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葬》西门尧儿

1、兰陵葬

　　那一夜，翻动历史的冰冷，默然听见，你滚烫的心跳；

　　那一日，我找遍所有的记载，不为通达，只为寻着你的真实；

　　那一月，我孤身跋涉千里，不为寻访，只为踏着你的足迹；

　　那一年，戴面具踏歌起舞，不为取悦，只为贴着你的容颜；

　　那一世，看天看地看城阙啊，不为释幽怀，只为在某个时刻，邂逅你的今生。

　　今日，我手握璋器跪拜，不为祈福，只为遥祭你的英灵。

　　你是秀美惊艳的冠世美人，武霸天下的雄奇将军，也是南北朝那个动荡乱世中绽放的一簇绝世烟花，更是北齐那个疯狂皇室中的最后一抹温存。

　　兰陵王，那是怎样一个，美到凄绝的名字。

　　一，

　　寒风刺骨。

　　你走出皇宫大殿，伸手扯了扯衣领，掩紧单薄的朝服。

　　走下石阶，抬头，一刹那的惊异。

　　原本应该等候在此的仆从，竟跑得一干二净。

　　唯有拉车的一匹老马，打着响鼻迎接主人。

　　你无奈的摇头一笑。

　　笑容绽处，寒风绕行。

　　数九寒天，这些小子们又跑到哪里暖和去了？

　　你心里道，却不恼，斜跃上马车，自驾而去。

　　身后，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

　　二，

　　又是一年冬，北周联合突厥，大举攻齐。

　　兵力，二十万。

　　围困洛阳在先，久攻不克，遂分兵直犯晋阳。

　　武成皇帝高湛御驾亲征，而你，终于偶机会一展雄姿。

　　你骁勇善战，音容兼美，却在阵前屡屡遭到轻蔑。

　　于是你刻假面一副，阻绝了敌人蔑视的目光，却也从此，遮住了你的绝代风华。

　　晋阳战捷，你受令领一千精骑解洛阳之围。

　　你日夜兼程，南渡黄河，直抵洛阳，驻兵邙山。

　　列阵，待敌。

　　敌军至，邙山边的北齐阵并不行动，只是以言语激之。

　　北周军怒，亮戈，战！

　　于是北周军一路追，北齐军一路逃。

　　直到邙山之顶。

　　以步兵之力追击骑兵一路上山，北周军均是筋疲力尽。

　　你高高的站在邙山之巅，看着汗如雨下的敌军，终于笑了。

　　这揽尽芳华的一笑隐没在面具之后，闪烁的双眸却燃起了将士的杀气。

　　帅旗舞，杀！

　　一千精骑，红袍金甲，瞬间从邙山坡上俯冲而下。

　　如怒海红潮，狠狠地从四合如黑云的北周重阵里席卷而过。

　　所到之处，敌军无不丢盔弃甲，尸横遍地。

　　你挥舞着长剑，一马当先的冲在最前。

　　血溅红色战袍，浸染出层层叠叠的壮烈。

　　这一冲，冲至金墉城下。

　　北周军渐渐恢复镇定，围将上来，密如浓云的敌军压的人喘不过起来。

　　假面的表情依旧狰狞，却不知假面下的你，是否也有一丝慌乱。

　　你勒转马头，抬头遥视城上的驻军。

　　相视那刻，你毅然脱下那凶恶以极的面具，现出一派姿容绝世。

　　面前城墙高峻，身后大军无边，头顶疾风掠过，长发随风飞舞。

　　好一个绝代惊艳，旷世英武！

　　兰陵王至，欢呼震天！

　　于是金墉城开，驻军冲出，杀入敌阵，邙山大捷！

　　你一战成名，封巨鹿，长乐，乐平，高阳等郡公，累升尚书令，太尉，大司马，太保等高官要职。

　　武将的荣耀，在你的手中，光芒璀璨。

　　三，

　　后，你引兵进攻定阳。

　　夜深，月朗星稠。

　　主帅帐中，一个人颤抖着跪在你的脚下。

　　你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这次的苦苦哀求，所为何事。

　　不久前你被他高发贪赃枉法，以致被免官，今日你东山再起，竟在自己的帐下兵士中，再次见到这张熟悉的脸。

　　只是这张脸上在没有狂傲。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惧，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申请复杂的看着面前蜷缩的人，轻轻挥手。

　　阳士深，你走吧，我并不想杀你。

　　阳士深猛然抬头。

　　不杀？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求您……求您惩罚我吧！

　　他再次叩首哀求。

　　求罚，只为求心里一个踏实。

　　只是在你充满仁义的心里，几时有报复二字？

　　你笑了，想当初看到仆从尽散时一样，笑得温润。

　　那好吧，下跪者阳士深，犯盗窃罪，判打二十军杖！

　　随后帐外传来阳士深的惨叫声。

　　二十军杖之后，阳士深低声喃喃道，谢谢你，将军。

　　四，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震主，祸必降之。

　　纵你惊才绝艳，却也难以逃避悲剧的宿命。

　　更何况，你生活在这样一个，疯狂的近乎变态的家族。

　　你的二叔文宣帝高洋，困自己的两个弟弟于囚笼，矛槊捅死，投火焚烧，再填以土石。

　　你的九叔武成帝高湛，奸污兄嫂李氏，并将侄子用刀柄活活敲死。

　　你的大哥高孝瑜被奸臣谗毁，竟被强命饮酒三十七杯，再灌毒酒，投水而死。

　　你的三哥高孝琬因唤皇帝为叔，竟被皇帝用大棒生生击碎两腿胫骨，活活痛死。

　　在这样一个鲜血横流的家中，你不得不处处小心，时时警惕，只是你的千般琢磨，最终，竟溃在了一个字上。

　　五，

　　夜静无风。

　　你独自骑马来到皇宫，赴一场宫宴。

　　你的皇弟端坐在席上，对你笑脸相迎。

　　那亲切的笑容，让你的心无端端的一暖。

　　不觉，酒酣。

　　皇帝随口对你说道，上次邙山之捷，你入阵太深，实在危险。

　　这样平淡的一句话竟然你感动的几乎热泪盈眶。

　　你以为，毕竟是兄弟，无论如何，还是会担忧着，在乎着。

　　你站起身恭敬一礼，美目中跃动着光芒。

　　家事亲切，不觉遂然。

　　你也是随口答道，却不知这一句话，让皇帝顿时面色青紫。

　　也正是这随口而出的一句话，断送了你传奇一般的一生。

　　六，

　　三日后，使者带着一壶御赐的美酒来到你面前。

　　酒是美酒，只是，剧毒无比。

　　我忠以事上，何辜于天，而遭鸩也！

　　你哀呼着，美目含泪。

　　你的妻子拉了拉你的衣袖，抽噎着道，你为什么，不去求皇上？

　　你低头看着妻子单纯的脸，一颗心顿成千片万片。

　　天颜何由见啊！

　　你手持鸩酒，奔回书房，竟是取出家中所有的借据。

　　左手一把火，右手一杯酒。

　　火烧起，酒饮尽。

　　抹销别人对自己的一切亏欠，竟是你这一生，最后一件事。

　　七，

　　千年后，我双手举杯，洒下一杯美酒在你的墓前。

　　任风，吹干我眼中的热泪。

　　墓碑上，那用篆文雕刻的十六个字“齐故假黄钺右师右慰公兰陵忠武王碑”，已经斑驳黯淡。

　　然，其中遒劲不减。

　　兰陵王！

　　你不是不知，这是个疯狂的家，疯狂的国，疯狂的世界！

　　可你依旧选择守护。

　　倾尽最后一丝力量，直到最后一刻光阴，握碎最后一点希望。

　　留于后世的，是你那绝世的英姿，宽简的笑容，以及让人扼腕哀叹的，人间不许见白头的宿命。

　　呜呼，兰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