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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Episode.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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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克洛克达尔的小朋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成长着,贝露几乎可以说得出他每一天的变化,他的身量今天又长高了多少,他的眼神又比昨日冷峻了多少,他脸上的线条也在以慢得令她难以置信的速度变得愈发坚毅。时间在贝露的眼中都被无限地放慢拉长了,她向来只觉得日月星辰都在自己的头顶上瞬息变换着颜色,却不知道等待可以让时间变得这样让人难熬。他还不长大,还不长大。快点长大,快点让她看看他可笑的死相。
另一点让贝露觉得难熬的是,小朋友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带有一种期盼,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人类果真是矛盾到可笑的生物,他嘴上要把她当做毕生大敌,一双眼睛却处处暗示期待她的到来。那种眼神,贝露不知道如何形容,她只知道每次当她出现在小朋友面前时,他那双眼睛似乎就在说“你来了啊”,他整个人在那一刻被一种奇妙的光晕所笼罩,薄薄的,绕着他,然后在眨眼的瞬间淡去。
这眼神让她莫名烦躁。
贝露,你来了啊。
贝露,你来了啊。
贝露……你来了啊。
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类小鬼,今天也依旧散发出讨厌的光。他在期待着些什么,她不可能领他去天堂的,只管讨厌她就好,没有喜欢恶魔的人类,恶魔也不会乐意被人类所喜欢。
有一次,贝露终于问他,“小朋友,你是不是很高兴看到我啊?”,结果那小朋友连脸都不红,干脆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呸,鬼才高兴看到你。”这才是最蠢的地方,他的话和他身上的那圈光不一样。
他蠢的地方还不只这一处,他既然希望见到她,就该照着她的话做,讨她开心才好。但这小子,偏偏连杀人这桩最有乐趣的事也不愿再亲手干了。贝露眼看着长高了好大一截的小朋友跳上往西海的船,然后他杀的人越来越少,他的笑容越来越让人讨厌。但是最让人讨厌的是……当她选择偶尔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身上那圈光越来越耀眼了。
贝露,你来了啊。
这个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就像把耳朵直接贴在心脏上那样。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贝露受不了这个声音了,她决定告诉小朋友当初她藏住没说的那个内容:死后将取走他的灵魂。这样一定能让他那愚蠢的脑袋转过弯来,他会明白她只想让他死,这样他就可以停止制造出那个可恶的声音。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她乘着夜风走近小朋友栖身的小酒馆,她口中衔着一支烟——恶魔在无聊中发展的新嗜好,看着红色的火星在慢慢燃尽似乎已经变成了她培养耐心的新方法,不过与其说是培养耐心……倒不如说是转移注意力。
贝露一脚踹开酒馆的门,然后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东西。小朋友回头看着他,他的眼里盛着光,和他身上的光晕一样的光。贝露避免去直视包裹着他的淡淡光芒,她试图用脚步声去掩盖耳边那个变得越来越响的声音。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她一年没有去见他,结果那该死的光变得越来越刺眼,那恼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但所有这一切都将在今晚停止,停止于真相公布后的那一个瞬间——
贝露原本是这样想的,但是小朋友的脑子无疑是出了问题。面对死后将去地狱饱受煎熬的事实,他竟然可以微微笑出声。
贝露心里不快,她突然想到了第三种夺取灵魂的方式:人类主动献上灵魂,心甘情愿投诸烈焰与熔岩。贝露蓦地起身,快步离开,将那烦人的声音尽快甩在了身后。这个愚蠢的小朋友,做个哭着等死的普通人类不好吗?
那次酒馆的见面之后,小朋友抽起了烟。这个装模作样的小鬼,他不知道,当他被第一支烟呛得直冒眼泪的时候,贝露就在不远处看他。她先是捧着肚子哈哈笑出了声,然后则是陷入沉寂,她轻易明白了他的打算,但是该不该给予他回应呢……恶魔眉头紧蹙,她乐于见到他那张隐含期待的可笑的脸,又害怕被那圈光晕刺到了眼。不,可笑的是她自己,她竟然会怕?……
于是贝露顺应了他的愿望,与其说是小朋友的愿望,不如说她自己也如此渴望。她与他做着争抢香烟的无聊游戏,小朋友身上的光芒时强时弱,传到她耳中的噗通声也时轻时重,贝露感到自己像极了人间的一种昆虫,一次又一次扑向火光,全然不顾自己也会被那光灼伤。
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贝露赶忙抽身,要是让丹迪知道,她必定要笑话她一百年:贝露啊贝露,放火烧人的,应该是我们恶魔才对嘛。
但丹迪终于是知道了,她笑脸盈盈地告诉贝露,“亲爱的朋友,你捡到了一个好东西。”贝露瞪着她,说:“我只想现在就弄死他。”
“嚯哦?我看啊,你是在他身上见到点不寻常的东西。贝露,我直截了当地问你吧,你是希望你的小朋友将来变成熔岩里的一抹灰,还是地狱深处里,你手中的,永远不会坏掉的玩物?”
贝露斜着眼狠狠瞪了丹迪一下,“你以为我脑袋有问题么,我为什么要把那种既讨厌又可笑的人类,永——远——留在身边?!”
“哦?是吗,反正我只是提个建议,怎么做都由你。”丹迪看似漫不经心地卷了卷头发,“罪孽越深,入地越深……人类要想来到你我身处的地方,不把人间所有罪过都犯一遍是不成的哦?~”
贝露撇了撇眉,她懂了丹迪的话,在小朋友犯下足够深重的罪孽之前,在她的手能够得到他,把他彻彻底底拖到地下之前——她都必须等待。
烟头落了一地,真正的等待这才开幕。
贝露看烦了烟以后,她开始喝酒,她不会去管酒的名贵与否,只管挑最烈就往喉咙里倒。淡,还是太淡,人类说借酒消愁,但别说愁,即使最烈的酒都不能让她忘了自己正置身于有史以来最长的一个时间带。
她等得辛苦,小朋友却简简单单就要挂。
有时候,贝露会想,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不立刻就让他死,又是为了什么还要把他从死亡中拉回来。她犹记得当初是为了看他可笑地死去,现在却变成了不得不等待。
她俯视只剩一口气的小朋友,如果她不出手,他顷刻就会化在地狱的岩浆里,仿佛从未存在。但贝露看到,尽管他已经身处生死边缘,那双眼睛却仍然闪着令她恐惧的光。
那双眼睛在说:你来了啊,贝露。
她被这道光吸引,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会让他活下去,然后带着满身的罪孽死去,那时候,她会把他紧紧攥在手腕之中,再不让他逃开。
天空遍布阴霾,恶魔奏起一支歌曲。不许死,在没有得到她的同意之前,永远不许死。
让贝露忘记了时间的,不是烟,不是酒,那是街边的女孩手上的一颗糖。
这天大街上突然出现了许多套着南瓜头的小孩子,他们排着队,挨家挨户地敲门讨糖吃。一个绑了两根辫子的女孩突然撞上了在街上闲晃的贝露,她抬头嘿嘿一笑,然后伸出一只手,“大姐姐,不给糖吃就捣蛋。”
望着抓着她大腿的小女孩,贝露耸耸眉,“人类的小鬼,我没糖。”
听到她的话,小女孩很不高兴地嘟起了嘴,“真是的,你怎么不带糖就出门了呢!哎呀,真拿你没办法,我的糖分你一颗吧。你不知道每个小孩都喜欢糖的吗,下次可别这样了啊!”
小女孩噼里啪啦说完后转身跑开了,只留下贝露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每个小孩都是喜欢糖的吗?她的小朋友小时候好像就一颗糖都没沾过呢,不过话说回来,他那张脸和糖这个词实在是一点都不配。
剥开花花绿绿的糖纸头,贝露把小女孩放到她手中的糖随意往嘴里一丢。一股甜腻的味道很快化在了她的舌尖,接着她感到身体开始微微发热,脚下变得软绵绵,脑袋也开始慢慢放空,仿佛被远处的什么东西牵了去。她不再需要细数每分每秒是如何过去的了,时间第一次跑得比她还快,她不需要去留意,她什么都不需要感觉……
贝露的神志清醒过来以后,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血泊之中,周围七零八落地躺倒着几个人类的尸体,这几个人类的死相异常恐怖,不是人类能够做出的杀法。……那一定就是她杀的,贝露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唇上还残留着零星的糖精味。她在一瞬间感到血脉喷张,然后恶魔贝露找到了人世间能够放倒她的唯一武器:糖。小孩子吃的糖。
唉,贝露决定今后吃糖时不能靠近她的小朋友,以免她清醒后看到自己已经把他的脖子拧断。
但是事情总是来得那么凑巧,在贝露往嘴里倒了一整袋糖的某个夜晚,她隐约看到了小朋友。他打扮得像刚得了一笔横财的中年人,头发向后梳得油光发亮,手指上戴满五颜六色的各式戒指,一道疤痕横在鼻梁间。咦,他长成这个混蛋样了啊……?
他把贝露从桌上拉下来,扯着她飞在街市的上空。他非要同她顶嘴,于是她狠狠吻他,让他住嘴。最后他紧紧抱她,她的胸腔里突然响起了一种猛烈的声音。噗通,噗通,震耳欲聋。她被这声音吵得不行,于是微微阖上眼睛,任由小朋友带着她飞来飞去。最后她被安置在软软的沙发上,香甜的烟草味屡屡掠过鼻尖。
小朋友坐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对了,这就对了,不要靠近她,离她远些,免得她忍不住割掉他的脑袋。
等贝露彻底回复清醒,整理好思路以后,眼看天也要亮了。她陷在沙发里,眯眼看小朋友的侧脸,无须他转头,现在贝露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可以看到包裹着他的淡淡光晕了。……是她的眼睛里有了光,贝露感到脸庞发热,她胸口中有一个从未跳动过的器官开始怦怦响了起来,那是时而安稳,时而不安的律动。这是什么,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贝露认识到自己不应该再呆在小朋友的身边,只要他一靠近,胸口的那个声响就变得格外突兀,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她逃了。贝露丢下他,像个逃兵般慌忙从晨光中逃离,她要离那个声音远远,离她眼里的光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