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龙》一顾子矜

4、夏令井宿阴晴雨（1）

　　【夏】

　　*

　　李泉那话的意思，朱槿其实明白，她此举逆天，如今生杀全凭龙井一念之间，小老头只不过是希望龙井看在他们紧紧相连的命运的份上，能手下留情。
　　那话铿锵却算不上威胁，甚至有恳求的意味。
　　朱槿琢磨不透龙井的心思，毕竟来的路上，他的心情很是起伏，前一秒通情达理，后一秒又冷酷无情。

　　激烈高涨的情绪让李泉血压上去了，朱槿连忙给他拿了药，扶着他去休息。

　　李泉握住她的手，自责道：“小槿……外公应该早些告诉你的……”
　　朱槿怎么会怪他呢。
　　她坦然一笑，“我倒是觉得挺好，如果早早知道，我肯定不会那么果断就吃下去的，也可能因为不知者无畏，我没什么贪婪的，才保住了命。”
　　龙井竖耳听着她的话。
　　“放心外公，一切交给我，我厉害着呢。”
　　药效起了，朱槿安慰着李泉躺下休息。

　　朱槿关上房门，瞧见龙井独自站在门栏处，他望着窗外的小雨，身形一动不动。
　　重回于世，他此刻心情又当如何？
　　朱槿觑着他的背影许久，只觉孤寂。
　　龙井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回头看她，眼神示意她何事。
　　朱槿摇头，语气反倒清脆道：“走吧走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走之前，朱槿又折回了堂间，她来到那张五人全家福前，瞧着上面的几个人，眼中含笑，拿布擦了擦相框，接着又从下面的柜子里，拿了个装满东西的塑料袋出了门。
　　朱槿没打伞，她释然般迈出门槛，感受着雨水轻点肌肤。

　　龙井将她全部的动作揽入眼中，瞧着她洒脱的背影，一时有些出神，他实在不明白，这人脑袋里在想什么，上一秒明明心事重重，下一秒那些埋在心里的东西刹那就烟消云散了。

　　坐进车内，朱槿发动车子，却迟迟未起步，她关了空调，打开车窗，任由夏风微雨飘进车内。
　　她在等龙井。
　　那龙还一个人傻站在原地，难道是不准备走了？

　　许久后，龙井才慢慢悠悠坐上副驾驶，他疑惑问：“你不居此处？”
　　“对呀。”
　　“这里有极为强大的伏魔阵。”龙井望了眼黑漆漆的院内，刚来时他就能感受到，这里的伏魔阵，几乎是他见过最高阶的，更令他觉得奇怪的，则是另一点，他道：“你的外祖，他不是除魔师。”
　　朱槿扭头，刚好迎上他不解的目光，“是呀。”
　　龙井更为困惑：“仅仅是凡人？”
　　朱槿指了指龙井身侧的安全带，龙井没反应，朱槿只能探过身，给他扣上：“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是个普通人，为什么好似有除魔之力，能感受魔胎，对不对？”
　　龙井瞥着她的动作，尽量不让她碰到自己，带了点嫌弃问：“这又是何物？”
　　朱槿瞧他那金贵样，无奈道：“这叫安全带，刚一路过来你都没系，要是被拍到，我一天工资就没了啊大哥。”
　　两人无言相视，静了会儿，朱槿收回目光，驶离老宅。

　　龙井手搭在窗边，接着刚才的话题，“你细细说来。”
　　朱槿一笑，“想听哪部分？伏魔阵？我外公？还是我的工资？”
　　龙井看她，察觉出朱槿的戏谑之意，倒也不怒，“闲来无事，你全数说与吾听听。”
　　朱槿倒也配合，不紧不慢说了起来。

　　“这满院的阵法，是我外婆在世时每日加固的，每日清晨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借着朝阳之力，绘制除魔法阵。”
　　“朝阳之力？”龙井颇为意外，他沉思起来，似在遥想过去。
　　“除魔师出生定命盘，命盘与星宿星盘契合，便生来怀有星宿之力，但我外婆不同，她日月皆修，是双行者，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除魔师。”朱槿崇拜道。
　　“而我外公身上的能力，是外婆去世前留给他的，算是……遗物吧。”

　　“有意思，”龙井挑眉，语气平静，却露了些不可思议：“除魔师天定命格星盘，如何能给别人？”
　　朱槿回忆着什么，她故作揶揄道：“当然是通过……爱？”
　　她扭头冲他一笑，全然是在逗他。
　　龙井眉头微微蹙起，朱槿虽然在笑，但是她眼底看不到一丝笑意。

　　*

　　朱槿回到藏龙镇最南边的小家，距离老宅正常车程十几分钟，朱槿开得极快，五分钟就到了。
　　车辆飞驰，好似要将全部的情绪都隐藏在这回程路中。

　　朱槿整理了下被吹得乱糟糟的长发，想着刚才的生死时速，打趣道：“怎么样，龙哥，把自己的命放在别人手里不好受吧。”
　　龙井没多大反应，回了句：“把别人的命攥在自己手里，也不好受吧。”
　　朱槿撇嘴，她可真是自讨没趣。

　　刚准备下车，她意识到什么，赶紧把衬衫脱了，就剩件吊带，不然浑身是血，出去吓人。
　　龙井余光瞧着她的举动，闭上眼睛。
　　她扭头打量起龙井的穿着，青缕玉衣，他穿得是很符合他身份的，远古龙族嘛，高贵是肯定的，但他的高贵完全不符合现代社会该有的样子，活脱脱像从古装神话剧里面蹦出来的。

　　“龙哥，你这衣服得换，咱们要低调。”
　　话音刚落，朱槿就看见副驾驶座上的龙徒手捏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诀，已换装完毕。
　　朱槿两眼瞪大，暗自咋舌，这脸上电视，成为顶流指日可待。

　　朱槿探手去副驾，龙井坐姿未变，但神情机警起来，直勾勾盯着她的动作。
　　只见朱槿打开了他面前的储物盒，从里面掏出了个口罩，扔进他怀里，“我这小区活动人口多，如果你介意别人看到你样貌，可以戴上。”
　　“蒙面布？”龙井发问。
　　朱槿差点忘了，他的认知还停留在千年前，“这叫口罩，可以过滤进入口鼻的空气，隔绝一些外界的病毒。当然，也可以遮住一部分样貌。”
　　朱槿给他示范，龙井一言不发，没有要使用的意思。
　　朱槿心领神会，得了，她又自讨没趣了。

　　下了车，朱槿实在没忍住：“那个……”
　　两人站在车外，目光越过车顶相会，龙井微微歪头，示意她何事。
　　她好奇问：“既然能变服饰，那你们龙族能幻化容貌么？”
　　“不。”龙井回了她一个字。
　　朱槿：“是不能还是不想？”
　　见他半天不答，朱槿灰溜溜转过身。

　　“东西。”龙井站在车前说。
　　朱槿回头，见龙井下巴示意后座，才想起来从外公家顺走一塑料袋的东西没拿，“对对对，谢谢龙哥，记性不好，真给忘了。”
　　这下提上东西，朱槿向家走，龙井默不作声跟在她后头。

　　朱槿给龙井展示了什么是门卡，什么是电梯，什么是密码锁后，终于把这神秘而又伟大的龙，安置在了客厅。
　　朱槿把塑料袋把茶几上一放，开始将里头的东西取出分装。
　　龙井靠着沙发，双臂环胸，打量她从袋中掏出的每样物件。

　　朱槿盘腿捯饬着，“见过么？”
　　龙井不屑道：“除魔师的疗伤秘药，已过去如此悠长岁月，居然用的还是这些。”
　　“啊？”朱槿本还想夸夸她外公调制的秘药，没想到都是别人玩剩下的。好些年没用了，当时就随随便便往塑料袋里放了，小偷都懒得偷。
　　“不过……这个吾倒是未见过”,龙井弯腰伸手，将紫色的瓶子端起，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尚可。”
　　“我外公可是炼药好手。”朱槿骄傲说着，迅速分装完毕，她满意拍拍手，“行了，先这样吧，以后包里装一些，好防身。”
　　塑料袋见底，她又把里头的一本破烂本子随手扔进了茶几的抽屉。

　　时间不早了，朱槿抬头望眼龙井，琢磨了下，她从卧室抱了床被子出来，也不吭声，就在龙井身旁铺了起来，边铺边心里还念叨，这辈子都得是奴才命了，都把人带回家，就得恭恭敬敬伺候着了。

　　龙井瞧着那被褥，眉头再次蹙起，“何意？”
　　朱槿无奈：“神龙大哥，我明天就请了半天假，下午还得打工，今天差点没命了，就算是铁打的人也该休息了呀。”
　　龙井双臂交叉，在沙发床上正襟危坐。

　　朱槿见他不接话，又怕他不悦，手忙脚乱弄完手中的被褥，心底过了八百个心眼子，最终拍拍被子，促狭一笑后绕到龙井旁侧，盘腿坐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奈何这距离和高度，只能仰视他，气场直接短了他大半截儿。
　　龙井眯眼捕捉她的神色，静待她开口。

　　朱槿整理了下思绪：“龙哥，我跟你商量个事儿，我说，你听，我说完你再发表意见。”
　　朱槿观察龙井的反应，见他微抬下巴没有作声，算是应允了她的要求。
　　虽然……目光依旧不屑，像是在说，我倒要听听你这无能的凡人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朱槿清了下嗓子：“我先自我介绍，我叫朱槿，家中世代除魔，到年末就满二十八了，我……”
　　朱槿卡壳，这架势有点像相亲，她赶紧直入主题。
　　“我本无意打扰你长眠，今日之事纯属是阴差阳错，现在你和我都非常清楚，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既然你已重活一世，那来都来了，不如快快活活玩个几十年？”
　　朱槿视线逐渐下移，没什么底气，只能试探他的想法，她不清楚龙井是否想在世间久留，但她想，她想给外公养老送终，她想活到寿终正寝那一天。
　　若是龙井不想，他抬抬手，她即刻就能死去。
　　那可真是和电视剧里的桃园结义一样，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她和龙井算哪门子兄弟姐妹啊，她顶多算个陪葬品。

　　等了许久，龙井都没说话，他气场慑人，朱槿也没勇气移动视线再看他的眼睛，只能盯着他的衣领继续：“我算了下，假设我无病无灾活到一百岁，我们还需要一起活七十二年，当然，如果你想在世间多待会儿，我就努力活得更久一点？”

　　空气都凝滞了，对面的人依旧没有言语。

　　朱槿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将目光重新上移，对上龙井的双眼。
　　从龙井的双眼中，朱槿没能读出他的任何情绪，依旧是那样高高在上，但……也不是那么的高不可攀，朱槿能确定，他有在认真听她说话。

　　好久过去，两人一直保持着仰头凝视和低头俯视的姿态。
　　朱槿觉得脖子有些酸，也有些畏惧他的视线，她双眼一闭，双手合十，闭眼低头，模样虔诚：“拜托你……”
　　她只能使出杀手锏，道德绑架：“你不会跟我这样的凡人计较几十年光阴的哦？对你们来说，几十年只是弹指瞬间罢了……”

　　龙井望着她的头顶，从他的角度，能瞧见她紧锁的眉宇和颤抖的嘴唇，朱槿将心中的求生欲和不安都表现的淋漓尽致。
　　一分一秒过去，龙井不作声，朱槿只能听见空调出风的声音。

　　等了许久，朱槿慢慢抬头，睁开一只眼睛，观察他的神情。
　　朱槿曾想过，他的反应会是冷漠，会是不屑，会是不解。
　　但是那双琥珀色眼睛中流露出的温和怜悯，她倒是第一次见。

　　怜悯，没错。
　　他是远古神龙，她是他口中的凡人。

　　凡人为了活命，自当拜他为神，如她此刻这般。
　　既然如此，神悯众生，理之自然。

　　朱槿卸下防备，冲他一笑，“你不拒绝我就当你答应了。”
　　龙井望着她这副神情，终是闭眼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