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朱门》龙远之

24、闯大理寺

　　张静姝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朱九家，一日一宿未曾合眼，她这时已是眼圈浮青、脸色苍白，如踩在棉花上，走路步履虚浮，整个人无精打采，掩不住一身的颓丧之气。

　　小桔坐在檐下，两眼哭得红肿，顶着两个大枣也似，一见张静姝回来，猛地站起，朝她走来，先未开口，却拿拳头在她胸口捶了两下，正要开口，眼又红了，眼泪刷地滚下：“你跑哪儿去了？”

　　张静姝道：“这不是没事么？”

　　小桔哭道：“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么活？”

　　张静姝道：“死呀活呀挂嘴上的，你是地府的判官哦！”

　　小桔听到她这句打趣的话，本能地想笑，可还未笑出来，却哭得更伤心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忠叔出了这样的事，你连一滴眼泪都不掉，还总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你有事别藏着，你跟我说，咱们一起想法子……”

　　张静姝眼角余光瞥见张忠尸身已入殓，停棺院中，棺盖还未钉，正想问“苏清微来了么”，便听苏清微的声音传来。

　　“你们三人负责清理宅院，将屋里所有家当先搬出来放在院中，切莫丢弃任何物什。”

　　“你们二人负责修缮外墙，门先放在那边，等修完了墙再安。”

　　不多时，苏清微从西面过来，抬脚进门时，见到张静姝，便道：“回来了。”

　　张静姝点了下头。

　　苏清微道：“我请了云空寺的师父明日过来，先做场法事再大殓，之后再来安排丧葬。”

　　张静姝心中一暖，忽站直身子，端端正正地朝苏清微行了一礼：“多谢。”

　　“倘若易地而处，你可也会帮我？”苏清微问了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六年前张静姝正是这般做的，二人相视一眼，他又道，“所以，你我之间，何须‘多谢’二字？”

　　张静姝直起身子，不复多言。

　　苏清微道：“安心办你的事罢，这里交给我。”

　　张静姝点点头，对小桔道：“我去睡会儿，起来再吃饭。”

　　说是睡觉，张静姝却是将自己锁在房里盯着那支火折子发呆，怎也合不上眼。

　　甘心么？怎么可能甘心？至亲惨死之恨，如何咽得下去？

　　张静姝回想着何立人的话，要么借力打力，要么往大了闹，若要借力，可将把柄送到方奕的政敌手上，但送给谁？怎么送？若要闹大，又该煽动谁来给她造这个势？全是问题。但毫无疑问的是，她需要帮手，凭她自己，肯定做不到。

　　张静姝收妥火折子，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歇息，以养精神。

　　午间，张静姝又出了门，先去王记钱庄将存银尽数取出，再去买了匹马、两身衣服、一些生活用品，还顺带买了小桔最爱吃的酥油糕，便又回了家去。

　　张静姝自留五十两银子周转用，将剩余的银子交给小桔保管，叮嘱道：“小桔，别只顾着伤心，忠叔的丧葬你要上点心，我有别的事要办，这回苏清微已经出了大力，该掏的钱咱们自己掏，别让人家再破费了。”

　　小桔当即问道：“你要办什么事？”

　　“我的事你先别管了。”张静姝说罢，自觉语气太过强硬，遂又道，“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我得查清楚。我没事，你别担心我。”

　　小桔见她不说，一时心酸垂泪，呜咽着道：“打小你就这样，看着性子活泛，其实是个死倔的闷驴，不管受了什么委屈苦楚都装在肚子里，装得跟没事人似的，我知道我没什么本事，帮不上忙，你也不想让我操心，可是……”她看向张静姝：“我也想替你分担啊，哪怕只能分担一点点呢……”

　　张静姝将她往怀里一搂，假意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我忙得跟陀螺似的，你还要我哄你不成？”

　　小桔气得直捶她的背：“你个狼心狗肺的！”

　　张静姝洗漱过后，换上一袭黑衣，不施粉黛、不着佩饰，只将自己拾掇干净整齐便牵马出门去，临走前，又对小桔叮咛了句：“别省银子，该花就花。”

　　这日，张静姝拜访了两个官场上的“关系户”，这两个关系户皆是她在侯府当家时打点下的，却都吃了闭门羹。

　　傍晚，张静姝郁郁地回了家。

　　小桔道苏清微已先走了，明早再过来，又拉她到自家院中，指着一地家当道：“有些还能用的铁器、铜器、银器、珠宝等我都收拾出来了，你再看看，看还有什么要的。”

　　小桔素来节俭，她挑拣剩下的，也全都是些已经彻底损坏、无法再用的东西。张静姝转了一圈，捡了几颗尚看得出形状的象棋棋子和焦黑得已看不出本来面貌的狮头，道：“其他的都不要了。”

　　张静姝吃罢晚饭，倒头便睡，次日一早又拾掇整洁出了门。

　　到了晚上，张静姝阴沉着脸回了家，一句话也不说，闷头吃饭，吃完便睡，翌日又跟前两日般衣冠齐整地出了门，至晚而归，脸色愈发阴郁，仍是话不多说，吃过即睡，一早出门，晚上归来。

　　接连数日，皆是如此，只是张静姝回家时的脸色，已经快要比锅底还黑了。

　　苏清微这些日子日日都来，朝来晚去，一面修葺张宅，一面安排张忠的丧葬事宜，小桔则给他打帮手，二人的关系倒是日渐升温。

　　是日，张静姝照常回到了家，也照常一无所获，她的所有关系户，一夕间全都失灵了，要么闭门不见，要么推说有事，她潜伏在后门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活的，总算见着了人，那人却是打马虎眼百般糊弄。这些人连谈一谈的机会都不给她。

　　官场本就是个不大的圈子，里面的又都是人精，耳目通灵，但有风吹草动，谁心里的算盘不是打得啪啪响？

　　经此一役，张静姝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她在侯府手眼通天、呼风唤雨，那不是她的本事，是侯府的权势。

　　而藉由侯府获得的，也终将还给侯府，辛苦经营一场，到头来，她张静姝，一无所有。人走茶凉，这便是名利场的铁律。

　　张静姝把自己关在房里，苦思冥想。

　　面前所有的路子都被阻绝了，她还能怎么办？

　　思来想去，好像只剩下一条路，一条最古老、最笨拙、最艰难、最无奈的路。

　　告状。

　　都府衙门告不了，那就往上告，一层一层地往上告。

　　浩瀚历史中，不还有告御状成功的人么？

　　一念及此，张静姝顿时一扫颓废，又燃起熊熊斗志，钻进被窝立马就睡，好为明日的战斗养足精神。

　　越日，张静姝来到了举巷。

　　法司最高官署督察院在皇城朝午门内，她自然闯不进去。刑部和大理寺两个法司衙门总部则在举巷，她还是可以闯一闯看的。

　　但法司衙门又岂是好闯的？

　　别说法司衙门，她连举巷都进不去，没有牙牌，在巷外便被拦了下来。

　　张静姝被逼至绝境，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用上了最笨的办法——拦轿子。

　　只要从巷口经过的官员轿子，她都拦下，一辆一辆地拦，一个一个地求，遇到脾气好的，好言好语地告诉她，有何冤情去按正常流程上报官府，不要扰乱司法秩序，遇到脾气不好的，没甚耐心解释，端直将她一顿臭骂，甚至有叫人来将她赶走的。

　　被逐走后，她又回来，继续拦轿子，拦了一天，身心俱疲，却无半点进展。

　　骂倒是挨了不少。

　　也不算全无收获，收获就是——张静姝觉得自己的脸皮变厚了许多。

　　休整一夜，张静姝再次来到举巷。

　　举巷守门的人一见到她，登时头大：“昨儿闹了一天，你今儿怎么又来了？”

　　张静姝心想：挺好，居然有人认得她了，没准多拦几天轿子，她就混熟了脸，就有人愿意听她说话了呢？

　　到得晌午，北风乍起，张静姝又饥又渴，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又想：明日来得带上水和干粮才是，兵马已行，粮草怎能落后？

　　未久，有一官员出了巷子，径朝张静姝走来，道：“姑娘请随我来。”

　　张静姝先是一愣，举巷里人人对她避之不及，居然有人主动找她？又是狂喜，心道：子诚不我欺，正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人肯搭理她了！她回家就去给子烧两柱高香！

　　张静姝随那官员进了举巷，主动攀谈道：“大人在哪个衙门当差？”

　　那官员犹如未闻，只管闷头走路，一声不吭。

　　张静姝心下奇怪，又问：“大人姓甚名谁，可否告知我？”

　　那官员仍不吭声。

　　一路上，不论张静姝问什么、说什么，那官员都不予回应，如果不是他先前开口说过话，张静姝几乎以为他是个哑巴。

　　二人行至一官衙大门口，望去红墙蓝瓦、朱栋绿梁，色彩格外鲜明，又见门口立着两个大石狮子，昂首挺胸，怒目圆睁，凛然不可侵犯，恁是气派不凡，张静姝抬头一瞧门脸，那金边匾额上题着三个大字——大理寺。

　　她顿时大喜过望，将满腹疑惑抛诸脑后，已然感觉自己直奔终点，胜利在望。

　　两柱怎么够，她要给子烧上个十七八株高香！

　　那官员将张静姝引至大理寺院内一处幽僻的独门小院，推门而入，道：“姑娘请进。”

　　张静姝走近房内一看，这里显然并非待客之地，有床有榻，有桌有椅，眼下桌上还摆着尚冒着热气的饭菜汤水，倒像是一些高级官员在官署内的休息之地。

　　张静姝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官员道：“官署重地，请姑娘勿要擅自走动，在此院内，可一切随意，恭室在侧边，出屋便可至。”言罢，便转身离开。

　　张静姝一头雾水，转念又想：虽不知是谁，但人家既请了她来，总归是要见她的，她耐心等着就是。

　　她此刻已是饿极，见桌上有饭菜，也不客气，当即饱餐一顿，等了又等，不见人来，便又卧在榻上睡了一觉，还是不见人来。

　　待到下午，那官员送来晚饭，送到即走，多的一句话都不说。

　　待到日昳，那官员又来，却道：“今日已放衙了，姑娘请走罢。”

　　张静姝这时实在按捺不住了，问道：“到底是谁找我来的？为什么不见我？”

　　那官员只道：“我送姑娘出去。”

　　张静姝无奈，只得跟着那官员出了举巷。

　　隔日清早，张静姝一到举巷，那官员已在巷外等候，见她便道：“姑娘请随我来。”

　　同昨日一样，那官员又将她带到小院，随后自去。

　　早、午餐饭皆有人按时送来，午后甚至还有人给她送来一套茶具和九连环玩具，供她消磨时间。

　　张静姝一忍再忍，忍到了下午，终于还是丧失耐性，冲出小院，在大理寺院内四处乱窜，逢人便问，可根本没人理她，大理寺院内的官员和杂役都很默契地装聋作哑，保持缄默，仿佛她是个透明人。

　　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碰时，殊不知大理寺的高阁内此刻有一双眼睛正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