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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何谓悲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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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歌蕾蒂娅就察觉到了违和感强烈的地方。
她与这个世界做过交易,知晓这一边的世界意志在“等价交换”这一规则上有多么严苛的态度——像是砾、早露和蓝毒她们,先一步在泰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获得了这边世界真正驻足的权利,斯卡蒂依靠深海化身成这个世界的生物,她本人则是拿出了足量的技术换来了这个国家高层的支持与承认。
可此刻的歌蕾蒂娅看着身侧毫无变化的罗德岛干员们,微微蹙眉。
……这不对劲。
这非常不对劲。
这群人完整的样子……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有人提前支付了‘代价’一样的感觉,是吗。”傀影的声音像是自影子里溢出,空荡而缥缈,黑色的刺客踩着无声的脚步,环视着自己身侧这一群神情或多或少都藏着焦躁不安的同僚们,然后才将目光投向那一侧神情冷漠的歌蕾蒂娅。
“有关猩红剧团,您好像忽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他语调柔和,不疾不徐的说道。
“以剧团长的角度来说,如今的博士,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比任何藏品都要珍贵罕见的艺术品——他热爱悲剧,热爱痛苦,比任何人都喜爱至高的伟大走向毁灭的过程……他的藏品含义大多如此,而博士也不例外。”
说到底,博士会被猩红剧团注意到,正是因为她身上那份绝无仅有的破碎感——可即使是傀影这样只对她过往一知半解的干员,也知晓她几度濒临崩溃,见过失去了过往与记忆的指挥官被迫拘禁在昔日恶灵的残影上动弹不得无法喘息的样子。
他们,都亲眼目睹过博士亲自谋划的死亡。
换句话说,能摧毁博士的东西,其实显而易见,且触手可及。
——人心。
无畏者,方可所向披靡。
没有罗德岛的博士,说不定反而是无坚不摧的存在。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猜测的话,那么现在我已经可以确定了,歌蕾蒂娅小姐,您选择让罗德岛出手去拯救博士,当真是一步最恶劣的棋子。”
歌蕾蒂娅反应极快,已经明白了傀影的言外之意:“猩红剧团……”
傀影低声叹息:“想必我曾经的剧团长早早就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交换的筹码,等着罗德岛的这群昔日梦魇再一次出现在博士的面前吧……联想博士失忆之前的蛛丝马迹,要想顺便推测出剧团长现在想做什么其实一点也不难——”
很简单啊。
让曾经翻搅风云,掌控过整个泰拉大陆战局的巴别塔恶灵在祂的指掌间再度重生,允许她在剧团内肆意妄为展现出最疯狂的獠牙;可说到底博士仍然是脆弱的、痛苦的、可悲的,她好像可以轻松杀死剧团内所有的人,却也脆弱到剧团内任何一人都可以杀死她。
仅仅这一点,仅仅这一点可能性存在,罗德岛就绝对不会无动于衷。
可是,再想一想吧。
那自以为终于终结了无望噩梦的可怜姑娘,当她察觉到自己回归了曾经拼尽全力摆脱的噩梦之中、甚至成为了梦魇本身,而这姿态即将被她昔日的干员看到的话……
多可笑。
多可怜。
她从来没有摆脱真正的噩梦,从来没有结束过绝望的故事。
若他们不曾存在,那她尚且可以自我催眠,在这里仍然无人窥视过她的阴影,那么一切都可以当做没发生的样子。
可当罗德岛出现的那一刻,那就昭示着她两世的挣扎与努力,都不过是可悲的自欺欺人。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选择去死的啊?
可即使想到了这一步,他们也不可能不去。
傀影描述着这些,他的语调仍然是慢条斯理,浸满令人心焦的冷漠。
黑色的猫咪无声跳上他的肩膀,刺客缓步走出罗德岛的队伍,抬手戴上了他习惯的面具,歌蕾蒂娅的眼神再一次沉寂下来,她看着刺客的背影消匿在无月之夜的影子里,许久后才将目光落在了迎面而来的队伍上。
“队长?”幽灵鲨发出轻飘飘地询问声。
“——他们知道这台机器的交换地点,始终保持着最高警戒的监控,作为允许我在这座城市自由行走的代价,这是最起码的要求。”
她说的轻描淡写,而队伍走在前方的人究竟是何模样已经看得格外清楚了,煌下意识上前一步,失声叫出她的代号,语气热络又欢快:“砾!”
可赛诺蜜的表情冰冷,不见多少久别重逢的欢喜。
“……我没想过,我会如此不期待我们的再度重逢。”她的眼中有种罗德岛的干员们无法理解的痛苦,但很快,骑士的肩上忽然伸过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高大的特种兵越过她的身侧走到最前方的位置,露出熟悉又陌生的笑容。
“应该同诸位说一句许久不见,是吗?”
他的容貌轮廓对与罗德岛的一方显得陌生又熟悉,比起记忆中的样子,时光对他似乎多有苛刻,昔日意气风发的俊美容貌被时间打磨掉了年少气盛的风采,却也为他沉淀出更加沉稳成熟的沧桑魅力,煌眨眨眼,先一步失声叫出了他曾经留存在档案上的名字:“……闪击!?”
“的确是意料之外的久别重逢。”
曾经担任两个世界不同人物交流媒介的语言学家再一次熟稔地使用泰拉大陆的语言,他的脸上仍然带着他们熟悉的轻快微笑,可看到后面神色莫名的陌生人,那若有若无的警惕心自始至终都不曾消失。
歌蕾蒂娅先一步反应过来,看向了那边神情冷漠的赛诺蜜。
“……动用这样的队伍等着我们,不觉得闹得有些大吗。”
“事实上,从诸位踏足这个世界的第一秒开始,你们执念的事情就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营救某人行动这么简单的故事了。”
代号为闪击,真名为伊莱亚斯的男人语气温和地和他们解释道,男人的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弧,眼中却不见多少真心实意的愉快:“毕竟有的时候,事情闹大了比偷偷摸摸压着不放更方便些——”
“——所谓的猩红剧团不过是一次在一次出现的‘异常事件’,各国已经做出了态度,博士只是作为调查员先一步进入其中,而在此之后彩虹小队会作为相关负责人,处理后续情况。”
女巫、巫师、神父、和尚、道士……各个体系之间的叫法不尽相同,力量与追求却是殊途同归,各国其实都拥有属于他们自己文化印记掌管神秘的特殊组织,在彩虹小队得到命令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到这里已经做好了包括保密疏散在内一系列后续操作的完美准备。
一个姓夏的年轻人,作为这片土地上某个古老家族的天才和嫡系传人,负责了此次异常事件的前期安排。
那名少年年纪轻轻却已经相当精擅此道,而他本人在普通社会这边的经历特别,为他提前做好各个关键节点的准备安排提供了相当丰富的经验;至少当这支队伍过来的时候,除了他们自己的特殊加密通讯渠道以外,并没有从第三方察觉到猩红剧团存在的痕迹。
彩虹小队对此接受良好——他们的世界需要接纳全新的存在,若是以已知神秘学作为载体,有些过程会变得简单许多。
“我们的世界并非什么也没有,面对剧团那样的存在我们同样拥有我们自己的特殊手段,就不劳罗德岛再多加干涉。”
闪击站在那里,并没有半分退让的打算。
昔日亲密无间生死相依的同僚战友,也是如今立场对立的陌路旧相识。
煌的脸上短暂出现了一瞬的失神。
“……何况你们之前已经让人过来了不是吗?”闪击仍然好声好气地解释着,“那个叫做w的小姑娘,我记得她实力不错,能力作为前期奇袭也非常有用——”
他话音未落,就见罗德岛这边众人倏然色变,作为后勤治疗人员跟过来的华法琳先一步喊出声,声音里满是焦躁急迫:“拦住她!必须拦住她——!!!”
“她是罗德岛内极少数知道博士在巴别塔过去的干员,若她当真瞧见了博士的情况,w甚至会在猩红剧团动手之前就先杀了她——!!!”
***
在海嗣的陪伴下,我前进的过程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阻碍。
拥有血肉的,被海嗣吞噬成进化过程的养分;
金属躯壳的,被玩偶们撕裂躯体,重新装点成它们身上新的玩具。
古堡的深处对我毫无保留地敞开着,那些珍贵罕见的藏品和堆砌如山的珠玉宝石都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我没有兴趣,因为单单是行走,就已经快要耗尽我最后的力气。
猩红长裙沉沉的裹在身上,行走间留下逶迤狰狞的血痕。
是猎物的血。
……也是我的血。
——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已经非常糟糕了,肌肤惨白,虹膜血红,连发色也在渐渐变浅……这些都是肉眼可见的变化。
我想,我现在应该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像一只恐怖的恶灵,一只徒具人类外形的怪物。
放任深海的意识入侵我的大脑的副作用有很多,其中一个就是我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人类的身体如何走向崩毁的缓慢过程,海嗣的同化不分彼此,我如今以意识和天赋控制祂们为我所用,可一旦我的意志崩溃,那么我人类的身体就会在下一秒化作这群异生物新生的养分。
怎么办,看看现在这情况,忽然觉得被吃掉也不错的样子?
……若只有我一人死在这里,此后化成他们的养分,尸骨无存的话没人瞧见我最后的落魄,这样的结局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再一次经历了石像转化为怪物的房间,杀意高昂的海嗣将其咬碎成无数残破的碎块,祂们原本只是在我旁边漂浮游荡着,可现在,领航者环绕身侧,而专职储藏养分的海嗣在狩猎结束的第一时间就用触须卷起最新鲜的血肉递到我的唇边,发出期待的短促声音。
祂们……在试图饲养我。
……是了。
我失笑。
能接纳疯狂怪物的,当然也只有她毫无理性可言的怪物同类。
此时我已经快要走到古堡的最深处,可心底徘徊的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愈发强烈起来——剧团长要的悲剧就只是如此吗?看着我缓慢衰败的死亡过程,还是看着我的尸骨血肉被海嗣吞噬殆尽的最后局面?
那些东西我都不在乎,更何况是见惯了毁灭的剧团长。
祂疯狂追求的极致悲剧艺术应当是某种更深刻的东西,不应如此肤浅又轻浮。
“……你要摧毁我的什么?你还能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我已经一无所有,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拥有什么了。
最后的门我已无力推动,我坐在地上,看着裙摆的血色在地板上无声蜿蜒,残存的力气也只能支撑我茫然地看着那扇雕刻古老花纹的大门,海嗣在我身侧聚集,祂们攀附在我的身上,撕开自己的身体挤出血液,强行顺着伤口流入我的体内,拉扯住我的心脏最后固执跳动的力量。
我没有拒绝。
……算了。
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干脆全部做完好了。
我踉跄着站起来,海嗣破开大门,房间内里却是出乎意料的空无一物,我站在怪物环绕的中央四顾茫然,也许我应该现在就应该去死了?
我恍惚想着,直到一道绝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声音极突兀地打破了死寂,冲散了我脑海之中徘徊不散的海潮声。
“……姐姐?”
——站在废墟另一端看着我的,是个气喘吁吁,满脸惊惶的俊俏少年。
夏鸣星站在那里看着我,脸上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恐惧。
我便也跟着愣在原地,不知要做出什么反应。
好多人啊……好多人都曾经那么看着我。
他们恐惧我,他们警惕我,他们恨不得杀死我。
他们最初称呼我为长官,叫我博士。
然后,他们称呼我,恶灵,疯子。
谁来都可以,谁瞧见我这个样子甚至变得想要杀死我都可以。
可为什么……来的偏偏是你呢?
我眼前站着的,是我曾经呵护过的少年。
是我重生后认识的第一个陌生人,我曾经引为锚点,寻觅生机与真实的少年。
……夏鸣星。
偏偏是你啊。
偏偏是你瞧见了我这副模样……!!!
我自诩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可真正展现在我面前的结局却是如此滑稽、如此讽刺!
悲剧!悲剧!
这可当真是连我的残破灵魂和仅存理性也可尽情摧毁的至高讽刺结局!
我几乎都要为此大笑出声,奉上我最热烈真诚的喝彩!
看呀,少年的眼神多熟悉,不是嘛?
我对着我的少年伸出手,脸上是遏制不住的癫狂笑意,发出最后真诚而愉快的邀请:
“害怕的话,要来杀我吗?”
那就杀死我吧。
那就毁掉我吧。
反正是怪物,是恶灵,杀死也无所谓,甚至连最起码的歉疚也没有必要。
“……你要杀我的话,我不会躲的呀。”
予我以解脱。
给我最后真正的安眠。
你下不去手的话,我自己跳下去也可以的。
可少年看着我,脸上的恐惧却愈发强烈起来,他像是瞧不见我这身淋漓的血色,瞧不见我身侧环绕的畸形海嗣和我身后混乱的废墟残垣,他只是在我后退的时候,忽然瞳孔骤缩拼了命的冲过来,然后竭力伸长了自己的手臂——
在我向后坠入古堡漆黑裂口的前一瞬,夏鸣星抓住了我的手,将我重新拥进人间的温度。
“……没事了,姐姐,不要怕。”
少年在我耳畔发出破碎的低语,手臂仍带战栗,铁箍般的让我动弹不得。
“我抓住你了,我已经抓住你了……”
所以,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