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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终 ...

  •   婚礼选在我生日这天。
      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那天万里无云,阳光万里,我都得感叹一句难道是缘分,难道是天意。我妈哽咽地嘱咐我什么嫁了人就要老实点别乱跑,什么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回娘家我帮你出气;我爸倒是很冷静,只说你记住这是家族联姻,来点责任感。
      我听得迷迷糊糊,恍然间还以为自己真的要出嫁了。妈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突然很愧疚。

      对不起啊,爸妈。
      虽然你们都希望我幸福,我也早就过了叛逆的年龄。
      但是,这真的不是我想要的幸福。

      况且,就算我真的妥协了,我又怎么能嫁给他呢?

      一切都照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我被父亲挽着,余光瞥到我的未婚夫在台上站得宛如一棵雪松。不似前几次见面那样随意,今日不管主动还是被迫,他都好好打扮了一番,西服笔挺。注意到我在看他,他也投来视线,我心咯噔一声。
      不愧是我爸选的人啊。仅仅是站着,就已经像团静静燃烧的蓝色火焰了。
      我和他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怕他不懂,我还悄悄伸手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结果这个人迷惑地看着我,最后迟疑地张开五指朝我挥手。
      救命啊,怎么能这么蠢。

      “现在请新娘登场!”
      司仪的声音颇具穿透力,我一看,是个橙头发的男人。皮肤被晒黑了,和白西装十分相称。他一边说一边朝我未婚夫挤眉弄眼,看来是老熟人了。
      爸爸挽着我,我拖着裙子一步一步走向他。他挤出一个还算能看的营业微笑,我见了却想哈哈大笑,被我爸揪了一把才作罢。
      裙子很重,这一路也很长。我小心地扭头看四周,宾客个个都在看我,脸上洋溢着随份子的喜悦。
      抱歉啊各位,要让你们失望了。
      他那边的宾客热情高涨,有摆着臭脸的眼镜崽,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挑染哥,还有靠在一起你侬我侬鼓掌开心的黑发夫妻......哈,有趣。
      再往前走几步,一个漂亮的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三十岁上下,巴掌脸,妆容精致不刻意,眼睛非常有神。她放在我身上的目光极其轻柔,嘴角还挂着一抹俏皮的笑。
      而她身边坐着的男人——应该是她的丈夫——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抬脸时,不知是不是我太累眼花了,总觉得那人和我的未婚夫有几分神似。

      爸爸把我的手交给他后,就迈着沉稳的步伐去台下坐好了。
      按照计划,此刻他需要发言十分钟,他的朋友会准备好逃车 而我只需要在他说完后大吼一句“滚吧谁爱跟你结婚谁结,拜拜了您嘞!”,再向丛林更深处掏钱,就万事大吉。
      我很激动,老是忍不住看右边。他假装咳嗽了好几声,提醒我别太嚣张。
      “现在,有请新郎发言。"
      掌声过后,他接过话筒,砰砰拍了两下。
      “那个,大家好,我是影山飞雄。站在这边的是我的,额,xxx。”
      宾客笑作一团:“结婚了还害羞啊!”
      我扶额。
      面对大家的哄笑,他很镇定。
      “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见证我和她的重要仪式......嗯......能和她成为一家人,我感到非常幸运……大家都知道她多好,但在我心中,她只是一个脾气有点大,鬼马精灵的小姑娘。虽然我已经三十多了,而她还只有二十五......"
      我戳他:“二十六哥。”
      “只有二十六岁。”他不慌不忙,“年龄差距很大,但是我和她相处得还算融洽。
      “另外,今天,不只是我们结婚的日子,还是她的生日。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陪她过生日,那时候我们都小,馋蛋糕馋得不行。她喜欢逞姐姐威风,把我的那份抢走了。我气得很,把奶油糊她脸上,她还跟我说什么,小孩子要尊老爱幼,我不幼,但她老,我得孝敬她。“

      我愣在原地,猛烈地看向他。他却没看我,只直直地盯着远方的绿丛看。宾客被他这一番自相矛盾的话搅得迷糊,我家亲戚开始窃窃私语,我爸脸也僵住了。
      我却笑了。
      他口中的她,不是我。
      是她啊。

      “我们在一起那年,她高三,我高二。我们从没有说过‘一起谈恋爱吧‘这种话,只是心照不宣的开始一起上下学。我等她下自习课,训练后一身臭汗走在街上,接吻和牵手都没有,有时候她给我带一瓶啤酒,我不肯喝,她就自己闷声不吭地喝完。我看不下去,才抢过一饮而尽。
      “她一直跟小太妹一样,抽烟喝酒打架逃课,啥都没落下。但是别看她这样,脑袋瓜好用得很,明明没花多少时间,成绩却很好。最后还如愿以偿考上了心仪的艺术学校,去东京学摄影。
      “我脑子里只有排球,爱情是从天而降的意外之物。我不懂该怎么谈恋爱,不懂爱情是需要花费时间经营的,她一直照顾我,哪怕在这件事上也无条件包容我。现在想起来,发现高中那会儿,她从没有要求我陪她做过任何事,没有主动说过生活和学习上的难事。她就只是笑着,问我要不要看电影放松一下,我说周末要训练,她便伸懒腰,说那我写数学作业好了。
      “高三和高二组团离得很远,她不嫌浪费时间,时不时来找我。也不干什么,左手拿着一本英语单词,右手揉我的头发,说小孩,你要好好念书。我嫌她啰嗦,又害羞,所以常常躲开她的手。
      “高三入学考试前一晚,憋了一年的学生们晚自习一下就冲出教室,乌拉拉乱叫。高一高二的觉得新奇,都跑出组团楼来凑热闹,从下往上看,头顶是星空,星空下是沸腾的高三考生。我在乌泱泱的人头里找她,下意识地,连自己都没发现的那种。当我准备回教室的时候,我听到人群中一声清脆的告白。特别有辨识度,她嘶声力竭,喊我的名字,说我爱你。全校都在起哄,教导主任当时就站在我身边,他那一晚特别激动,说青春真好。”

      影山飞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的表情很寂寞。

      “但是……她其实并不爱我。”

      这本不该是个秘密,如今他越发如此认为。毕竟不论是否承认,人类的爱里总掺着私心,控制、克制、隐忍、爆发、争强好胜、唯命是从......但他怎么也不能从那时的她身上找到这些情感的影子。最初她好像一碗平平的水,低头照的清人影,不提任何要求,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虽然她也会紧紧挽住他的胳膊,打车来他的训练场所陪他吃夜宵,但从高中开始就挂在脸上的笑容着实令他害怕。
      那是个细雨蒙蒙的阴沉的天,第二天俱乐部在国内有场比赛,他早早结束下午的训练,走出体育馆时雨下得比薄雾还细密。那时她大二,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公寓,钥匙分了他一把。他没打伞,觉得饿,想吃她做的温泉咖喱饭,再抬头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她公寓门前。
      他敲了会子的门,没动静,立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是有钥匙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远远的,他听到里面有人在讲电话,声音往下走,直钻进地板缝里。
      “嗯,对,没分手......怎么会分手啊,我和他好好的......对,小我一岁,但我们一起长大,我妈进医院那年在一起的......她去年四月走了......"
      他把钥匙放在鞋柜上,没见着她的影子,他不敢随便进,怕吓着她。影山飞雄便趴在鞋柜上,随手翻她的时尚杂志,漂亮姑娘们化着精致的妆,每个表情都非常标准。她在阳台上,身形被逆光剪出一条曼妙的曲线。
      “......爱?我不爱他,最多喜欢......比姐弟更复杂些......喜欢和爱能是一码事吗?......嗯,也许你是对的......不会结婚的吧.....好,再说。“
      她挂断电话,回身就看到门口站得挺直的影山飞雄。她声音有些飘。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看看你。”
      “你明天比赛吧?我会去给你加油的哦。”
      “嗯。”
      “晚上吃什么?”
      “不吃了。”他顿,”你嗓子哑了,注意身体。”
      “.......这就要走了,还有训练?”
      他握在金属门把上的手感觉握住了一块儿冰,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如果我说我要走,你会留我吗?”
      她通身被电过了一遍似的,愣在原地,屋外的雨下得大了,噼噼啪啪乱奏一曲。
      影山飞雄转身,接住她明显错愕的视线,说:“你不会。”

      他走后,她还立在原地,再没有力气做其他事。无法动弹,好像被人一掌推进了池底,池水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鼻腔,挤出所剩无几的氧气,浮游生物从左眼钻进去,尾巴搅乱她不值钱的泪水。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她是多聪明的人,影山飞雄什么意思,她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刚才那通电话,朋友听她斩钉截铁说“不爱”,叹了口气。
      “你什么人我可是知道的,就算最初不喜不爱,能让你耗两年的人,怎么可能只是轻轻松松一句为了谈而谈就能打发走的?再说了,要真没点什么你早分手了。”
      她盯着阳台上的仙人掌看,那是他选的。影山飞雄说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怕是只有仙人掌能跟她受这种苦。
      “也许你是对的。”
      她当初确实不是真的对影山飞雄有了恋爱感觉才去找他。有时她会在睡前一边摸一边数影山飞雄的睫毛,他熟睡的样子像个小孩,虽然清醒时也算不上一个成熟的大人。她常常想起那个晚上,她把家里的事尽数告诉他,然后逼他说喜欢自己,逼他回应自己轻描淡写的廉价的吻。
      她知道自己从未心动,那份青涩的悸动不属于他。但她确确实实需要他,父亲毫无预兆的离开,母亲去来如山倒的大病,破败脏乱的院子.......她需要一个自己能无条件信任的人,能包容自己的任性和放肆的人,能给她足够的空间消化恐惧的人。
      啤酒和香烟沾染上这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男孩,直到现在她还是会忽然一阵心悸,吻他时更是。这是她看着长大,也陪着自己长大的男孩,就算长成了男人,也是她的男孩,她永远护在身后的弟弟。
      怎么不后悔?她无数次假设,若那个夜里他没有被伯母赶出来找她,若他稍微晚点正好与她擦身而过,甚至要是那夜的路灯再暗点,或许她就不会装得醉醺醺地吻上他。她可以找个随便什么人寄托自己无处安放的忧虑和热情,一个两个三个,都无所谓了,只要不是他。那他们现在就还是简单的姐弟,拥抱不沾染情欲,情绪只为了自己。
      那她现在就不会失去他了。
      十八岁的惊惧再一次扼住她的喉管,她呼吸不上来。
      她早就丢了自己,再丢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雨愈下愈大,砸下的雨珠比父亲离家那天母亲扯断的项链的珍珠还大。
      她行尸走肉般在学校操场漫步,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叫痛。
      走了几步后,她突然跑起来。先是慢慢的,似是要在这雨幕中开出一道通路;一会儿后却毫无征兆地大步跑起来,喉间发出既不属于哀恸也不属于羞愤的吼叫,那条被她开出的路,不知通向何方。

      影山飞雄,你是爱我的吧?
      影山飞雄,你离不开我的吧?
      影山飞雄,你不会走的吧?
      她知道自己从未心动,但要是那份青涩的悸动不属于他,又该属于谁?又能属于谁?
      只能属于他啊。
      晕倒之前,她看到有人丢了伞朝她冲来。她笑得像十八岁路灯下的少女,那不是她的影山飞雄,也不是她的弟弟,只是路过的一个好心人而已。

      “她并不爱我,却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留下我。”

      究竟为什么呢?
      他那句话并不是分手的意思,他只是想听她亲口说一句“不要走”。
      接到电话时他正在咖喱店里,猪肉咖喱温泉蛋饭刚上桌,热腾腾的。外面雨下得紧,他一边吃一边想,她感冒了,一会儿还是买点药给她送去吧。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正是她,一接起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影山飞雄先生吗?xx大学操场上有个女人昏倒了,她手机没设密码,联系人第一个就是你。我们现在在xx医院707号病房,你能......影山先生!你在吗?喂?”
      究竟为什么呢?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因高烧而通红。他闯入的动静很大,救了她的男人倏地站起:“您是影山先生吧?”
      他视若无睹,只是凑近她,她的睫毛簌簌地在眼下抖出丛丛阴影,片刻后,阴影中透出一线光。
      她睁开了眼,接住她的又是他。
      “你没走啊。”
      “嗯。”
      “我不留你你就会走吗?”
      “不会。”
      她嗫嚅了几句,影山把耳朵凑上去听,可她说了半截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却浅浅笑起来。
      “飞雄,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去跑步吧?”
      她勉强抬头看他,那双沉稳的蔚蓝眼睛难得漏了陷,他懂了吧,总算慌了神吧?是因为她吧?
      “飞雄。”
      “嗯。”
      “带我回家。”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想。
      她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总是粘着他,要听他亲口说爱才罢休。她要他比赛结束后第一个通知她,却故意不接他电话。又常常发无名的怒火,活脱脱青春期叛逆少女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她在故意惹恼自己,以此作为试探似的。
      影山飞雄不明白,如果这就是恋爱,为什么世间会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呢?
      就算这个女人是他从小爱到大的人,他也无法完全包容。就算他知道她只是想听自己说“我爱你”,但那又怎样?我也想看到你真心实意的为作为男朋友的我付出,而不是像对待弟弟一样糊弄我。
      我也想听你说“不要走”来挽留我啊!

      第一次分手的原因,他确实记不清了。也许是因为他拍广告被公司要求搂住女演员的腰而与她起了争执,也可能是她又因为他没及时把脏衣服扔进脏衣篓而念叨,总之最后他猛地把随身背包甩地上,继而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她。
      她并没有露出惊讶亦或是害怕的神情,反而一脸坦然,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天了,眉目间竟然存着隐隐的兴奋。
      “怎么,想打架吗?你应该还记得从小到大你从没打赢过我。”
      “看我做什么?有什么话就直说啊!
      “扔包的时候不是很潇洒吗?怎么现在支支吾吾的,受够我了吧?想这么干很久了吧?
      “那就分手啊。”

      他捡起脚边的包,重新穿好鞋。
      “好,分手吧。”

      他不记得自己用什么样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但不管什么语气,肯定和温柔不搭边。因为她那时的哭声穿越时空,至今仍不绝于耳。
      他从没见她哭过,那哭声太凄惨,甚至让他不敢回忆,更不敢把那个嚎哭的女人和小时候把他护在身后的女孩相提并论。
      到底该怎么告诉她,他爱她爱得要死,就算她只把自己当做弟弟,他也绝不可能离开。
      他说分手,是认认真真地想要与过去和那个女孩做个了断。影山飞雄当然希望听到她的挽留,但就算没有,也罢了。
      可是他从没想过,她会用那样的方式留住他。
      分手后三天,他接到邻居的电话。隔壁住着一家三口,太太生性稳重,那天却史无前例的慌张。影山飞雄接电话,太太声音抖得跟筛糠似的,他反复用力听了几遍,才弄明白。
      她割腕了,浴缸里,大出血。
      邻居抖着手发来的那张照片,他永志难忘。照片里的女人微笑着,唇边是一朵雏菊花,手搭在浴缸边缘。瓷白和血红对比残忍,叫人想起鱼缸里的金鱼。女人的眼睛睁得很大,也像条金鱼,红尾的,整个人被某种巨大的幸福和悲伤同时笼罩着。
      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在说:影山飞雄,带我回家。

      他带她回家。
      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分手和自杀,鞋柜上又摆出了两人的合照,是小时候的那张。她穿的红,他穿的蓝,两个人手里都抱着排球,也都笑着。只是她嘴角咧得大,他不着痕迹。
      影山飞雄应该告诉她,她不能这么做,这是作践自己也作践他。但他说不出口,她还是用过去的眼神看他,笑嘻嘻的,黏在他身上,手指冰凉,轻轻摸着他新长出的胡须。
      ”飞雄呀。“
      “嗯。”
      “你被吓着了吧。”
      “没有。”
      “你绝对被吓着了,对不起。”
      “真的没有,不要道歉,是我的错。”
      “你就是被吓着了!”她突然用力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薄薄地笑,“你怪我吧,骂我两句,说我是个疯子。和我分手吧,离开我,去找寻你真正的幸福。“
      影山飞雄想告诉她,我真正的幸福就是你,你不是疯子,你只是太寂寞,太没安全感。抱歉,是我没有让你安心。
      但他开不了口,他只能问她,你爱我吗?

      “尽管如此我还是离不开她。我想过无数次,转身离开吧,放下一切朝前走吧,可是......"

      他这样放下的不只有他的女孩,还有他的姐姐,他的少年时代。
      自私呀,谁舍得呀。
      变的人不只是她,他不知何时也不再耐心。过去接到她电话时的欣喜,被时光消融成抗拒,那些从前令他害羞脸红的话,如今听来只觉得乏味。
      还爱吗?
      爱的。
      只是他更怀念。小时候那个不可一世的女孩,脚踩泡泡塑料凉鞋,身披红色碎花裙,脸被毛躁的头发包住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她缠着他学排球,抢前排看他比赛,一与爷爷去世时笑着揉他的头说有我在,不分青红皂白找队长单挑......她跨越一个组团送他牛奶,一边背单词一边说,小孩,好好学......
      那个自在得像一头扎进丛林的小鹿的女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感多疑,毫无安全感的呢?
      又是谁杀死了她?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她还是一样,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大吵大闹,气得快也散得快,可惜他已失了陪她做戏的兴趣。有时只是一个台阶的问题,她给了,他不接;或是他懂了,但不给。她怒目圆睁,那双猫儿一样狡黠的眼睛已经失去太多,他看着掏心般的痛,却无能为力,最后竟然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气概。
      破镜无法重圆,那便破下去吧。
      他不再沉默,遇上她歇斯底里的时刻,他也不声不响地冷嘲热讽几句。她那时的眼神透过厚厚的鱼缸,模糊不清。
      一旦开了头,就是走上了不归路,这条路上的你我,没一个逃得出命运。
      影山飞雄觉得好累,几次训练结束后,他到附近便利店外的长凳上岔开腿坐着。偶尔几个粉丝羞涩地上来要签名,他默默签了,拼命挤出笑。有些大胆的问影山先生有女朋友吗?,他第一个想起的是鱼缸中鲜血汨汨地留的她,影山需要拼命深呼吸,才能再看见十七八岁的少女。
      “有的。”
      “啊,是什么样的人啊?”
      “很俏皮,拳脚功夫比我高。”
      “这样哦......”有些年纪小的女孩听到这里就嫣然一笑,红润的唇和红红的鼻尖,影山飞雄总是会走神,思绪飘到那个橘色的蓝色的年纪,那段身前是梦身旁是她和伙伴的日子。
      “会结婚吗?”
      “嗯,会的吧。”
      “诶,婚礼要在绿草坪上办吗?我记得你接受采访时说想在森林,就像《暮光之城》的......”
      “......贝拉的婚礼。她很喜欢。”
      粉丝疯狂点头:“那你们要幸福啊,婚礼记得直播!”
      影山飞雄衷心地笑,嘴唇的线条像月亮,惹得粉丝屏住呼吸的同时,感叹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早就不执着于爱与不爱的问题了。
      他们之后分手过大大小小好几次,谁提出的不重要,两个人从单纯的相恋变成相杀。什么时候大家把刀尖对准彼此的心脏的呢?他们吵架捡最伤人的话说,眼神挑最冷漠的戴,争执过后,她的腕间总是会多出几道红痕,他还是会痛苦地回到她身边。过程不需要任何话来插足,悄悄地,好像一夜之后什么都没变。
      但还是变了。
      他再也没有吻着她的发入睡,在她粘着自己说趣闻时也只简单敷衍一句,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语言越来越锐利,有时话说完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刻薄。
      最严重的一次,她举起剪刀指向他的脖子,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影山飞雄,你爱我吗?”
      他不理会她话中的哭腔,反手扼住她的手腕。剪刀应声而落,砸到地板上,砰的好大一声响。
      “你又爱过我吗?“
      她头发长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卷过了,甚至换了一个颜色。过去就算眼线画长了几寸也会发现的影山飞雄,现在却连这么明显的改变都看不出来。他甚至没意识到,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抢过她手里的东西。而他唯一抢夺成功的东西,是她指向自己的剪刀。
      她听到这句反问,眼里顿时蒙上一层将落未落的水雾。她眉头苦苦缩成一团,最后缓缓开口,声音也苦苦的委屈的皱成一团:“你想走吗?”
      ”呵,“影山飞雄冷笑,”你会让我走吗。“

      他闭上眼,眼皮微微颤抖着,我们的婚礼现场被一片古怪的寂静笼罩,可更古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出声,哪怕是我那早就恼羞成怒的父亲。
      他上下剧烈地呼吸,沉默可能延续了一分钟,也可能延续了一个钟头。他在本该是人生最重要的场景之一中被回忆拽进旋涡,终于也该醒了:

      “最后,我们还是分手了。”

      影山飞雄问她,你会让我走吗?
      她会的。
      影山飞雄摔门而去的那天,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很久,脚边还躺着那把剪刀。恍惚间她想起几年前,她对朋友说自己从没爱过他,他问我要走你会留我吗。那是个细雨蒙蒙的阴天,她也像这样雕塑一般钉死在原地。不同的是,那年她冲进雨幕以血换来了他,如今她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再也换不来从前。
      也许从那时起就错了。
      不对,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从她高三藏在人群中喊影山飞雄我爱你开始,从路灯下带着啤酒味的吻开始,从她拽过队长的领口开始,从她为他拦下每一拳开始,从她缠着他教自己打排球开始,从她穿着红色碎花裙说“偷了什么少说谎”开始......
      大错特错。
      第二天他有一场比赛,这个赛季在日本的唯一一场。他没有给她留票,但她还是凭借特殊关系进去了。工作人员奇怪,怪影山飞雄太迷糊,连女朋友的票都能忘。她只得笑笑,不接话。
      她来得太晚,AD已经赢了一局,现在正是第二局局点。最好的位置当然不再归她,她低头扫扫,陌生人坐在那儿尖叫。她身旁的人也在疯狂地叫唤,耳膜撕裂一样的痛。
      她也开始跟着叫。
      这种感觉太微妙,她挤在陌生的球迷中间呼喊他的名字,而他再也看不到她。但又好像本该如此,假如她没有在八岁那年揽过他的肩,没有在十八岁那年吻住他,那一切就该像现在这样。他们还是会有一个璀璨的人生,也许她有一个不太熟却酷爱排球的朋友,并于某天被拉来陪着看球。她会被球场20号的二传手夺走全部注意,那是一个高大漂亮的男人,黑发软乎乎的,举手投足都散发着该死的荷尔蒙。也许她会在比赛结束后堵住他,死缠烂打要到他的联系方式,接着她发现这个男人叫影山飞雄,虽然看着酷酷的,其实是个呆呆。说不定她会和他有段浪漫的露水情缘,浪漫之后再回归生活的柴米油盐,她端起相机为他拍照,他牵着她的手去游乐园玩过山车。他们会擦出惊天地的火花,打打闹闹地走进婚姻......
      如果这样,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彻底放松陶醉地微笑了呢。
      局末,影山飞雄假意托球,实则手腕一弯,狠狠一记二次暴扣进攻。
      解说员激动的声音飞遍全场:“影山飞雄!奇迹时代最天才的二传手!”
      这席话直接把她带回二十岁,里约奥运会解说员对世界感叹恐怖的十九岁。那时候她一口啤酒差点喷到电视屏,室友一脸嫌弃,她费尽地咽下,接着语无伦次:“他,他,这个人,我男朋友,我的!”
      耳边又响起一阵欢呼,影山飞雄!影山飞雄!他的名字在体育馆上空环绕。
      她也跟着喊,影山飞雄!影山!飞雄!
      他对此早司空见惯,接过队友递来的毛巾擦汗,教练忙不迭地上去分析战术。呼喊仍未停止,她看着他咽水,用冰袋敷脖子,熟悉的脸因为剧烈的运动微微泛红。

      “影山飞雄,我爱你!”

      她喊。这趁乱的一声表白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大家都习以为常。可是他双肩却明显耸动了一下,原本聚精会神的思绪被打乱了,他猛地抬头,在观众席里茫然地寻找着什么。
      她喊得更大声了。
      “影山飞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电光火石的一瞬,他找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十八岁的她也是八岁的她,那是十七岁的他也是七岁的他。他说他当时真的以为他们能永远在一起。两个野心勃勃的人,却连拥抱都生涩。

      电光火石的一瞬,也只有一瞬。

      她用力拨开人群,离开体育馆。守门的工作人员一见是她,问比赛还没结束啊。她做了个吸烟的手势,工作人员了然,开门放她走。
      门在身后关上了,发出一声巨响。她的心颤了颤,还真从包里找到一根烟,找不到打火机,就去便利店现买了一个。许是风太大,打火机老是灭,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点上烟,刚点上就深深吸了一口,像缺氧的鱼儿浮出水面大口抢氧。
      街上人不多,她缓慢走回后来和他合租的公寓,缓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再缓慢而郑重地锁好门。门把手冰得刺骨,她把手缩进风衣口袋里,行李箱孤零零。
      凌晨,风凉,刮得脸疼。
      她随便找了个KTV ,唱了一晚上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我们的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
      他说,飘忽的视线突然收回来,看向我。我心一惊,片刻后发现他看的并不是我,他眼底的那片蓝暗潮涌动。

      处理完球队的一切事物,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他爬上回公寓的阶梯,声控灯坏了,四周一片漆黑。影山飞雄在黑暗中扶上公寓的门把手,咔塔一声,门开了。
      他伸手在墙上摸索灯开关,拖鞋,随身包从肩上滑落,落地时砸出一片灰尘。他去洗手间,台上的护肤品不见了,磨磨蹭蹭地洗漱,他对着镜子看。镜子里的那个人,棱角分明,早就褪去了青涩。
      影山飞雄饿了,要不要做碗荞麦面呢?他想。但是......
      “大晚上的吃面对消化不好吧?要不陪我吃烤肉?”
      他盯着炉灶许久,最后转身走向卧室。
      卧室空了许多,他数不出到底少了什么,只是觉得空荡荡的。如果这时候唱首歌,一定会有回响吧。他向后仰,呈大字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被褥,还残留着熟悉的味道。
      影山飞雄觉得眼里进了什么东西,伸手揉。揉了许久后,他无声地用胳膊盖住眼,全身都细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

      这明明是个漂亮的月夜。
      凌晨三点,她走出KTV,搓着手看月亮。
      低头,却见街对面站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他眼圈很红,眼球也布满血丝,通身狼狈。她自嘲地笑了,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你来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马路,却像隔着一条湍急的河流。
      此刻,再去纠结什么时候开始,到底错在哪里,已经没必要了吧?
      “影山飞雄。”
      “干嘛?”
      “我说不要走,你会留下吗?”
      影山飞雄悲伤地看着她。她不等他说话,就急急地笑起来,笑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空回荡。满月,云彩极薄,她的笑声穿透薄云,留下厚重的荒凉。
      “开玩笑,我是你姐,留什么留,总会再见。“
      她仰头,一边拼命眨眼,一边抬头看藏在高楼间的满月。
      “小孩,你看,今晚的月色多美呀。我们来东京后,多久没看到这样的月亮了呢?还是宫城好啊......"
      “宫城夏天蚊子太多了。”
      影山飞雄一本正经地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单薄。
      她一怔,继而狂笑不止,走进银白冷酷的月色中,再没回头。她嘴里呢喃着,起先只有蚊子哼似的那般声音,渐渐放开了,她纵情地唱起歌来。她想起很多事,十八岁她逃晚自习去看泰坦尼克号,回家后踢着易拉罐,歌声和走姿一样大摇大摆,那时候街上也没人,街灯昏暗。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my love
      你将是我永远的爱
      いつか谁(だれ)かとまた恋(こい)に落(お)ちても
      就算在以后的生命中和谁恋爱也好
      I'll remember to love
      我会记得去爱
      You taught me how
      这是你教给我的”
      这是你教给我的,我所能带走的唯一的东西。
      终于,她脱力跪倒在地,掩面而泣。

      如果那晚她说不要走,也许他真的会留下来。可是没有如果,自始至终她都是八岁时拿着根木棍“行侠仗义”“逍遥自在”的她,她这辈子都不会求他留下来。
      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从八岁到三十三岁。
      也已过了这么久了。

      他还是她的弟弟。
      偶尔他们会发几条短信,无非是新年快乐中秋快乐和生日快乐,敷衍得像是群发消息。他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如何,似乎也没有必要知道。这几年他去了不少地方比赛,原来赌气说”日本人为什么要学英语“的影山飞雄,现在不光英语,连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都能简单说几句。他也会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岁月把曾经盛气凌人的自己打磨成如今这般模样,到底是好是坏呢?
      他总会在这时想起作为姐姐晃着脑袋说教的她,再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少时的他张狂得要命,初中尝了教训,高中能遇到那群伙伴,或许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虽然拼命想要忘记,但把她从自己的少年时代剥离总觉得是种背叛,影山飞雄便不再试图“忘记”她。
      他就是会想起她。有时是姐姐,有时是女朋友,她们如蒙太奇剪影般飘忽不定毫无逻辑,又挥之不去。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还时不时对着空气叹气,说哎,饶了我吧。
      后来的四年他没再谈过那么痛彻心扉的恋爱,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可他再没想过回到她身边。
      究竟什么时候放下的?这叫做放下吗?太多问题萦绕在他心头,他忙着生活,忙着追逐梦想,实在没空闲再去思考这些过去的事。
      是啊,都已经是过去的往事了。

      只是有次东京举办摄影展,他记起好像过去谁总爱拿着摄像机到处跑,便不由自主地走进去了。
      走进才想起那个谁是谁,他在光怪陆离的作品中四处乱逛,看也看不懂,他只好下意识地寻找熟悉的风格。他想如果是她的,他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
      最后,他在走廊尽头看到一幅红尾妖冶的金鱼,在大而空的浴缸里用那颗黑珍珠般的眼打量观众,画面背景是一望无尽的蓝天。乍一眼看去,就像它以天为海,翱翔于空。

      作者写道,鱼死网破才刻骨铭心,但那太累。他瞥到身旁来了人,同自己一般身高。影山飞雄难得有兴致多说几句,他念出她的名字,继而在陌生人疑惑的表情下,轻声说:
      这不是过得很好嘛。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对你说,谢谢你教会我如何去爱。过去的事,也就让他们过去吧......你愿意嫁给我吗?“
      影山飞雄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婚礼前我问过他为什么要怂恿我逃婚,是不是对初恋还恋恋不忘。他当时白我一眼,说你懂个屁。
      “我不想跟你结婚是不喜欢你。”
      “你放屁吧,你就是还喜欢初恋。咿,深情老男人,好恶心。”
      他那会儿没理我话中的嘲讽,而是认真道:
      “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又怎么能随便就娶一个小姑娘回家呢?”

      爸,妈,虽然我对婚姻并没什么追求,虽然他确实是个好男人。
      但就算我真的妥协了,你看,我又怎么能嫁给他呢?

      ED : 《初恋》宇多田光
      我一开始忘记了“滚吧谁爱跟你结婚谁结拜拜了您嘞!”的壮志豪言,对着那双被各种复杂情绪包裹的眼睛,我只能简单地、干巴巴地说:“我不愿意。”
      我爸震撼:“什么?”
      宾客也回过神,尤其是我家的客人,各个嘴巴塞得下鸡蛋:“什么?!”
      我拎起裙子,一步一步退后,脚踩绿地的感觉令我一下子恢复了神志。我脱下磨脚的高跟鞋,大幅度地甩到一边,众人被惊得愣在原地,只有两个人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一个是我的未婚夫,另一个就是我在席间瞥到的那个俏皮的女人。
      他们的笑声宛如信号,我跳跃着跑向丛林,一边跑一边向后竖中指:
      “再见各位,祝你们早安晚安午安!”

      笑声越发张狂,犹如沸水。我是顾不得什么骚乱了,只是恍惚间听到一个女声夹在骤乱的骚动中,格外清晰。
      "小孩,什么叫没花多少时间就能考大学,我当时学到凌晨你忘了吗?“
      她的弟弟笑着说,哦,我忘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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