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雨与晴 ...
-
尽管早晨的天气预报只宣布今日阴天，到傍晚时分却全无征兆地响起雷声。
仿佛有人从河流中不断舀水泼在咖啡店的窗玻璃上，雨下个不停。
时刻才刚刚走过下午三点，然而窗外已经变得漆黑。没有一个客人光顾的小店里，你与磨砂灯罩折射出的柔软光线为伴，自娱自乐地准备派皮消耗起储藏室里的苹果。
放克爵士中和了湿暗的冷雨天氛围，当你放入今天的第二张唱片时，店门外终于传来有人放下雨伞的响声。
——见到推开门的那张熟面孔，你忍不住露出笑容。
“我还在想为什么突然下起雨，原来是预见了你要登门啊。”
“没办法，连阿真也总说我是日本的头号雨男嘛。”
肆虐的雨砸声被重新拦在外面，明司武臣径直朝吧台走来。
他罕见地穿了一身浅灰粗花呢大衣，里面套着卡其色圆领毛衣，与往日深色系为主的搭配很不一样，勾起嘴角自嘲的动作，散发着轻飘飘浮在半空一般的气质。
在烤箱附近温暖空气的笼罩下，他的神态愈显憔悴：“想喝酒。”
“要开一瓶香槟吗？”
“喔？真不错，那个臭老头店主还在这藏了这种好东西？”
“怎么可能，当然是在骗你。只有普通的咖啡招待。”
武臣长长地叹息出声。
“那就算了，随便什么饮料，是热的都行。”一边说着，一边将边缘微微淋湿的纸袋推向吧台对面，“伴手礼。”
“巧克力？给我的？还没到情人节哦。”
这是初次约会后的第四天，第三学期才刚刚开始，距离那个令高中生走火入魔的日子似乎遥遥无期。
“只有义理的份还真是抱歉——不开玩笑了，你拿回家吃也好，放在店里也好，总之拜托在千寿看不到的地方解决掉。”
“倒是没问题……小千蛀牙了吗？”
咖啡机轰隆隆地震响起来，背后，武臣用疲乏的强调回答：
“没有蛀，不过上次从诊所回来好像很低落的样子。我想着既然这么不乐意去看牙医，那就干脆减少吃零食的次数，所以把家里剩下的巧克力全都拿来了。你也是，一次不要吃太多，还有按时刷牙。”
“安心啦，我会好好干这一票。”
戴上隔热手套后将烤好的肉桂苹果派取出烤箱。表面交叉编织的酥皮薄脆金黄，烘烤过后染上焦糖般的美丽颜色，热气渗透刚淋上去的枫糖浆，席卷起一阵弥漫整个室内空间的甜蜜白雾。切开之后，小块苹果丁被裹在肉桂风味的馅料里，黏糊糊地淌出来。
热牛奶穿过萃取好的浓缩咖啡，短玻璃杯里的浓郁黑液被中和为饱满的棕红。奶咖、苹果派、清水、餐具，一一呈放在明司武臣面前。
“都没有拉花啊，对我可真敷衍。”
“这种做法是1:1比例的Cortado，拿威士忌来打比方的话，就是咖啡界的水割，武臣哥就当作是酒来喝吧。”
“真不好意思，那我开动了。”
他拆开摆在一起的刀叉，喝着咖啡，在你给自己泡茶的同时不间断地抛出话题：
“好了，说说看吧，你在心烦什么？”
“什么？我没有。”
武臣拿叉子在空气里点了点，这个动作由他来做竟有种奇异的潇洒：
“别装大人似的嘴硬。‘干这一票’？你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用这种话来开玩笑。”
“呀——”
你提水壶的手臂不禁在半空卡壳，停了一下，才继续注入。
“被你发现了，不过，是恋爱烦恼，没有什么好说的。”
“最想倾诉的客人们一开始都会这样讲。”
“您在club营业前跑来这里，就是为了对女高中生说这种台词吗？”
做出略带讽刺地回应，嘴角倏地翘起，神态却缓和下来。
下着这样大的雨，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位客人上门，柚叶大概是在部活之后就被临时降雨堵在学校，之后会想办法直接回家吧。你索性摘了围裙，拿着自己的红茶与蛋糕，走到明司武臣身边的空位坐下。
像两个在酒吧聚首的陌生人，你直视前方摆满玻璃器皿的壁柜，开门见山地陈述起根源问题：
“最近，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而他的神色至少在表面上毫无变化，转动着手里半空的玻璃杯，用鼻音示意你继续。
“然后呢，对方也刚好对我表白了……但是就在那之前没多久，我才意外发现这个人是我最喜欢的朋友的哥哥。”
“嗯……嗯？？你来真的？”
“武臣哥说可以，所以我才讲的。”
掩饰地抹了把脸后，武臣一口喝干了清水，才换上一副排除讶异、分外亲切的口吻说道：“抱歉抱歉，是我不好，听你说到恋爱烦恼这个词，一开始还以为又是整人的恶作剧来着。”
“这是不想听的意思吗？”
“恰恰相反，我想听得不得了。求你继续讲下去。”
这个二十五岁的成年男性说着合掌对年轻他八岁的少女露出了讨好般笑容，看上去意外地很熟练。
“其实，真的不是那么复杂的问题，只是我觉得交往前应该先和好友说明，毕竟喜欢的人嘛……到街上多走一走，说不准没几步又会遇到……还是朋友更重要吧？”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万一沟通过后朋友那边提出反对意见呢？到时候要怎么办？”
“那也只能到时候再看情况解决……因为我能隐约感觉到他们兄妹的关系恐怕不太好，我不想让柚叶觉得麻烦啊——”
叉子的侧面将三角形的苹果派切开，翻炒又烘烤过而变得软烂的粘稠苹果甜酱薄薄得覆过下唇，你一时间沉迷于自制烘焙的美味，险些听漏武臣的问题：
“那种年龄相差很大的兄妹吗？”
“不是喔，大概只差一两岁。苹果派，你还要再来一块吗？”
在他摇头之后，你利落起身戴上隔热手套，把放在吧台后的托盘整个端来面前，抱着烤盘开动。
“我啊，其实本该更早就发现他们是亲兄妹的，莫名其妙地眼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现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朋友开口。道理什么的哪怕心里清楚，可是临到说出那句话之前，又想着不如再等等更合适的时间吧……结果不小心就拖延到现在了。”
你一边用轻松的语气描述着过程，一边干脆换用勺子挖起满满的一大口——至于主动开口表白就被你以“需要稍微考虑一下”这个理由放置四天的柴大寿会是何种心情？心里倒是明白应该对他更体贴一些，但说到底，只见过几面的、目标已完成状态的crush对象和认识几个月一直很合得来的好友，该把谁放在首位不是很明显吗？
武臣微微挑眉，你却对反复陈述自己简单的焦躁而感到不耐烦起来了，便想挑起另外的话题说道：“不过这种事呢，多半是因为我自己愿意烦恼，所以才一直没能解决。抱歉啊，本来想先问你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的。和我比起来，武臣哥你才是已经露出一脸的想要踩过哪条界线的模样了。”
他那宛如被一层透明的薄膜包裹起来的圆滑气质，今天在露面时无比脆弱，连小孩子都知道要让气球落地只需拽紧绳索，然而他身上却无疑显露出非得将其刺破不可的偏执。
太过习惯事事周全的人，或许偶尔就会有这种需要打碎些什么才能证明自身存在的时刻吧。
尽管你的关注从始自终都紧紧锁定在苹果派上，明司武臣却极快速地切换至如往常一般的笑容：
“让你担心了呀？多亏听你说话，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我是想喝点酒，可是没打算像在居酒屋里一样发牢骚喔。”
“想喝酒，最后却走到咖啡店里来了？”
你叼着勺子转过头去，他则相当糊弄地耸了耸肩：“还是先说你的烦心事，干脆和交往的人一起去跟妹妹酱说明，这样压力就从你身上转移到对方那边了吧？”
“武臣哥是笨蛋，我就是不想让柚叶觉得有压力，所以才打算单独跟她说的。”
“喂喂，我说你，到底想跟谁交往，怎么看都是对你那个朋友更加上心啊？”
听到他的吐槽，你不禁吃惊地抬手挡住满脸绯红：
“这可真是……就算是武臣哥的提议，但三人关系什么的……”
“我没建议那种事！！！”
好不容易收回变得扭曲的表情，他失笑地叹了口气，“你啊，想多为别人考虑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到这种程度也未免顾虑太多了，连做事都变得束手束脚起来了吧？不如先让自己心情放松，想想如果是以前的你，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
你只和庆三倾诉过那份心情，而庆三并不是会擅自拿别人的心事当作谈资的性格。即便没有听你说过，武臣却好似天然就理解，好像只要是和他交谈，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感觉沉重。
于是，那个答案也不假思索，再自然不过地脱口而出：
“那就直接发短信吧？就写‘柚叶，我要把你哥糟蹋了’，这样如何？”
“……想变得体谅人的思路也是自有道理，继续保持下去比较好。”
武臣重重地按了下额头，开玩笑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前几天若狭打电话过来，“可以不用再担心十代目黑龙找那孩子麻烦了”——老友是这样说的。
一个糟糕的猜测猛然蹿上心头，他睁大了眼睛：“你说的那个人，莫非是指……”
“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过完全是巧合。我说过吧？一开始我把好多事都搞错了。”
“当时提醒你要小心被当成找茬的对象，可没想到最后会以这种方式解决啊。”
“说解决还有点早，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勺子盛起烤盘里最后一点派皮的碎末，苹果的热量持续温暖着身体，哪怕说出了有着不安氛围的句子，你也仍能够展露出心平气和的微笑。
“……嘛，说得也是，”数秒空白之后，武臣又将飘移的目光转向斜侧，没有看着你，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喜欢阿若，前几年我还总觉得没准能亲眼目睹另一种光源式之恋什么的。”
“我不是喜欢师匠啦，”
你将一络垂发拢到耳后，一直到最后一首歌曲播放完毕，只有雨声刷洗窗户、以及不知从某处传来的电器的运转声音，静静地通过狭窄逼仄的店面，使你迫切地感受到一种必须说点什么将其填满的冲动。
“没有特殊癖好的成年人主观上一般都会把十岁儿童的好感与恋爱区分开，是吧？但对待别人的事标准又会变得宽松。我不是喜欢师匠，只是想被视为‘暗恋者’，这样一来，我喜欢的人就不会把我的名字从恋爱话题里排除，所以。”
明司武臣从搁置在吧台表面的手指尖上，捕捉到一丝带有警醒意味的刺痛，肢体却动弹不得。
他妄想能从怀里取出盒崭新的香烟以消解心脏感受到的压力，一种确凿的揣测犹如春雨后的蘑菇，隐蔽又晦暗地自心底生根。
“这事论主观客观根本没有区别，对于成长发育期的大脑来说，昨日的一切不都是马上会被刷新覆盖过去的无效记录吗？十岁的好感，不知何时就被丢弃，不知何时就会被取代，随着成长，留在身后的净是一些连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的没有形态的东西，比起变成挥不去的阴影，顺其自然地遗忘会比较轻松——”
“是啊，就是这样没错，”你把清空的烤盘与碗碟丢进水槽，涌出的流水敲击着杯沿，你回头扫了一眼皱眉斟酌语言的武臣，他有所误会，把已经去世的真一郎当作你过去在意的对象，是以絮絮开解。
“何况我当时的做法，也实在太拙劣了些，毕竟是初恋嘛……才使得对方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吧。”
当下进行时态的表述。
安慰的输出被看不见的屏障横亘在吧台上空，无限透明的无形之壁将他不自觉想要辩解的冲动拦截阻断，‘怎么会是我呢……’比起愧疚或者讶异，第一个写入脑海的居然是质疑的念头。
和杯底残留的牛奶咖啡一起卷过舌尖的是浓缩味苦的自我谴责。站在水槽前的你，已经背对他专心于洗刷工作，明明几秒钟前才抛下一道快要把他炸裂开的惊雷，却还若无其事地行动，令他情不自禁心生埋怨。
不过，你不是还对他谈起了有个已经准备交往的人吗，所以刚刚所说的，应该只是早已结束的旧故事吧。只有如此，只可能是如此——他才能紧紧握住维系平衡的一丝余裕。
软抹布擦干滴滴答答的水渍，你听见了明司武臣一如往常游刃有余的回答：
“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会继续当作不知道的。”
“……哈哈，别紧张嘛。我没有想要换取什么，只是想说出来而已。这就足够了，现在的我也不会再用那种笨法子啦。”
关掉水龙头以后，才察觉到窗外的暴雨不知不觉停住了。
明司武臣不安地将鞋底用力踩向高脚凳下的横木。他的习惯是，窥探对方的想法，揣摩其作风，以此为先手。这种快要刻入本能的分析，将他推向无法逃脱的绝境。
不会再用以前的办法，所以现在的你会怎样表达？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自己只不过是又一次想得太多、想错方向，他无比排斥脑海中那个震耳欲聋的声音。
……现在的你，不需要任何旁敲侧击的方式。正如你亲口所说，已经足够了。你什么也不必做。仅仅是说出了这段故事——
得知自己曾经是小姑娘的初恋。
仅仅是这一点，就已经让他无法和过去一样用简单的目光看待你了。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雨与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