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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与君一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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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一瞬间从万众喝彩的准武状元沦落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纳兰嘉走到她身旁,朝她脚下吐了一口唾沫:“原来你是作弊进来的,败类!”
天下考生大抵最恨的就是舞弊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令人厌憎的丑女,真是越看她越来气。于是又有人上前去,直接将唾沫吐在了她身上:“丑八怪!丑人多作怪!活该!”还有人跳上去一脚将她踹倒,骂道:“恶心吧唧的玩意儿,还敢来武举上丢人现眼!”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风,越来越多的考生围了上去,朝阿兰吐口水,拳脚相加。那些人中,有上榜的,在拳搏中输给过阿兰,这时一脚蹬在她腹部,破口大骂:“你这臭蛆!全靠作弊赢的!跟你当对手,真他娘晦气!呸!”也有落榜的,一大口唾沫喷在她头顶上,义愤填膺地道:“武举的风气都是被你这种人毁的!一只老鼠害一锅汤!”尤嫌不够解恨,又打了她两拳:“都是你给老子害的!”
跟风的多了,就形成了风气,顷刻间,阿兰成了众矢之的。
她不吭声、不反抗,只是将头埋得低低的,任由人辱骂殴打,默默地承受着。
可她的软弱,换来变本加厉的詈辱摧残。
他们扯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强行抬起来,连她想将脸藏起来这最后一点小小的自尊都不留给她,他们轮番扇她耳光,将她的脸打得肿起,又朝她脸上吐口水,他们还扬言要将她剥光示众。当她的衣领被情绪逐渐失控的考生们撕破时,张静姝忍无可忍,再无顾忌,冲到看台前大吼一声。
“你打啊!你那么能打,干嘛被他们打?”
阿兰闻声,将紧闭的眼睛睁开,失神地望向张静姝,眸中一片灰暗。
她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了句:“是我错了。”眼角余光扫过,教场外侧,考官们正聚在一起重新核算成绩;眼跟前是一张张被愤恨扭曲的面目,来自围殴她的考生们,其余考生则冷眼站在一旁,不参与这场欺凌大抵是他们最大的仁慈。
她又将目光瞥向看台,看台上的人,大概也许可能都没看到教场中发生的事罢,没有人站出来说一个字,她最后又将目光再次转向一脸焦躁愤怒的张静姝,她想对张静姝笑一笑,可被打得脸上肌肉都僵了,怎也笑不出来。
在很小的时候,她便感觉到了,这个世界对她并不友好,甚至充满恶意。她一直以为,是因为丑,丑就是错。因为丑,父亲认为把她养大她也嫁不出去,白白浪费粮食,遂抛弃了她;因为丑,从小同门师兄弟们就对她极尽羞辱取笑之能事;因为丑,天生配不上善,只配得上恶,她就该干坏事,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拷打。
她又低低道了句:“我最大的错,便是被生下来,活在这世上。”
阿兰睁开眼睛这片刻的功夫,眼眶上便挨了两拳,她听到有人骂:“贼眉鼠眼的,定又在打坏主意!”她遂又闭上眼睛,打罢,打罢,干脆打死一了百了。
反正我,一无是处,不配为人。
张静姝怒吼道:“就算答策作弊,也轮不到他们来惩罚你!武试四科榜首,是你堂堂正正打出来的!咱们不丢人!你给我起来!打回去!”
阿兰倏地张开眼睛:是啊,武试四科榜首,是她堂堂正正打出来的!不丢人!
一拳袭至面门,阿兰忽将那只拳头攥住,用力一扭,直接扭折了对方的胳膊,她奋起一脚,将那人踢翻在地,嗤笑道:“晦气?当我的对手,你还不够格!”
她又猛地大喝一声,掀翻摁住她的几名考生,双拳暴击,排山倒海也似,转眼撂倒几人,又将一人踩在脚下,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就算我不参加,你也上不了榜,你这废物!”
众人见她突然暴起反抗,莫不大惊,乱作一团,阿兰傲然一笑:“别说我欺负人,你们一起上罢!一群手下败将!”
此刻,她挺直脊梁,身躯雄似山峦,披头散发,眼神凶夺狻猊,众人见之,未战而先怯。阿兰睥睨全场,一声冷笑,以破竹之势杀入敌阵,大开大合,气势如虹,直打得敌军节节退败。
她以一敌众,却将敌方碾压得几无还手之力,溃败如水。
连看台上,都是一片惊呼,再起沸议。
阿兰垂眼看着被她打倒在地的一群人,怒发张扬,大袖鼓荡,那般临风而立,端的是,其巍巍哉,如城也,其赫赫哉,如日也。
“还有谁?”
众皆噤若寒蝉。
阿兰又问了一遍:“还有谁?”
众皆默然后退。
此时,恰逢主考官拿着重新核算排名后的榜单进场,准备放榜,可所有人的注意力皆在阿兰身上,竟然无人看向主考官。
阿兰见众人畏缩着退去,目露轻蔑之色,转身欲行,正要离开考场,一人忽道——
“且慢。”
北燕王起身行至看台边,道了句:“蓝兰,你过来。”
他一开口,整个教场顿时安静下来。
阿兰回身走到看台正下方,抬头望向北燕王:“什么事?”
她一开口,便把张静姝吓得不轻:阿兰涉世未深,也未曾跟权贵打过交道,不知礼数,她见了北燕王,不行礼,不请安,已是大不敬,若是北燕王怪罪……
“大胆——”北燕王的侍卫行将上前,欲教训阿兰,话未说完,北燕王抬手示意,侍卫便即住口,退了回去。
“为何参加武举?”北燕王问。
阿兰道:“为了参军。”
“为何参军?”北燕王又问。
阿兰性子耿直,未经深思熟虑,如实回道:“我想要个男人。”她又补充了句:“听说军营里男人多。”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教场一瞬陷入死寂。
张静姝脸色惨白,哆嗦不已,浑身冷得如坠冰窟:阿兰随便说点什么,哪怕胡诌一句梦话呢!不论什么,都比甩出这么一句话强啊!这算不算辱没军威?北燕王会不会一怒之下,令人把阿兰拖出去斩了?
大抵阿兰这句话太过惊天地、泣鬼神,饶是以北燕王久经沙场、惯见大风大浪之阅历,也沉默了。
张静姝冷汗涔涔而下,拨开人群挤上前去,此际她已顾不得什么仇不仇、恨不恨的了,只做好了拼死求情的准备。
北燕王身后的贵族席中,传来一声闷笑,这声笑立时传染开,引起一片笑声,原本尴尬的气氛略微松动,须臾,看台上笑声四起,场中也传来笑声。
虽然大多都是嘲笑,但气氛倒是缓和不少。
贵族席中,有人讥讽地飘出一句:“块头大得跟头罴似的,哪个男人会要你?”顿又引动一阵大笑。
北燕王忽道:“对一个有实力当武状元的女人,岂因相貌取笑之?”
笑声顿止,教场再度安静。
“你本是苍鹰,何必非要与燕雀一窝?”北燕王看向阿兰,忽而抬起手,缓缓地摘下了虎头獠牙面甲。
全场屏气凝神,皆看向他。
面如冠玉,剑眉入鬓,一双俊目清朗有神,正凝定地看着阿兰。
阿兰对上那双眸子,那是她第一次跟一个男人对视时,没有在对方眼里看到到厌恶与嘲弄。他的目光干净又平静,像苍龙后山的百尺潭。
在山上时,她最爱去百尺潭边坐着发呆,尤其心情低落时候,百尺潭清澈无波的水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就好像一个敦厚忠实的朋友默默地注视着她。
不知为何,阿兰鼻子发酸,有点想哭。
挤在人群中的张静姝小心地打量起那张脸,仔细地将他的样貌记在心里,脑中倏然掠过一个有些浅薄轻浮的想法:他实在太英俊,英俊得都不像一个坏人。
“明日卯正,到本王帐前报到,听候调令。”北燕王直截道。
阿兰几乎想也未想,点头应道:“好。”
教场安静得落针可闻,阿兰被北燕王当场征用,实乃天大荣耀,这机会是连上榜的武举人都梦寐以求的,自然不乏艳羡嫉妒者,可无人敢质询北燕王。
“今日当天下人之面,本王许你一诺。”北燕王目光扫过全场,落回阿兰身上,“待你立下一等军功,本王娶你为妻。”
北燕王留下这震天撼地的一句话,便戴上面甲,转身而去。
他离开教场很久后,众人都还在震惊中,迂久,贵族席中传来议论声:“北燕王拒了半个都城的名门闺秀,居然——”又有人“嘘”了一声,于是闲言碎语又沉了下去,不复可闻。
如此一出大戏过后,连主考官放榜宣布状元,都反响冷淡。
阿兰落榜,纳兰嘉上榜,其余上榜者无变动,名次随之变更。
但阿兰落不落榜,也无甚紧要了,连状元的风头都不及她万一。
放榜过后,众宾客先行离席,考生暂未离场。
张静姝寻到夏卿卿,知她还要在都城待段日子,便与她另约时间相聚,于阿兰之事,因人多眼杂,二人皆只字不提。别过夏卿卿,张静姝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不见考生们出来,她急着将今日之事告知朱希希,遂先行家去。
甫回家,朱希希便拉住她问:“九婶,怎么样,阿兰第几?”
“阿兰落榜了。”张静姝回道。
“不可能罢!”朱希希惊讶极了,“三科第一还能落榜?难不成她最后两科全倒数第一?以阿兰的能力,也不能啊!”她眉头一竖,怒道:“难道有人使绊子玩阴的?若是如此,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张静姝还未说话,门口忽传来一声质问。
“你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二人一齐望向门口,待见来人面色如铁,俱是心惊胆战,不敢吱声。
张静姝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似今日这般阴沉冷厉的颜色。
他攥着一根竹棍,大步踏进屋来,直接越过张静姝,看也未看她一眼,径自走向朱希希,朱希希吓得手脚无措,张皇退开。
他举起竹棍,指着朱希希,厉喝一声:“跪下!”
朱希希咬住嘴唇,顷刻已是面无人色,颤抖着跪倒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