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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36 从别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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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偌大的宅院,终究没有盼得他的归来。
依旧空荡如许的屋内,更渐渐空得凄迷。
曾经的风花雪月只剩如今的花残月缺,曾经的灯前酒旁只余如今的青盏余觞,曾经的杨柳依依化作如今的雨雪霏霏,曾经的落英缤纷堕成了如今的零落红泥……
方知,红尘落定。
唯独落不定的是她一颗破碎的心。
夜半惊梦,怀中真的少了他的体温、空荡的枕边再不是他温润的睡颜;于是一阵彻骨的凉意从心底漫上体肤——又是芙蓉帐暖锦衾寒。
那柄清峰,真的就是记忆仅有的残存么?她不信,不能信。那泛着冷光的深青的锋刃,不留丝毫他的温度,如何承载得起他脉脉的柔情?难道真情如此脆弱、会随生命一并销陨么?
难道说,世间的男子都同样地薄情?为何霎时的两世相隔后却不留半点温暖的余馨?
难道他真如清明雨后凋落的梨花、掩入黄泉不剩半点香泽?
清明……
梨花雨……
清明这季梨花雨……
然而这一年清明,迟来的梨花却迎风绽放得繁盛。
萧风瑟雨中,或有凋零的或有瑟索的,而枝头更有些许颤巍巍地绽开着的——迷蒙烟霞中,一抹洁白分外惹眼、纯得不容一丝纤尘。那白色绽放在他的茔冢前,沐着雨,噙着泪,那身影,属于他,那清泪,却属于她——浮云障目望不尽黄泉,酹酒长歌抒不尽胸臆,也只有纤弱的枝干下那抔掩着根基的黄土掩埋下了他的长眠。
“檀郎……”心底,这样唤着——如此缠绵的称谓,她曾羞涩地唤过、娇媚地唤过、调侃地唤过、心痛地唤过、诧然地唤过、酸楚地唤过,然而这一次的百感交集下,言未脱口泪已潸然。
俯身,捻一握黄土,葱白的玉指颤颤着将它细细研磨——她知道,自己的指尖再不可能触及他温热的肌肤——指缝间,碎尘飘然撒落,仿佛他的温暖从她手心默无声息地仙逝……
眼下半载已过,真所谓光阴似箭!
当年的秋寒露重下,她默默地陪了他七天,而如今,又是春寒料峭,同样的坟茔旁,她又一待就是三个昼夜。
“他……离不开我……”恍惚中,仿佛是他青涩的笑颜又映入了她的眼帘……
路旁的行人似乎停驻了脚步。她知道,他们在看——看这个素衫的女子一首提冰壶一手托玉觞半醒半醉半痴半狂地姗然立在斜阳烟雨中,喃喃自言,目光散漫于眼前那座青灰如雨的新坟,仿佛诧然于什么亦真亦幻的景象……
幻么?那便幻下去罢。
将美人觥内清冽的琼浆一举倾入唇间——那烈烈便风急火燎地焚入她的心怀,于是一丝暖意才又慢慢萦绕在她的体内,然而泪也随之烈烈地涌出她的眼眶——以眼帘的扫过霎时隔绝了那个愈渐模糊的世界——没有他的乾坤,便不在她的眼中。
“昨夜阑干今夜楼,蓦然回首空凝眸。梨花开处白胜雪,与君销得芳菲瘦。芙蓉牵丝含香露,青觥啖月冰冷酒。合欢落尽合欢意,杜鹃啼血杜鹃愁。”
筝声依旧,却不见了听筝的人;妆容依旧,却不见了凝视的人;举剑独舞,游走着的是昔日属于他的剑光;玉石铿然,击落下的是曾经属于他的蕊瓣——日日夜夜,那痛是减轻了还是麻木了?为何每每还会在夜深人静时独品心底颤颤的揪动?
她只知道,只要身旁的事事物物不会变更,他的身影就将一直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却也触之不及。
但,节儿已开始咿呀着学语了;
节儿已开始蹒跚着学步了。
午后沉思时,身旁多了一缕天真稚嫩的目光,冷不防从那两瓣薄薄纤巧的唇间冒出一声清脆呼唤:“娘!”每当这时,她便忍住泪、转过身,轻抚节儿莹润的小脸——孩子也要长大了,这思情是否就让它深埋心底呢?总不能让节儿承袭这份感伤……
那夜,安氏安顿节儿睡下后,她却久久不能入眠。
真的要节儿继承父业么?
每每想到这儿,那些场景便闪电般掠过她的脑海——擂鼓震天的敌阵、尸横遍野的沙场、伤重呻吟的将士、萧萧悲鸣的独骑、严寒瑟索的独松关、夫君衣冠上斑驳的血……
继而,又泛上节儿天真的笑容、清脆的呼唤:“娘——”
双眉紧蹙,视线却开始模糊——每每在这儿她都不敢继续想、而这次她逼着自己想下去——她要的是答案……
但终于,困倦在答案到来之前预先来临,伏案,她感到眼皮很重。
似乎听见窗外一阵莫名的窸窣、看见珠帘无声地撩起。夏夜并无风。
又是梦?又是幻觉?轻柔太阳穴,长吁一口气,把头深埋进臂弯。
然而窸窣又起,断断续续但不绝于耳,珠帘也开始嚓嚓地摩挲。
烦躁地抬起沉重的头——又是翻墙而至的野猫、夜宿枝头的鸟雀?怎在深更半夜有如此动静……目光触及,骤然一阵战栗传过遍体——窗外分明闪过一个人影!
“啊——”倒吸一口凉气。
动静复止。
是谁?她的记忆飞速地转着——江洋盗贼?她忽然想起他曾说过,那清峰剑是江湖上百般争夺的神器——或者,莫非是慕毒教的残支、又要来加害他天陨的后人?
想着节儿此时正与安氏就寝于隔壁的厢房,她的心头不觉一紧。
此时此刻,再顾不得什么——提剑,吹熄了灯盏、放轻脚步贴近房门,谨慎地将门推开一条细缝、睥睨屋外……
树影婆娑,月色朦胧,小池波澜不惊,甚至宿鸟都未有半点的惊觉、似乎全无有人来过的迹象。于是将身悄悄探出——今夜的月色并不昏暗,窗下那个避光的幽暗角落也并非全然视野之外,提息敛气,聚拢目光投将去——
天!那是谁?!
一身浅青的薄衫,深色的巾绩绾住一头青丝,檐下,独自站着,垂落的袖掩映玉色修长的指……
“檀郎?”失声惊叫,手中的剑“咣”地跌落——这该不是梦吧,竟是他!他竟回到故园!
天陨先是一惊,继而防备不及般慌神起来。
未待他回过神,她却已自走近,稍许将信将疑的凝视后,伸手去触他的脸颊——冰冷——环臂将他搂住,可那身躯飘飘然,只有温润与浅香的气息如故;而当难忍的泪水又如断线的珠链般滚落下来——那泪珠落入他怀里、划过他的衣衫,却丝毫未浸地绕将而过……
她懂了。
推开他的“身躯”,失落地伫立一边。
“娘子……我……”他想要解释,话音里充满了歉疚。
“你……为何要回来……”强迫自己冷静地问他。她万万没有想到,几度送行,前世身为天官的他却终究流落在了下界——如失落的亡魂,“你本星辰,为何要流连人间?尘世……没有什么值得你久留。”那“没有”二字,她却说得急促,努力掩盖内心的寒意。
他不语,垂首避开她痛心的目光。良久,默默地吁出他的回答:“是天陨……不能没有娘子……前缘如此……今生如此……来世……亦如此……”依旧不敢对上她能将自己看穿的目光,但那语气无可辩驳地坚定。
“难道说……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段所谓的‘天赐良缘’么……”喃喃自语。
“天陨不是要证明什么……也无需!”终于抬眼,使她看清他同样闪着泪光的双眸;
凄苦地一笑——缘就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