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夜 梦无边》二月暖

24、第十夜②

　　终于明白为何刘禹锡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初秋时分的阳光依旧暖洋洋的毫不吝啬地普照下来，映得稀疏地黄叶细碎地泛着金黄色的光华，蔓延着一种慷慨而洒脱的美，漫步其中，胸中的任何事情便都都释然开来。

　　偶尔几片黄叶稀疏地铺在地面上，零落着，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咯吱声，煞是好听。心头一动，一脚便落了下去，随着那咯吱声响起，心里也跃起小小的欣喜，抬脚便去寻找另一片。

　　小梨花美人儿所带来的莫名的阴郁便渐渐地在这一片景色中淡去……

　　身后师父温柔地笑着看我一脚一脚地欢跳着追逐落叶的轨迹，嘴角边那柔和的笑暖暖地绽放着。不远处，小盛香安静地跟着，看着这边的情景，面上也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心头忽然想着，这样一直过下去，便足够幸福了呢，这画面，多像一家人……

　　寻了河边一处空地，席地而坐，将带来的食盒一一打开，月满楼的粉蒸鸭煲、福记的酥心卷、清易乡的桂花糕……样样都是华都数一数二的美食，光是看着便能让人流口水了。
　　挑了挑眉，向不远处的小盛香勾了勾手指，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周围确认的确是在叫他后，才面无表情地挪过来。
　　“跑那么远做什么？怪别扭的……”将一块桂花糕塞到他手里，“来来来，坐下一起吃。”
　　师父笑盈盈地看着我俩，挑了一块点心递到我嘴边，满意地看着我叼下，又转身去取另一块，再次递到我的嘴边。我有些尴尬地瞅了瞅一边的小盛香，见他面无表情地只自顾自地吃着，忙叼过来再吃掉，面上忍不住有些微微发烫……

　　一顿大快朵颐之后，小盛香留在原地收拾东西，而师父则陪着我沿着河边散步。
　　手里一暖，低头，手已被那人握住，抬眸，只见他神情自若，似是在做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便也不挣脱，任由他牵着。
　　“师父……你可知道六师兄一直与那华天锦在一处的事？”我开口问。
　　“知道……”淡淡答。
　　我转头看他那波澜不惊的面容，道：“我总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呢，那华天锦跟个狐狸似的，六师兄跟着他，哪天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狐狸？”他轻笑，“倒是真有些像呢……”
　　我不禁有些不满地嘟囔：你倒是什么都不担心……
　　目光转向远处，他有些怅然地答道：“阿笙长大了，他有他自己的选择，也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既然他自己都已经不在乎了，我又何必为他白白担心？”
　　转头看我，笑意盈满了眼眶：“浅浅你倒是说说看，你担心了这么久，可担心出什么成果来？”
　　“哼——”真是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嘟起嘴，别过眼不看他，“成果自然是有的，那就是——总结出来我还是不要再为他担心为好。”
　　“你呀……”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谁的事情都要忍不住担心一下，这世上这么多的人，你哪里担心得过来？”
　　有么？只不过六师兄毕竟不是外人，这么多年的疼爱加在我身上，自然是值得我担心的，何况那华天锦就算不是那般不老实的狐狸模样，他所在的这帝王之家，也不会是六师兄那样的人长居之处……
　　不过师父说的也对，眼观身边的人，哪个不是心眼如明镜的？也就只有我……六师兄的事情，本就不是我这立场上的人可以插足的，哎……

　　正兀自低低地叹气，远远地听到那边的林子里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有人与我们同样的兴致出来此处游玩么？
　　沿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依稀可以看到几个人影。

　　我提议道：“师父，不如我们也过去看看吧，看他们似乎挺热闹的。”
　　他微微点头，便拉着我往那里踱去。

　　走近了便能看得清那几人的身影了，大概四五个人均作一般百姓的打扮，围成一圈，似乎正谈论着什么趣事，笑得很大声。见到我俩走近，其中两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便警惕地站起身来看着这边。
　　“什么人！”
　　面朝我们坐着的一个中年男子见到我们，先是微微楞了一下，然后低低地向那两名站起的男子道：“退下，不得无礼。”
　　师父轻轻放开握住我的手，向那中年男子淡然笑开：“燕染大将军真是好兴致，这是——带着部下出来郊游？”

　　我和那几人均是一愣，燕染大将军？
　　中年男子起身恭敬地向他作了个揖：“燕染见过大师。”
　　其他几人也纷纷站起身来恭敬地施礼，一名青衫书生模样的男子道：“几位朋友不知是无照大师亲临，诸多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师父挑眉：“怎么会？”
　　施施然坐下道：“不必拘谨了，都坐吧。”

　　我也在一旁安静地坐下，一群男人说话，我还是别插嘴的好，更何况，看这架势，人家早就自动将我视作无物了。暗暗地打量着这几个男子，最年轻的是那青衫书生，大概二十多的样子，长得委实平凡，却不知为何让人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感觉。刚才呵斥我和师父的那两名魁梧男子一看便是练家子，此时正恭敬地坐着，但眼中却还是褪不去的警惕。

　　燕染明显便是这几个人之首，虽着布衣却也气质卓然。
　　“前几日我听说你与回儿几句不和，便带着手下来这城郊的林子里落草为乞来了，还以为只是他们的胡乱说道呢，不想竟还真在这儿遇见你了……”
　　这厮笑得云淡风轻，我不禁有些恼：敢情今天出来陪我扫黄，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事儿？我说呢，平白无故送什么黄叶给我做书签……
　　燕染眼色黯然：“我与二弟之间的事情，怎是几句不和便能解释得了的……”
　　“所以便离家出走么？”师父又笑，“四十多的人了，怎么还和小时候那般？你的那些妻妾儿女呢？这便也不顾了么？”
　　“那些……自是有安排的。”
　　“你呀……几十年了还是如那时一般，碰到与回儿之间的事情便如此冲动。”师父向周围几人挑了挑眉，“那你们呢？主子这样脑热，你们便也跟着一起了么？”
　　视线落在那青衫书生身上：“燕染帐下第一军师鸣剑，不过尔尔？”
　　那青衫书生倒是也不恼，飒然站起向师父深深一礼：“无照大师一语惊醒梦中人，确是鸣剑的不智。”接着噗通一声向燕染跪下，朗声道：“属下知错，先前思虑不周，这几日让将军受苦了。还请将军即刻返回府中，属下愿一人承担所有责罚。”
　　燕染一怔：“鸣剑，你这是做什么……”
　　“请将军即刻回府。”鸣剑坚定地道。
　　其他几人也纷纷上前道：“是啊是啊，将军还是先回府吧。这几日里夫人们和少爷小姐们一定急坏了，有什么事情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燕染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人，又瞧见师父抚慰的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确是我冲动了，为了我与二弟的事累几位在这地方陪了我这么多天，真是苦了大家了……”
　　众人皆是宽慰：将军……

　　师父满意地笑开，我斜眯他，那双眼明显的溢着满满的得意，这些人怎么都没有发现么？暗叹了一口气：谁说那华天锦像狐狸的？此时此刻的某人才是活脱脱一只千年老狐狸！
　　“浅浅，走了。”老狐狸向我伸出爪子，笑得无比温柔。
　　瞪他一眼，无视眼前的爪子，甩了甩袖子便自顾自地离去。
　　“生气了？”老狐狸跟在后面不慌不忙地问。
　　轻声哼哼：那还用问。
　　“陪你是主，这件事情是辅。”他再次握住我的手，继续道，“偏生你家四师兄的大哥从小到大两次三番的离家出走都是我给说回去的，这么多年了才又请求我这么一次，你说，我能不应么？”
　　斜斜地瞅他一眼，他已收了那副狐狸模样，神情诚恳又温润，我不禁一笑，原来的那一丁点儿恼怒便烟消云散了去：“是是是，师父您老人家有礼。”
　　他笑：“那是自然。”

　　慢步踱回去，小盛香已收拾好了东西在原处等着我俩。我心里忽的生出些愧疚来：光顾着和师父两个人独处，却将他一人留在这里，真真是不厚道。
　　于是回去时，便将师父一人塞进了马车，拎着小盛香沿路漫步回去，见到个有趣的便买来塞到他手中，刚开始他依旧是别扭地面无表情，后来才终于有了隐隐的笑意。

　　行到来时马车被堵住的那条街道，我便瞬间愕然了。
　　只见那小梨花美人儿低低地跪在路旁，两眼痴痴地向这边望着，见到我们时，瞬间泪眼盈眶，几颗晶莹的泪珠挂上了面颊。
　　我下意识地便往小盛香身后躲，小盛香不明所以。

　　马车上半掀起帘子，隐约露出师父的身影：“浅浅，怎么了？”目光触及小梨花美人儿，似乎微愣了一下，然后探出身来轻盈地跳下车。
　　小梨花美人儿怯生生地上前盈盈一礼，娇声道：“恩公。”

　　自然，这礼是向着师父施的。

　　师父向旁让了让身子，微微一笑，道：“这礼，不该向我施。”目光扫向一旁撅着嘴的我，继续道：“若不是浅浅答应，我也不会救你。”
　　小梨花美人儿的嘴角几不可见的颤了一下，讪讪地向我也施了个礼：“多谢小公子施以援手。”
　　我忙摆手：“不用谢不用谢……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你爹爹的后事……”
　　“爹爹的后事已经交给叔叔婶婶去办了，漓儿……漓儿在此处是为了守着恩公的。”小梨花儿面带羞涩，“恩公的大恩大德，漓儿此生都无以为报了，只得……还望恩公不嫌弃，漓儿愿在恩公左右服侍，做牛做马都无怨无悔……”

　　师父淡淡地扫她一眼，笑得云淡风轻。

　　我忙从小盛香背后跳出来，暗暗瞪了他一眼，是谁说的今后他便只是我一个人的？
　　挑了挑眉，揣摩了平日里见着的花花大少的形象，神色轻佻地在小梨花美人儿的身边转了几个圈，伸爪便要抚上她的俏脸，满意地看她惊得下意识退了两步，咂咂嘴，笑得无比邪狞，转头向那人道：“仔细瞅瞅，的确是个不错的妞儿呵。师父若是不很上心，便送了我吧，正好前几日我那里十六侍婢中的小七上吊死了，正缺了空呢，她去了正巧填上。师父，你说可好？”
　　那人乖巧地配合着笑道：“浅浅想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满意地笑开：“漓儿美人儿，你可愿意跟着小爷我呀？”
　　小梨花美人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我不禁在心里偷笑，厌恶吧厌恶吧，就是要这样的效果，居然来打我家那位的主意！

　　只见小梨花美人儿微微颔首，似是低低啜泣起来，竟忽地抓起我的手道：“小——小公子，您就别调笑漓儿了，漓儿虽算不上是什么聪慧过人的女子，但这点眼力总还是有的。您这样水灵的模样，怎么会真是个男子呢？漓儿求求您，您就行行好，让漓儿跟着你们吧。”

　　是跟着我们？还是跟着师父呢？

　　抽开被她拉着的手，微微皱眉道：“漓儿姑娘现下最该做的事是去好好操办你爹爹的后事，而不是在这儿与我们说这些。”
　　“小公子——”小梨花美人儿欲言又止，“其实……其实，漓儿实在是无路可走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
　　小梨花美人儿怆然泪下道：“漓儿自小丧母，与爹爹二人相依为命，如今爹爹走了，叔叔婶婶只愿意处理爹爹的身后事，却不愿意收留漓儿这样一个白吃饭的，所以漓儿已经无处可去，才会想到恩公和小公子。恩公和小公子一看就气质不凡，定都是不简单的人物，再加上之前二位愿意对漓儿施以援手，漓儿便知道二位必然都是好人，所以……漓儿知道要恩公和小公子收留漓儿是强求了，可是漓儿也是没有办法……”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果然不假。可惜我偏生是个不会凫水的，于是一见这汪洋的眼泪便一下心软了下来。

　　为难地用眼神询问祸水师父，只见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兀自笑得开心，见我看他，还魅惑地眨巴眨巴眼睛。我恼，瞪他。他这才微微敛了神色，上前问道：“这么说，姑娘是在为今后的生活着落而愁，故而想找我帮忙？”
　　小梨花美人儿眼中跃起点点星光：“漓儿，漓儿谢过恩公。”
　　淡淡答：“不必谢，小事而已。回头让齐总管给你在府里安排个差事便是了。”
　　齐总管？将小梨花美人儿安排到安国公府？师父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谢谢恩公。”小梨花美人儿笑靥如花，忙也向我施礼，“谢小公子。”

　　不禁嘟囔：明知道我是女的还一口一个小公子的，叫得这么欢……

　　顿时便没了再与小盛香晃荡的闲情，撩了撩衣摆便利落地上了马车，窝进角落里。师父见状便也跟了上来，掀帘进来，然后似乎想起什么，转头向小盛香道：“马车太小，这么多人挤着浅浅会不舒服的。盛香你就留下陪漓儿姑娘一起走回去吧……”说罢躬身进来，坐在我身侧。

　　“浅浅……”他低喃。
　　“唔——”浅抿一口茶，哎，真是宽敞。
　　“你方才，可是在吃醋？”他笑得得意。
　　瞪他一眼：“哪有？”
　　“没有么？”大掌抚上我的头，“从前我被别的女人……咳……骚扰……的时候，都不见你有什么反应的，今日，我很高兴。真的。”
　　我愣，回望进他如水的眸子，灿然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