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李蓉蓉

1、引子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从成都华阳镇村头绕过，哗啦奔向成都府河。溪边的大树在微风中招展，依然苍翠，但树下的野草开始泛黄，在艳阳的照射下，稍显萧瑟。农人在田间忙着秋收,村前村后鸡鸣狗吠，镇上人来人往。北宋太平兴国六年（公元982年）九月的一天上午，与往常一样，几十个男男女女聚集在华阳镇的茶馆里，喝着茶，摆着龙门阵。
　　何谓“龙门阵”？“龙门阵” 如同川菜、川剧一样，是四川特产。它是一个专有名词，不同于一般聊天、侃山、吹牛，专门用来指那些变幻多端、复杂曲折、波澜壮阔、趣味无穷的摆谈。四川盆地得天独厚，物产丰富，自来是个好过日子的地方，故而四川人也特讲享受。吃是口福，听为耳福。四川人是生在福中自满足，他们是成天吃的心满意足了舒舒服服了，就想动动油光水滑嘴皮子，听听稀奇古怪事，再来一番心理上的享受，打一盘精神上的牙祭。而这，就须得如同正宗川菜回锅肉或是麻辣烫火锅一般的“龙门阵”才能解其谗过其瘾了。
　　事实上，四川茶馆的魅力，正在于那里有龙门阵。在大大小小的茶馆里，每个人都可以摆龙门阵，海阔天高地发表高见，而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摆得累了，就趴在桌子上听别人瞎摆，或回家呼呼大睡，将自己说过的话忘得干干净净的，顾而百姓都爱在劳作之余，来茶馆摆龙门阵。
　　简陋宽大的茶馆里，说话声、争论声、笑声和喝茶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一个瘦小的白发老者，约莫五十出头，半躺在竹椅里，高声吟道：“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见众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老者就冷笑道：“你们没完没了谈论三国演义，还要为诸葛亮、曹操的丰功伟绩争论多久啊！难道还有谁喜欢参战么？难道你们都忘了两年前的高梁河战役么？宋辽老百姓死伤十几万人，我们这里去打仗的男子，可有活着回来的！”他叹了一口气，继续喝茶道：“咳，战争，造成了多少家妻离子散,多少家家破人亡！咱老百姓可怜啊,可怜！”大家皆有同感，交头接耳，纷纷点头称是。
　　一个衣冠滥陋的年轻男子站起来，走了几步，倒了一杯茶，又走回桌旁，很不以为然地道：“你们生长在这里，宛如天堂一般，虽然同情感慨，却哪里能真正体会到我们这些边境百姓的痛苦？我全家几十口人，都是在两年前的战役中死去的，现剩了我一人到处流浪，苦不堪言！”他又点点头，欣慰地道：“还是四川富裕舒适，我准备以后就留在这里了！”
　　“这几年，四川的日子也难过了，我们还准备去京城呢！”一个二十左右的男子,身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容貌粗陋，应声道：“四川虽然没有遭遇战乱，但也因为这场战争，增添了许多苛捐杂税，而年壮的男子又死在战场，孤儿寡女艰辛劳作，哪完成得了高额的赋税？唉，就差民不聊生了！”
　　那白发老者看了他一眼，关心地道：“龚美小弟，你真的打算带着刘娥去京城了？开封虽然繁华富裕，但穷人要生存可不易啊！你拿什么营生？”
　　那龚美连忙道：“张大哥，我新学了做银饰，这次去京城，打算做银饰出卖。”便拿出做好的银饰给他看。
　　张大哥见他做的银饰粗拙，暗淡无光，不禁连连摇头。他数年来行走江湖，见多识广，知这等货色决不会在京城畅销，便提醒道：“成都也是繁华都市，你们为何要去开封？大哥好心提醒你，天子脚下能工巧匠甚多，竞争反而厉害，生计不易啊！”
　　“大哥所言极是，我又何尝不知呢！”龚美叹口气，道：“但我祖上是开封人氏，当年中原战乱，才逃到成都谋生，我母亲与表妹母亲交好，结为异姓姐妹，并指腹为婚。现在开封为首府，繁华似锦，母亲便一直想要回去。一月前母亲生病去世，我和表妹现下在华阳也是举目无亲，遂决心完成母亲的心愿，赴京城完婚安家。何况呆在这里，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宋辽再次开战，我便要去服兵役，万一死在战场上，岂不是留下表妹孤苦一人？京城虽居住不易，但我想，只要勤劳苦干，总不止饿死吧？……”
　　一个十四五岁的黄衫小姑娘，机灵地在茶馆里跑来跑去，和众人打闹说笑，嘻嘻笑笑一刻也不安静，听龚美提到了京城，便靠在他背上。她穿着简朴，身型尚未完全长成，但已略现窈窕体态，脸颊白皙明丽，尤其是一双细长的眼睛，转来转去十分灵活。她托着腮，一脸向往地道：“表哥，听说开封是个繁华的大都市，什么都有，可好玩啦，对不对？”
　　张大哥知她年幼，还不懂生存的艰辛，就故意逗她道：“刘娥小姑娘，我看你表哥的手艺很一般，到时候银饰卖不出去，养不活你，你就只好哭鼻子瞪眼睛咯！”刘娥嘻嘻一笑，摇晃着头上的羊辨，吐吐舌头，跳起来，大声道：“他养不活我，难道我不会自己养自己么？我决不哭鼻子瞪眼睛的！”茶馆里的众人都听见了她这莺声燕语，瞧她伶俐乖巧，均觉可喜。
　　龚美大为宽慰，怜爱地看着表妹刘娥。从小，活泼美丽的表妹就是家里的开心果，忘忧草！他抚养她长大，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努力给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他发誓尽己所能，要一辈子呵护她，让她永远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
　　“现在的姑娘们，都越来越厉害了，竟说要自己养活自己,让我们这些男人都十分敬佩!嘿，真正厉害的女人么，当属辽国的皇后萧燕燕！”一个身材魁梧的肥胖老者摇摇头，猛喝一口茶，大笑道：“你们刚才说到的高梁河战役，我们大宋，咳，丢人哪，输得可真惨！而人家辽国大获全胜，据说就是皇后萧燕燕亲自指挥的！辽国皇帝耶律贤长期生病卧床，萧皇后是辽国的实际统治者。她虽然不到三十岁，却已掌管辽国数年，把国家治理得紧紧有条。高梁河战役，抢去我们大宋不少地盘，还差点打死大宋皇帝。这样的女人，虽没有自称皇帝，却跟真正的女皇相差无几！尽管她不是我们大宋的人，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才干！”
　　他这一番话，立刻赢来不少啧啧称赞，那刘娥张大了眼睛，惊奇地望着他，道：“那个辽国的萧燕燕，真的这么厉害？”
　　而另一些深受战争之苦的人却恼了，纷纷指责他。一个中年青衣书生霍然而立，将扇子一折，冷笑数声，道：“老先生所言极是！萧燕燕萧皇后确实是女中豪杰！但是，可别忘了，宋辽之间这些无聊的战争都给老百姓带来什么了！皇帝们要‘誓扫匈奴不顾身’，结果是‘数万貂锦丧胡尘’，咱老百姓最苦，‘可怜高梁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是啊，咳，这宋辽战争，打了几十年，两国的老百姓都受够了罪，何时是个终结啊！”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想到自己哥哥和情郎都葬身战火，立即泪流满面，低声哭泣道：“真搞不懂：既然两国老百姓都讨厌战争，为何两国的皇帝们就不能坐在一起，好好商量个和平之计，停了这没完没了的战火？”
　　“黄兰，宋辽两国为什么要打仗，还不是为了个什么燕云十六州么？”中年书生耐心解释给她听：“我们大宋认为是我国领土，誓死要抢回来；那辽国却认为三十年前的后晋皇帝，已将这几个州割给了他们，就是他们的领土。后来太祖皇帝带领一帮人，硬是通过打仗把有些州给抢回来了。人家辽国一直不服，还认为是我们大宋背信弃义，发誓要夺回去呢！双方都要领土，如何谈得拢呢！”
　　“为了这个劳什子的燕云十六州，死了多少老百姓啊！”一个老太太想到儿子葬身战火，也忍不住流泪，揉着眼睛，理直气壮地道：“我们只想过太平日子，过幸福美满的好日子，哪在乎脚下的土地是姓宋，还是姓辽？就象我们四川，二十年前还归大蜀，现在却归大宋，谁在乎了？”
　　“你当然不在乎，但皇帝们在乎1”她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斜瞥她几眼，嘲道：“老奶奶一把年纪了，说话还这么天真！做皇帝的，最在乎的是要建功立业，要给后人夸耀自己打下了多少领土，有几个会把老百姓的生命当回事！宋辽之间的和平嘛，我们看是没什么希望的哦！”他默默地喝了一口茶，突然大笑几声，起身道：“哼，除非，除非是你这位菩萨老奶奶做了大宋的皇帝，而辽国也正好有另一位菩萨老奶奶做皇帝，才谈得拢！”
　　众人都哈哈大笑，气氛顿时更加活跃，继续摆其他的龙门阵。刘娥急着想知道更多关于萧燕燕的故事，嚷着要张大哥再讲讲，而龚美却付了茶钱，背着沉沉的行囊，再跟乡亲们告别，拉起她，准备出发。那个叫黄兰的姑娘与刘娥十分交好，笑着送他们到村头，临别时对龚美打趣道：“龚大哥，小刘娥是个美人胎子，长大后定是个倾国倾城的佳丽！你可得看紧点，免得被京城里的皇帝看中了，选入皇宫！......”
　　龚美顿时心慌起来，对京城有些茫然和恐惧。刘娥与黄兰挥手告别，想到即将远行，对家乡有些不舍，忍不住回首望望。走了许久，龚美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妹，京城里有很多富家公子......万一，万一，他们来喜欢你，你不会，不会嫌弃我吧？”
　　刘娥鄙夷地哼了一声，大声道：“表哥，我们既是夫妻，就应该相依为命,一起奋斗,我怎会嫌弃你！”龚美大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昂首抬头，神采奕奕地向前方走去，心里琢磨道：“我们一到京城就完婚，皇帝总不会看上一个已婚女子吧！......”刘娥快活地奔跑在他前面，一阵阵欢呼雀跃，心里还想着：“原来女人也可以治理国家呢......我今年也十四岁了，却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不知那个萧燕燕十四岁时在干什么！......”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宋辽之间的和平，会真的跟两个女人有关！----二十二年后，正是这个从成都华阳走出去的乡下丫头刘娥，作为大宋的皇妃，和辽太后萧燕燕一道，促使签订了两国之间的永久和平条约--《澹渊之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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