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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昨日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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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记忆
BY:Wayi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
什么都看到了。
少顷,他又开口,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看不到。
1.
1958年春,莫斯科大学。
纱织一早便来到学校礼堂。今天,是一位来自柏林的教授给他们做文学讲座。
作为一名历史系的学生,纱织对于文学也有着莫大的兴趣。
在纱织低头整理笔记本之际,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会场响起。
各位好,我是加隆•弗里德里希。
纱织抬起头。
她惊呆了。
尽管讲座十分精彩,纱织的心却不在上面。
教授。讲座结束,纱织叫住即将离场的加隆。
有事吗?
听说……您是从柏林来的?纱织问。
对。
也是在柏林出生的吗?
是。
纱织作了一个深呼吸,接着问,我还听说——您作为德军一员,参加了二战?
加隆看向纱织,皱眉道,是。
那——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纱织房间内,加隆和纱织分别坐在桌子两头。
你想问什么?
能说说您的出身吗?
政治审问吗?加隆笑。
……是历史系学生的好奇心。
沉默了一会,加隆点头,好吧。
1918年,德国战败投降,一战结束。被当时德国人引以为豪的第二帝国轰然倒塌。在巴黎和华盛顿,美、英、法对德国的制裁引起了国人的不满。他们虽然无力反抗,却在心中深深埋下仇恨的种子。
这并不是一场正义的战争。纱织忍不住插嘴。
对,这并不是一场正义的战争,更可悲的是,德国是战败的那一方。
每个人都对和约心怀不满,都想着复仇——你知道,当一个人从富翁沦为穷光蛋,他想的一定是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后把当初使他陷于困境的人赶尽杀绝。
我,还有我的哥哥,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充满怨恨的年代。
18岁那年,我考进慕尼黑通讯学院。三年后,战争爆发,我被派上了前线。
你的哥哥呢?
他和我一样,在通讯学院。对了,他还是当年最优秀的学生。哈,虽然我很拼命地学习,要和他一样,可结果总是差那么一点。
您现在已经很卓越了。
加隆笑着摇摇头,不,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看到我这个样子搞不好要笑我,说加隆,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个样子。
他……不在世了吗?问题一步步接近纱织的预想。
加隆眼神暗淡下来,接着说,三年后,战争爆发,他去了东线,我们再没见过面。战后,我听说他在斯大林格勒一役中被暗杀。
加隆停下来,问,纱织,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您的哥哥,是不是叫做——撒加?
撒加•弗里德里希。
你认识他?加隆脸上写满惊异。
对,在斯大林格勒近郊的树林里。
后来呢?
后来? 纱织顿了顿。如您所说,他死了。被一颗子弹击中。
2.
黑黢黢的森林。
纱织在跑。脚下的树叶发出不安的声响。
稠密的针叶擦身而过。
纱织在跑。呼吸声越来越沉重。
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纱织被绊倒了。
纱织开始哭起来。
黑黢黢的森林里,一个亮光在移动。
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来到纱织面前。
小妹妹,你迷路了吗?带外国口音的俄语。
纱织抬头,是一个身着深黑军装,领口闪闪发亮的年轻男人。
不是红军。
你,你是谁?
年轻男人微笑伸出左手,温柔地说道,我叫撒加。撒加•弗里德里希。
撒加?!
纱织坐起身来,四周灰蒙蒙的一片。她四下张望,直到感受到窗子那头吹来的风。
原来只是梦。也对,16年前,撒加就不在了。
可是,最近总有一种要与他重逢的预感。
就像那时预感到父母死亡一样强烈。
纱织在河岸旁。
爸爸妈妈在那头,说,我们回去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河水溅在纱织脚上,鲜血一般滚烫。
纱织睁开眼睛,感到一阵疼痛。
炸弹爆炸的弹片割伤了她的脚,在流血。
纱织环顾四周,除了她的半个房间。她的家,已被夷为平地。
后来,纱织得知,当晚,三架德军飞机袭击了她的村庄。
如梦中一样,纱织的父母抛下纱织回去了。一同走的,还有若干村民、两个玩伴、最喜欢的小狗贝拉,和门口那棵当外婆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在那里的高大红松。
?*空袭开始之前,她逃离了村庄,往附近森林逃去。
她在那片森林,不经意遇见了撒加。就如在那个礼堂,不经意遇见了加隆。
他们就像受神嘱托,交替出现在她生命中。
或许,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纱织想起几小时前的情景。
等等,您忘了您的围巾。纱织抓起挂在衣架上的围巾。
瞧我这记性。正欲离去的加隆转过身来,报以感谢的微笑。
纱织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1942年,斯大林格勒近郊的树林边缘。
大哥哥,你的徽章—— 纱织挥动手中的小熊玩具,小熊胸口闪闪发光。
撒加转过身,朝纱织微笑。
一声枪响,撒加应声倒地。心脏的位置流出汩汩鲜血。
纱织跑向撒加,跪在他的身边放声大哭。
不远处,有脚步走动的沙沙声。
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空酒杯安静地站在桌上,房间里,那个人的气息还没来得及散尽。
撒加,告诉我,刚刚来过的人,是不是你?
纱织再一次地哭泣,同那个8岁小女孩一样。
3.
下午三点,纱织站在加隆的住所外。
这是她一周内第三次出现在加隆面前。
这么频繁地找我,是因为撒加吧。
也不全是。
还有历史系学生的好奇心?加隆笑起来,怎么样,这个自我安慰的理由不错吧?
纱织也笑了。
虽然生在动荡的年代,不过,是在上了前线之后,我才确切地明白什么是战争,战争有多么可怕。野心家只需一句话,总司令就要奉上成千上万条生命。后来,每次在电视里看到士兵列阵奔赴前线,我都深深感觉到,那是一批批被阴谋出售的货物,他们被运上战场,用生命为代价满足一个人的恶魔般的欲望。这样的交易,你说有多肮脏?
纱织,相信我。这世上绝少会有人在真正了解战争的残酷后还对其执迷不悟。只是,当时的德国人被仇恨迷住了眼睛,完全看不清真相。
于是你看清了真相,逃了出来?
加隆摇摇头。那时的我,和你知道的每一个德国士兵一样,自以为目的明确实质却无比迷茫地在战场上拚命。说起来,我离开军队是个偶然。
1945年,战争即将结束。我在一次战役中受了伤,被送往医院。医院也被盟军轰炸。我走之后,部队被击溃,我的所有档案毁于战火。
从医院逃出后,我同部队失去联系,只好步行回柏林。
其实回去也没有意义。柏林和其他地方一样变成一堆废墟。只因为它有一个名字叫做柏林,这个名字像一个磁场牵引着我一步一步从荷兰回到它身边。房屋废墟一片连着一片,已无法辨出原貌。整个城市被坦克的轰鸣和烟尘覆盖——唯一鲜亮的是国会大楼上的斧头镰刀旗。那一天,我看见一个柏林正在死去。
就在那一天,我确切感到什么叫人类的悲哀。我们穿好军装,向我们的领袖致敬效忠。我们奔赴沙场,我们浴血奋战,为帝国不可能存在的荣耀流干最后一滴血。即使在战壕,在杀人现场,我也没有感到丝毫迷惘。我是军人,这是我的工作。可当我走到柏林,直到那天,我才明白这是一场多么不可思议的灾难。而我们誓死效忠的领袖,是多么愚蠢和可笑。
就像一个剑客拿着剑四处伤人,那时的他或许不了解所谓伤害。而当有一天,他不慎让剑伤到了自己,才会了解手中握着的是怎样的武器。
之后,我毅然放弃了军人的职业。我的档案已经丢失,我获得了一个再一次选择未来的机会。
你选择了什么?
教师。刚开始在小学,后来是中学,再后来到了大学任教。我试图找寻撒加的下落,当然也充分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直到四年前,我才被明确告知撒加的死讯。
那是在一家工人俱乐部里,几个朋友邀请我到那里收看54年世界杯决赛的转播。我和撒加都很喜欢足球,在我们15岁时,还加入了赫塔足球俱乐部。曾经,撒加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什么时候德国也能拿一次世界冠军就好了。
我记得那场比赛的比分是3:2,西德击败了匈牙利。撒加的心愿也算实现了一半——一半的德国拿到了世界冠军。
整场比赛的过程中,我总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我。我也没有在意,直到比赛结束,朋友开心地拉着我说出去喝一杯时,有人在后面叫我。
撒加,你——是撒加吗?
他叫艾俄洛斯,当年和撒加同属一个师,两人交情也不错。他说,1942年冬,德军被苏军断了物资运输线,撒加到树林寻找食物,可是去了三天也没有回来。三天过去,他和几个士兵在树林边缘发现了他的尸体。
加隆的语速缓慢下来,吐了一口气。
除了一个弹孔,撒加的身体完好。只是原本在他领口的铁十字勋章消失了。应该是被那个狙击手拿回去领功了。
在我们还小的时候,撒加说,以后当军人,一定要拿一个铁十字勋章回来给我看。这么久了,我也没有看到他拿回来过。不过,在那个失去理智和人性的时代,每一枚十字勋章都是一个阴谋。这样的勋章,和那个曾经向我们信誓旦旦许诺的、不存在的未来世界一样,都是野心家哄骗人民替他卖命的□□。
4.
纱织回到家中,关上房门和窗帘,跪在床前,从床底下抽出一个铁盒子。很普通的铁盒,和小孩藏匿自己心爱之物的众多铁盒一样。
纱织用力打开铁盒,是一枚勋章。
她下意识地小心拂去上面的尘埃。
勋章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亮光,照向时光的另一头。
茂密的森林。
树与树之间的空地上,一团火毕毕剥剥地在燃烧。
你叫——纱织,是吗?撒加吃力拼出纱织的名字。
纱织点头。
住在附近吗?
嗯。
树林很静,只听到火焰平稳的爆裂声。
这是什么?纱织盯着撒加领口一个奇特形状的金属物体。可以给我看看吗?
……可以。撒加取下勋章递给纱织。
这是什么?纱织又重复了一遍。
是——徽章。
像——这样?纱织举起手上破破烂烂的小熊玩具,小熊的胸口上,撒加的勋章闪闪发光。
撒加看着纱织,然后笑了。
眼前这个人,身着被乡亲们称作魔鬼的黑色军装。此刻的纱织却觉得他的笑容比任何人都可亲。
真正的温柔,是无法作假的。
你有妹妹吗?纱织问。
没有。——不过,我有一个弟弟。
那么我做你妹妹好吗?
什么?! 撒加扭过头来,一脸惊愕。
你可以当我的哥哥吗?
沉默。
只有火苗声。
不行。
为什么?我不够乖吗?
当然不是,只是—— 撒加面对纱织,双手搭在她肩上,郑重地说,这样吧纱织,现在你睡觉,等天亮了我送你回村子。只是,你不要对任何人说是我送你回来的,也不要说遇见过我。……还有,以后看到穿我这样衣服的人,不管那个人是谁,千万要跑得越远越好,明白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答应我,好吗?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撒加向纱织伸出左手。
……嗯。纱织点点头,向撒加伸出手。
纱织睡着了,头靠在床沿上。手边放着一个铁盒子。一枚勋章发出刺眼的光。
5.
傍晚,纱织在浇花。
有人敲门。
怎么是你? 纱织问来者。
不欢迎吗?加隆咧嘴一笑。
没有的事。纱织侧身,让加隆进屋。
……在浇花呀。是郁金香?
对。
我还以为莫斯科不能养郁金香。
是很难养活,不过只要用心就行。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阿布罗狄。我们同在荷兰战场。他很爱花。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亲自到花卉之都荷兰去看一看。他的梦想实现了,却没料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加隆笑笑,看他那张白白净净的脸,还真不像是会扛枪打仗的军人。
他也喜欢郁金香?
对。确切来说,他爱世界上所有的花。
我记得那时战争即将结束,失败已是不可逆转,德军开始抢夺居民的财产。在接近一座以郁金香著名的小镇时,我看见他急匆匆走进一户人家。
晚上,和他单独在一起时,我问他白天的去向。一开始他不做声——可他并不是会说谎的人,加之对我莫大的信任,他坦言在部队搜掠小镇之前,他向一户种植郁金香的人家透露了德军的动向,并让他们藏好珍贵的黑色郁金香球茎。
这样的行为是泄露军情。只是他这样的人,宁可冒着自己被告上军事法庭的危险,也不愿眼睁睁看着黑色郁金香在地球上消失。
最后……他怎么样了?
不知道。之后不久我就受了伤。再也不知道关于他的情况了。
加隆想起了什么,说,我今天来不是为了给你讲这个故事。我是要告诉你,明天我就要回柏林去了。
这么快?
对。所以——在走之前,我想请你——把你知道的撒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房间里,加隆和纱织坐在布艺沙发上。
一盏橘黄的灯在他们头顶。
我的父母……在一次空袭中丧生。当时……我听见有人在喊叫,还有跑动的声音,便跑了出来。
逃出来时,手上除了一个玩具,什么也没有。我无路可去,只有往树林里跑。我很喜欢那个树林,也常常去玩。不过,德军到来后,爸爸妈妈就再也没有让我去过。
我也没有想到夜晚的树林会那么冷。因为害怕,只有不停地跑,怀着恐惧和期盼……然后……然后我遇见了你。
对,你遇见了我。然后呢?
你问我是不是迷路了,问我是不是要回家。
你升了一堆火,很暖和,慢慢地我就睡着了。你把大衣盖在我身上。天快亮时,你叫醒我,要送我回家。
你对我笑。你把属于你的十字勋章取下来给我,我把它别在小熊的胸前。那天的你那么温柔,那么温暖——你却要我忘记你这个冷血的德国军官心底的温度。
你牵着我的手走到树林的边缘。你说只能送我到这里了,你问我记不记得回家的路……我都点头——我不应该点头,不应该把你带到苏军的枪口下……我走出树林不久,发现你的勋章还在我的小熊玩具上别着,我便大声叫你。你停下来,转过身来对我笑,准备接我送过来的勋章……然后……
眼泪滴在纱织的手臂上。
你不应该遇见我……你应该对我这个苏日混血的女孩表示鄙夷然后离去——或者把我带回德军军营中……你不应该对我发善心……你不应该放松警惕,忘记了附近还有苏军狙击手埋伏……你死了……都是我的错……我要负全责……
加隆把手轻轻放在纱织背上,抬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房间里只有纱织恣意的哭泣声。
同那个坐在厚厚针叶上大哭的女孩一样。
第二天,莫斯科火车站。
怎么来了?今天不上课吗?加隆和纱织面对面站着,行李箱安静地立在一旁。
逃了?
加隆笑道,为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逃课,有必要吗?
纱织不语。
两人相视而笑。
我来是给你这个的。纱织伸出右手,摊开。一枚有些年岁的铁十字勋章。
这是——
这是撒加的。一直被我藏着,现在是物归其主的时候了。纱织拉起加隆的手,把勋章放到他的掌心。
我是加隆,不是撒加。
不对。你是加隆,也是撒加。
火车笛鸣了第一响。
纱织,你不要自责了。撒加的死,说起来也在意料之中。
纱织抬眼看加隆。
他怀有太多怜悯、 太多关爱——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还是一名军人。
6.
加隆离开的前一天,纱织房间的灯一直亮到很晚。
你看到了什么,在这场战争中?她问。
什么都看到了。人性的丑恶、偏见、敌视、阴谋……
你呢,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什么都看不到。未来、希望、欢笑、幸福……
……
有时候,我在想,战争给人们带来的,不仅是死亡那么简单。战争摧毁的,不仅是几个斯大林格勒那么简单。有时候我真觉得,要是世上没有国家,就不会有那么多战争了……相信我,我真不想卷进这场战争中。
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
是啊,战争已经结束了,可和平却迟迟没有到来,这个世界的丑陋并没有因为战争结束而减少。
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我们也只是岁月的一颗棋子而已。
是啊,我们无能为力。
——完——
20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