉,他们的精神向导也在地上滚成一团,互相将尖牙和利爪送入对方的筋骨与心脏。
血在脚下蔓延流淌。
秦衣默不作声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率先放出了精神向导,开始安抚这两个一看就是已经失了智的哨兵。在他的示范带领下,其他的向导也稳住了阵脚,放出精神力来安抚哨兵。
等到那两个哨兵终于安定下来,停止了厮打后,才有人陆陆续续收了精神力。秦衣收得不早,却也不是很晚,他拿捏了一个很好的时机,将蝴蝶召了回来。
就在蝴蝶刚刚停在他指尖的刹那,眼前红光倏然一闪。
血溅在了他的白衬衫上。
那两个哨兵的头滚落在地,一个一直装在秦衣脚边,才又别过头去,无力地停下了。
他们的精神向导开始消散。
秦衣抬眼看过去,一个幽灵一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两名哨兵身后,手中双刀冷光沾血,在刃上凝成极细的血线,终于刀尖聚成一点,忽地坠下。
地面绽开了小小的血花。
(8)
但那人并未对这些向导出手,而是冷冷地看了看在场的人,挥了挥手,让自己的精神向导冲了出去。
那是一只矫捷的黑豹,但奇特的是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金色纹路,像是有着生命力一般,扎根于漆黑的皮毛之上。
在多道或惊诧或恐慌或震惊的眼神中,那只黑豹窜到了那两只没了主人的精神向导前,将它们尽数吞入腹中。
“他这是在干什么?!”
人群开始沸腾,那个人轻蔑地看了秦衣一眼,转过去几个窜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衣在原地站了片刻,脑子里发混,总有些什么事情呼之欲出,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正巧这时候哨兵队前来维持秩序、收拾残局,秦衣正要离开,忽然脑海中一道电流窜过,让他霎时转身,飞奔回了倒数第三层去。
蝴蝶随着他飞快地震动着翅膀,心脏在胸腔里跳如擂鼓,几乎要将他击昏过去。喉咙仿佛在烧,可他不能停下。
他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气喘吁吁地以拳抵墙,借此来支撑身体——他向来是雍贵而从容的,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他抬起头向走廊尽头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那个神秘黑影带着黑豹站在玻璃门前。
而门那边,是夜宵。
夜宵正坐在楼梯上画画,眉眼低垂,文静而从容。危险悄然靠近,她却从未察觉一般,只兀自描绘着纸上的世界。
秦衣奔跑着,穿过走廊。
那个黑影站在门禁终端面前。
滴——
是绿色的PASS。
竟然通过了。
门徐徐打开。
黑影与黑豹同时窜出,夜宵头也未抬。
可就是她头也未抬,那两道黑影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在空中定格,片刻之后,被狠狠扔出了门外。
她的笔尖仍然在纸上游走。
那黑影不甘心,又冲上前去,再一次被狠狠地掼在门外。
一个哨兵被这么对待,此时他身体的疼痛感应该已经超出了承受范围,他却又爬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冲向夜宵。
夜宵画完了最后一笔。
她终于抬起眼来。
黑影被她定在半空里。
“放弃吧。”
她轻声道。
咣……
那人又被摔在地面上,骨头断裂的剧痛让他再也使不出力气,思绪被逐渐分裂,他眼前开始出现战火与繁星,二者交错,竟是分外绮丽与诡谲。
这是神游症的前兆。
秦衣走过他身旁,走向夜宵。
夜宵就坐在原地,没有动。她看着秦衣走过来,走到门前。
然后,他一脚踏了进来。
(9)
夜宵并没有阻拦他,因为她知道秦衣迟早会穿过这扇门,来到她面前。
她仰起头注视着这位俊冶的少年,一双浅色的眸子中只有他的倒影。
“你害怕吗?”
“什么?”
夜宵指了指门外缩成一团瘫软的人影:“那种东西。”
“不怕。”
在这座塔中,出现什么他都不意外。
“如果我曾经也是这个样子,”夜宵歪了歪头,“你会怕我吗?”
“不会。”
夜宵笑着,摇了摇头。她摇头的意味很是暧昧不明,也不知是笑他的无知无畏,还是笑他轻许此言。
“跟我来。”
夜宵抱着白纸本在前方引路,二人穿过通往塔顶的斜坡长廊,在尽头紧锁的大门前停住了脚步。她将手掌贴在门上,银色流光自手掌向外淌过玻璃门上的凹槽,没入边框。
门开了。
屋内是一座废弃的实验室,烧瓶试管蒙了尘,药剂标本发了霉,早已是一处荒凉地了。
“十二年前,我自囚于塔顶。”
夜宵走入实验室,讲述着自己的过往。她的语气平淡而轻缓,仿佛讲得不是自己的故事,而只是别人的宿命。
“在我之前,黑暗哨兵只有天生,没有人造。”她抚过桌面上蒙尘的玻璃器,在指尖留下几片拢在一起的灰屑,“但我不是。我是他们造出来的。”
她转身,朝着秦衣张开手臂,似乎是主人在向客人展示自己的厅堂:“就是在这里。”
“我的精神向导曾经是一只猫,很乖巧,但现在不是了。”
“他们将我封在培养仓里,让它吞噬那些被它打败的精神向导。”
“就像养蛊一样。”
秦衣不曾说话,也不曾为此动容。
“自培育成功之后,我容颜未变,停止生长。”
“十二年前,我的身世泄露,玻璃塔中分为两派,其中一派人发动了战争,泄露了养出黑暗哨兵的方法,于是所有受塔管控的哨兵被集中在一起,互相残杀。”
“最后我平定了那场战争,与他们达成协议后,自囚于塔顶,十二年不曾踏出过一步。”
秦衣终于说话了:“可是他们违背了协议。”
夜宵将白纸本放在实验台上,对秦衣问道:“你想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
她看见,少年眼底亮起了一缕光。
夜宵抬起手,银色的云气在她周身凝聚在一起,不断涌动盘旋。在忽浓忽淡的云气间,银色的鳞甲若隐若现。
最终,云气消散。
那是秦衣第一次看到夜宵的精神向导。
一条高贵而优雅、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威严的——
银色的龙。
(10)
玻璃塔自塔尖开始崩毁。
这是前兆。距离完全崩毁还有很长的时间,有足够多的哨兵和向导可以离开。而那些高塔之上的决策者,叫嚣着来讨伐她,被她的龙尽数吞噬。
她已倾尽、甚至可以说是透支了全部力量。
她本不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但是那银色的龙盘旋长啸,是无数冤魂亡灵在哭喊,是无数怨念仇恨在叫嚣。
那不是她一个人的力量,而是成百上千哨兵的力量。
那些力量,足以摧毁这座塔。
这座囚禁他们一生、夺走他们性命、又埋葬他们尸骨的玻璃塔。
秦衣跟在她身后。他本该从未见过这样的夜宵,可是她的神色仍旧淡然而悲悯,让他毫无陌生感。
也许是他清楚,这就是她。
他们自玻璃塔之巅的实验室走出,银色的龙盘旋于夜宵身侧。她一步一步走下来,身后的玻璃阶梯亦随之一阶一阶破碎。
一如君临天下。
可她的神色分明淡泊,任凭身后天崩地裂、玻璃碎落,粒粒带着棱角的晶莹自高空跌落,无声地匍匐在她脚下。
——膜拜那不可一世的神。
她踏在了这片久违的土地上,银色游龙仰天长啸。
整座塔在她身后,轰然坍塌。
她亲手打碎了那座玻璃塔。
(11)
玻璃塔坍塌的一瞬间,夜宵直直地倒了下去。好在秦衣一直觉得她状态不对劲,及时接住了她。
怀里的人双眼像是蒙着一层阴翳的雾,瞳孔涣散,已经不复往日澄透晴明。
她掐着秦衣的手臂,像是失了水的鱼。
秦衣知道这是神游症,连忙释放精神力包裹住夜宵,与她进行精神结合。同时将她抱起来,向一处隐秘的院落跑去。
那是夜宵曾与他说过的,她以前买下来的小院子,只是自她自囚之后,一直废弃着。
秦衣听到后便留了心,来收拾过几回,好在是能住人了,当下着实是一个好去处。
夜宵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的世界里满是破碎的光影,有昔日的院子,有破碎的玻璃塔,有尸横满地的大战,还有一页页白纸,渐渐画满了不同的画。
还有红色和蓝色的蝴蝶,窸窸窣窣地飞过眼前。
纵是有精神结合,也只是杯水车薪。
摧毁这座塔的,不是她一个人,而是成百上千的人。
可是肉身只有这一具,精神向导也只有这一个。
可她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怎么能支撑住这千百人掠夺的精神力呢?
秦衣抓着她的手,维持着愈发脆弱、摇摇欲坠的精神结合,试图将她从神游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就这样也好。”
夜宵想。
她此生至此,大抵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只是……总感觉她忘了什么呢?
“夜宵!”
是谁在呼唤她?
“夜宵……”
是谁呢……
“夜宵,夜宵……夜宵!”
她懵然睁开眼,看到的是少年眼角蝴蝶。
艳冶得刺眼。
夜宵蓦地按住他的肩膀,将少年推到榻上,冰冷的唇落在蝴蝶胎记上,随后辗转向下,贴在了他的唇上。
秦衣的嘴唇是温热的,身体也是暖的。他抬起手抱住夜宵,温暖的掌心抚过她冷如冰的身体,终是留下熨烫的温度,入了骨血。
“夜宵……”
他抬眸去看她,那双淡琥珀色的眼此刻意外的清澈通透,一如他们初见。
像是含着雪的琥珀。
而他愿作被封于其中的蝶。
他撑起上半身,手探入夜宵的腰际。夜宵跨在他身上,直起身,捧起他的脸来。
“你愿意与我结合吗?”
这话……
秦衣喘了口气,拥着她吻了过去。
白衬衫被扯开,崩了几颗扣子出去。少女发起狠来倒是意外地凶——也许是游离在神游症边缘让她几乎丧失理智,不过那时询问秦衣意向的她,该是最后的清醒。
有火苗自无边无尽的云烟中点燃,烧开了那茫然的、遮蔽的一切。烧过雪山之顶盛开的桃花,烧过一望平坦的平原,烧过微凹的峡谷,也烧过幽深神秘的沟壑。
鲜花吻过烟云,蝴蝶裹入琥珀。
如此,将烟云与雪一并封入,将是岁月的馈赠与珍藏。
(12)
三年之后,一座名为“琉璃塔”的塔矗立于这片土地之北。
夜宵也已经消失了三年时间。
他们在身体结合之后,一觉醒来,夜宵便不见了踪影。秦衣没有灵魂撕裂的感觉,那就证明她还活着。这三年来,秦衣一直在打听着夜宵的消息,期间还主持修建了新的“塔”。
他知道“塔”的存在是必要的,但是“塔”不该是囚笼,而该是归处。
是鸟的天空,是鱼的水。
只是他从未打听到半分消息,似乎夜宵从来就不曾在这世界上存在过。
但是不会。秦衣看向手中的一根龙形玉簪,那是夜宵最后给他留下的东西,是她存在的证明。
昔日玻璃塔的废墟之上,凄凉月色打在这满地残败间,冷意四起、寸草不生。
秦衣双手被玻璃划得鲜血淋漓,他却不管不顾,从碎玻璃堆里翻出一个尚且完好的图画本来。
他逐页翻过去,一页一页数,惊讶的发现,本子的页数似乎与塔的层数暗合。
翻到倒数第三页,他的手顿住了。
那一页上面用炭笔画了俊冶少年的肖像画,惟有眼角蝴蝶被点了颜色,艳得惊人。
“喜欢吗?”
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当他回头看去时,银发的纤细少女正立在不远处,微风吹拂过她鬓边的那缕长发。
她向自己走了过来。
这个认知让秦衣心底某处不可察觉地颤栗起来,渐渐拧成一股电流,一路窜到他心尖上,又逐渐蔓延到周身。
他便被定在了原地,连手也抬不起,就那样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秦衣眸间倒映着那具纤细清丽的身影,她飘渺出尘,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云气与月光消散于这混沌夜色里。
可是她完完整整地走到了他面前,站定,伸出了手。
——夜宵抱住了他。
银色的碎发垂落于秦衣肩头,随着微弱的夜风稍稍拂过他耳畔。发丝冰凉,却在他心里勾起了温热。
他缓缓抬起手,像是怕碰碎了怀里的梦,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肩背,又逐渐收紧。
在某个遥远的梦境里,有一株玉兰悄然绽放。
眼角蝴蝶嫣红,振翅欲飞。
···
他们终于相拥于这如水夜色、无边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