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南塘知夏

136、云海玉弓缘

　　林中美人月下舞，剑气纵横意气舒。

　　风有杀气花含霜，梅枝轻轻点在玉京子眉心，灵力将吐未吐，留下胭脂般的一点印迹。

　　元辰悄悄将身体往玉京子身后躲了躲，“你们玄门中人花前月下时都是这么凶残的吗？”

　　玉京子轻声一笑不予置评，心里很是清楚非卿必是报复他方才言语轻薄，不曾想到她对自己竟然戒心如此深重。

　　施夷玥拈花一笑，“你懂什么，玄微师叔人才如此之好，需得打上独门印记我才放心。”

　　元辰同情地看一眼准姐夫，同为男子，他不由心有戚戚，却也不觉得这举动有什么不妥，毕竟，自己亲老娘就是这个德行。

　　只不过场面话还是要圆上一句的，“玥姐姐，上善若水，女儿家还是温柔些更好。”

　　施夷玥主动牵起玉京子的衣袖，“无妨，玄微师叔就喜欢我这样对他。”

　　玉京子眼神微凝，慢条斯理从衣袖里取出一枚印章，“非卿说的很是，同我的想法真是一模一样……”说着便拿印盖在施夷玥手背上，元辰肉眼凡胎看不见，施夷玥却是看见灵光一闪之后，一个形如宫阙的上古字符没入自己肌肤。

　　自己不过玩笑一句，他却当真给自己打下印记，狗男人真够睚眦必报的！

　　元辰捂住眼，“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还是个孩子呢！”

　　玉京子曲指在他额上弹了一记，“调皮！”将印章放在施夷玥手心，“长话短说别耽搁得太久，我在观景亭等你。”

　　元辰看着同时转过身的分别走向不同方向的二人，心中生出怪异之感，貌似这对未婚夫妻正在闹别扭？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元辰奇怪道，“这梅林里怎么没在下雪？”

　　施夷玥示意他低头，何止不下雪，地上明明有积雪，两人走过的地方却没留下任何足迹！

　　元辰重重跺脚，皑皑白雪依然无痕，“这是怎么回事？”

　　施夷玥拈着花枝的手掌一翻，梅花消失不见，“落雪飞花，全凭意志而动，此处是幻境空间，你只是意识来此。”

　　元辰惊叹，忽然想到前几日梦游之事，难不成也是入了哪处幻境？

　　“那我出去后，会自动遗忘这里面发生的事么？”

　　施夷玥手掌再一翻，花枝又出现了，“不会遗忘也不会消失，只是记忆会被封印而已，全看此处空间主人的意志而已……”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若有所悟，看不见的气流在她身畔盘旋，眉心灵光一闪，一重封印无声碎裂。

　　须臾之后，她轻轻笑了起来，“遇到合适的契机，你或许自己就能破除封印，重新想起这段记忆。”

　　元辰沉默片刻，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姐姐，你当真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

　　施夷玥仰头看着天空上毫无变化的一轮皎月，“能被忘掉的，要么是不重要，要么是不愿想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或许，我的失忆，是冥冥中有存在告诫我不必必执着于从前罢。”

　　她是笑着说的，元辰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一丝莫名的悲凉之意。

　　作为一个从不知纠结和烦恼为何物的少年，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于是牵起她的衣袖继续往前走，“投胎转世前还得喝一碗孟婆汤消除过往呢，姐姐只当自己从此是新的一生不就好了。”

　　少年的热度隔着衣裳温暖肌肤，这个弟弟着实就像个小太阳一般炽烈阳光。

　　积雪消融，一丝温暖的光撕开天幕一隅，玉京子抬手接住观景亭檐下熔化的一滴冰水，仿若昆山之玉精雕细琢而成的俊容上看不出悲喜，许久之后，他合上眼眸轻轻一叹。

　　施夷玥脚步轻快起来，笑问元辰突然回来清虚观找自己所为何事。

　　元辰问她夺舍之魂可会共享身体原主人的记忆，施夷玥心里突地一跳，在她所见之人里，惟有一人身上残存与此相关的异相。

　　她直言道，“视乎夺舍者魂力高低以及被夺舍者自身意愿，两者魂力差异显著或是被夺舍者自愿敞开身体记忆的话，是可以共享的，但也仅限躯体投胎的这一世而已，不可追溯灵魂前生。”

　　经受过各种神仙志怪话本熏陶的元辰一听就懂了，他接着又问，“夺舍后，原身体主人还能回得去并能共享夺舍灵魂的记忆吗？”

　　施夷玥淡淡一笑，“如果把身体比作房屋，夺舍可分两种，一种为彻底占有，被夺舍者是回不来的，一种为临时借住，被夺舍者不但回得来，并且只要租客不曾主动消除，她在此屋居住时留下的痕迹原主人也是能看到的。”

　　详细解释过后，她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你想问的这个人，是不是你凤姐姐？”

　　元辰老老实实点头，“正是，原来姐姐你也看出来了。”

　　施夷玥背着手，嘴角上扬有点小得意，但她又有些心虚，残留在王熙凤身上的灵魂气息熟悉到让她慌张啊！不会是哪个老熟人吧？

　　当然除了这个，她还看出点儿别的，只是没想到解决方法前，暂时不好告诉弟弟：你这个“远房”表姐寿数不长，已经没几年活头了。

　　“夺舍你姐姐的不像恶魂，若非祂灵力滋养，你凤姐姐的身子骨只怕更差。”

　　元辰闻言，神情颇为怪异，“难道夺舍还有好坏之分？”

　　施夷玥同他讲起故事，“凡事不可一概而论，或许也并非恶意侵占，可能刚好遇上原身灵魂离体，以为这身体是无主之物所以寄居其内，也有可能是二者达成交易，以身体作为交换。”

　　元辰若有所思，“西洋也有传说，魔鬼会在完成许愿者的愿望后，收走灵魂作为报酬，倒是同姐姐你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处……不晓得凤姐姐被夺舍属于哪一种？”

　　蓦然想起凤姐曾被马道婆魇镇昏死，想必夺舍就是那时发生的事情，至于凤姐魂魄回归，应当就在太上皇微服私访山庄时，难道是孤魂野鬼不敌天子之威所以主动逃离？

　　他将凤姐被魇镇入魔连同心中疑惑一起说了，问施夷玥是个什么看法。

　　施夷玥想了想也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就一定是对的，便说，“空想无益，不如直接问问你凤姐姐。”

　　元辰趁势央求，“姐姐，明日你同我一起去探望凤姐姐可好，你是女子，又是玄门中人，只要将玄妙手段稍微展露一二，只怕她就愿意主动告知了。”

　　施夷玥笑着点头，“恰好我也好奇得紧，便与你同去罢。”

　　元辰心愿达成，看似无意折下枝梅花，“多谢姐姐体桖，玄微师叔只怕等得着急了，姐姐送我出去吧。”

　　施夷玥看穿他的小心思却不说破，笑着抬手将梅枝在他左右肩上各点了一下。

　　来时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回去时只是一个眨眼，元辰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梅林结界之外，方才所折梅花居然并未消失，心想又被施夷玥骗了。

　　耳畔忽然传来施夷玥的低声笑语，“明月梅花一梦，少游弟弟，祝你今夜好眠！”

　　明月皎皎梅花幽独，亭台孤悬高处仿若与天相接，亭内清影如仙人寂寞阑珊。

　　玉京子手持玉箫沉默地望着远处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身影，自己和她之间隔着一个梅林，又仿佛不止一个梅林。

　　其实，只要他愿意，明明一个转身跨步就可以去到她身边……

　　耳畔似又回荡起帝子旭那句“争不如寻到桃源情深处，求得春风一度”。

　　心念一动，满怀情丝再难压抑，不由握紧手中玉箫，借那一点凉意克制炽热火毒。

　　位列神明，本该无情无欲。

　　然而，眼前闪过无数过往碎片，每一个碎片里都是同一个女子的身影，那身影倔强且孤独，他看了她何止三生三世？

　　她的千年孤独，何尝不也是他的千年孤独？

　　如果这是劫数，那便应了劫数又何妨！

　　回首刹那，须臾转身。

　　施夷玥落在玉京子清冷怀抱，他搂得如此之紧，毫无间隙的距离让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狂乱得分不清彼此。

　　什么都没做，只是如此静静相拥，便已然觉得此生圆满，说不出的悸动化作一滴又一滴滚烫的眼泪滑落。

　　这并不是喜极而泣，相反，施夷玥心中满是委屈，这委屈来得毫无道理，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些委屈的来处。

　　她只是，想哭便哭了。

　　玉京子什么也没问，只是将她裹在自己的斗篷里，温柔地吻上她的眼。

　　不知道过去多久，施夷玥低声嘟囔，“这里是幻境呀！”

　　玉京子软语温存，“幻亦是真，你去哪里我便在哪里。”

　　施夷玥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心中同喝了蜜酒一般，甜丝丝地醉人。

　　相互拥抱的两个人终于分开，手牵着手在林中散步，景随心动，春日桃花取代冷月寒梅，片片花瓣随风起舞，原本披在肩上的玄青斗篷化作嫩柳色鲛绡披帛轻挽在她臂弯。

　　有情人相处，哪怕一句话不说都不会觉得无聊，然而，施夷玥不是沉默的性情，相反地，熟人面前，她其实话很多。

　　玉京子听她说完王熙凤被人夺舍的经历，以及她游览过山庄后的一些猜测，不由浅笑轻叹，望着施夷玥欲言又止。

　　施夷玥懵懂地与他对视一眼后，福至心灵地问了一句，“难道夺舍她的那个魂儿同我有关？”

　　玉京子轻挥袍袖，从虚空中摄取出一卷画轴，画轴悬空而立，缓缓自动打开。

　　画上是一对神仙眷侣，一人于舟上按箫一人于水面上凌波起舞，眼神交缠间缱绻无限。

　　远处，一间客栈位于河川之畔，画卷右上方空白处题着几行字：

　　箫管送归舟，声声慢，声声慢。长风不解离别意，浮槎难度前生缘。

　　“仔细看这副画，熟悉吗？”

　　施夷玥目瞪口呆，这画风，这字迹不能说和她的别无二致，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只是像是故意藏拙了，和她真实水平差了几十年功力！

　　不但如此，画上那两人虽然都是侧脸，身影却是熟悉到骨子里。

　　“这是王熙凤被夺舍期间所作，画上之人是你在这个世界的师父和师娘。”

　　玉京子轻轻揽着她的肩膀，让她同自己一起弯下腰去，向着画中人鞠了个躬。

　　施夷玥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般，魂魄险些都惊得离家出走。

　　玉京子俯身，与她额头贴着额头，将封存起来的一部分记忆还给她。

　　无数画面组合成一串连贯的过往经历，那时，她只是个从海底宝珠中诞生的灵体，忘川河畔开客栈的师父师娘将她捡回去，并为她取名玥非卿。

　　本来，师父师娘是要送她投胎去人间的，不想却被离恨天专司风月情债的警幻仙子横插一脚，抢了她的名额。

　　不忿之下，她去警幻的太虚幻境里烧了她不少命册，两人就此结仇。

　　后来，那占了她投胎名额的王熙凤被马道婆施以魇镇之术，生魂被小鬼私自拘去地府关押，师父便将她送入王熙凤身体之内，美其名曰让她还债，实则是收债。

　　好不容易将王熙凤的烂摊子收拾得有些起色了，却中了警幻暗算，联合阎君将她打回地府并将王熙凤又送回身体。

　　师父师娘联手向地府施压讨要公道，阎君自知理亏便忍痛割爱让出至宝不死神树的一节树枝，炼制出身外化身，让她能够以人身来到尘世。

　　至于她失忆的原因……

　　至宝化形本就要经历天劫，因她本体是不死神树，无良师父拿她作了回人情，用她替玉京子的师祖挡了一道飞升劫雷，以致她伤上加伤，心虚之余便封了她记忆。

　　施夷玥，也就是玥非卿按下记忆中诸多疑点，挑出其中最让她在意的一处问玉京子。

　　“你方才说这个世界，怎么，你也不是此界中人么？”

　　玉京子沉默片刻，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时机未到，我不能透露更多，总之，非卿，你我虽不是此间中人，却与此界结下大因果，暂时还不能脱离。”

　　玥非卿神情疑惑，“你我各有来处还是同出一界？”

　　玉京子望进她双眸深处，“卿卿，你我不仅来自同一处，还将归于同一处，如此，你还有疑问么？”

　　玥非卿怔怔望着他，不自觉将手抚摸到项上璎珞正中所坠玉牌，脑海中不停闪烁着玉牌背面所刻四字：玥出无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