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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卷一 折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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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月初,天气还很寒冷。
院子里的春花三两枝悄悄地探头,萱草点缀在庭院一隅,相比之下樱花则要大方许多,两株与屋舍齐高的樱树上,满目的瑰色早已盛开八分了。
清晨雾气浓重,唯有午时的阳光才令人觉得出丝丝暖意。淡香靠坐在廊外,享受着一天之中短暂的温暖。素琴入怀,手边是温热的梅子酒,身旁还有三五位女侍作伴,如此的时光悠然自得地淌过。
访客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登门的。
直衣乌帽的青年穿庭而来,草叶沿路瑟瑟抖动。他貌若方从大内归返的官员,却又未带任何随行侍卫,然而女房们看到他,相视掩袖一笑,都自觉退下了。
“哎呀……是藤原少辅大人来了。”
“今天的气色看上去有些欠佳呢……”
女房们的悄声议论很快淹没在了绢布帘子后。
来访的是式部少辅藤原若祀大人,式部卿亲王的独子。
尊贵的身份,俊俏的面容,高雅的举止,他是大内女子心目中的完美情人。
尤其是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汉诗,更是倾倒了无数贵族家的小姐。
然而去年霜月雪绒飞舞时,那位竟顶着众情人的怨声怒气,成婚了。
脱下乌帽,藤原若祀摇散了一头长发。
直衣下摆沾了少许草叶上的水气,略微有些湿湿的。若祀登上外廊,与家主人相对而坐。
方才还充斥着笑语温情的空气迅速冷却了下来。
“你在虐待自己么,少辅大人。”
支颔盯了他片刻,淡香端起酒杯,径直贴上眼前苍白的唇。杯沿袅袅一层薄雾,伴着余温夹着泛香,腾去。
若祀未言,任雾气迷上双眼,看不清对面的人。
凉风覆过,带起樱红阵阵。发丝间一片两片,娇嫩的花瓣留恋其上。
“怎么了?”
白衣的侍从将空杯重新置回格木盘中。
“又和那位吵架了吗。”
若祀用一种近乎于诧异的眼神扫过眼前漫不经心的男子,随即大大叹了口气。淡香忍不住笑了出来,纤白的指节压在唇上,仍是止不住轻轻浅浅的笑意。
纯净的樱花在寒风中翩跹翻舞,若祀只是望着庭院上空,久久不动。
藤原少辅之妻,芳名落叶。
那是执政藤原右大臣引以为傲的二小姐。
王公贵族间相传的,大内里最美的女子。
淡香没有见过她,只是隔了单薄的竹帘,听过她珠润华丽的笑声。而这也已经是多少公卿做梦都不敢奢求的美事了。
有流言说,她甚至对东宫的爱慕都不理不睬。
如此绝美孤傲的公主,对亲王家才貌双全的贵公子一见倾情。藤原若祀伤透无数颗芳心的同时,落叶姬也在一夜之间打碎了那些年轻贵族的美梦。
如神意加诸般的完美结合。
然而这桩婚事却并不如表面上那样令人羡慕……
淡香浮沉在空气中的视线落回藤原若祀身上,这个男人啊,每次和那位起了争执以后,都会像这样不带侍卫一个人跑到自己这儿来,喝酒闲谈,任时间慢慢从眼前溜走。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拾起散在身后的薄衣披回肩上,淡香揽过素琴,有心无意地轻轻拨弄着。
迷乱的音。
慵懒的调。
新春艳舞的花瓣纷纷扬扬。
太阳早早向地极退去,苍白的空气纠结成薄暮色的风,伴着落樱旋转、翻滚,袭过横廊。
“真可惜……开得这么漂亮的花,”
若祀站起身来,指尖停着殷红的一片。
“仿佛就是为了祭奠曾经的绚烂而坠落一般……”
抬手注视着指尖的残瓣,轻轻覆上一吻,眉目间无尽的怜意。
“如那镜花水月的,爱恋……”
琴弦微滞,愈显如梦如幻。
“萧索离尘心,恰似无波井。
旧事不堪忆,此去非关情……”
红艳的花瓣贴覆在同样红艳的唇间,说不出的风情。更多的樱花挡不住诱惑,如梦魇一般沉降。
身后,透过琴弦的是缥缈得几乎抓不住的叹息。
“樱花……明年还会再开的。”
“遥遥一年,何其漫长。面对着光秃秃的枝桠,任谁都会感叹吧。”
“一年的时光未尝不是转瞬的回忆。花开也好,花落也罢。”
名为雪的女房端着晚膳来到走廊尽头,听到的就是这样莫名的对白。
入夜了,气温骤寒。洁白的月亮爬上枝头,与夜樱交映成趣。
雪儿就这么滞在屋舍转角处,不敢再妄前一步。
一直绵延至此的琴音,忽然断了。
“杳杳寒弦音,堪堪伴月停。
莫言情归忆,素手织兰馨。”
淡香的声音轻起乍落,不胜若祀的柔软,却在这清冷空气中如按弦一拨,接在琴声后隐隐淡去。
扯下薄衣裹住眼前赏月的男人,淡香嘻笑着站起身。
“回府也好继续留在这用膳也罢都随你的意,不过如果我再不回去,可是要被那些位大人念的。”
回去,指回内里,今儿是轮到他值宿了。虽说没什么事可做,缺勤总是说不过去的。
偏头向远处的女房微笑了一下,后者赶紧跑去准备了。
“呐……若祀,不管怎么样,我只想看到你的笑脸。”
“……根本就是个只会甜言蜜语的家伙。”
“我的甜言蜜语……想多尝试下么。”
“哼,可以啊。”
若祀很高傲地一仰头,脸上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轻松的笑容。
“说真的,为什么你总是比我看得开呢。”
淡香冲他静静地笑了一下,转身向外廊尽头走去。若祀突然拉了一下裹在身上的薄衣,上面原本的热度早已在夜风的洗礼下,消褪得无影无踪了。
到达清凉殿的时候已经迟了些许,迎面而来的是男人们倜傥般的玩笑。
“又在哪位女性怀里沉醉得忘了时间啦?”
“侍从大人的生活还真是多姿多彩呐。”
诸如此类的。
“嘛……为表歉意,就请由在下负责今晚的巡视吧。先行告退。”
紧了紧腰间的长刀,淡香再度起身,移步夜色之中。完全无视了男人们眼底或失望或愤恨的色彩。
内里本就是安定之地,皇居所在的清凉殿更是如此。实在是没有巡逻的实要……所谓的值宿,其实也只是一群官位高阶的贵族们聚在一起,谈论着白日难登大雅之堂的闲话罢了。与其坐在屋子里呼吸着污浊的空气,还不如这样出来走走,享受月色的眷恋。
耳边的琵琶声忽缓忽急,撩拨着向来敏锐的听觉神经,在围着清凉殿转了第三圈之后,淡香终于决定前去拜访下这位深夜未眠的佳人。
站在音源的绢布帘外,淡香陶醉地闭上了双眼。果然是绝佳的音色啊……
琵琶的嘈嘈切切和着风中夹杂的春花的甜香,完美地融合,释放。不知何时,演奏的主人收去了最后一个长音,随而,开口:
“是哪一位夜半立于廊下……宁可忍受夜风的寒冷也不愿登殿一叙呢。”
沉静柔缓的语调,一如她弹奏出来的音。
淡香愣了一下,方从绝美的音色中回过神来。想必屋内的那位已经注意到自己很久了吧。
“在下橘淡香,今夜值宿时忽闻琴声如幻,着魅至此,如有惊扰实属冒犯……”
“啊……原来是四位的侍从大人。能将大人引至此地,实是妾身的荣幸。”
殿内人儿的声音平静安稳,既无欣喜亦缺兴奋,只是淡淡地秉持着礼节上的响应。
“妾身唤作荻,是这清凉殿的女房。”
荻?
啊啊……原来是她。
早有耳闻清凉殿女房荻之君的种种,今日一见果然如众口传言,人如其名。
能够奏出如此清越的琴音,确是个完美的人儿呢。
“夜晚风寒,侍从大人如不嫌弃,何不登殿促谈。”
一个是众所周知的风雅男子。
一个是众口称赞的风情女子。
入帘本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扇沿抵上绢布帘的那一瞬间,淡香却觉得怎么也迈不出步子。犹豫再三,还是退了半步,跪坐在廊外。
“夜深了,在下还是隔帘一叙吧。”
屋内传来轻浅的笑声,并不带多余的感情,仅是淡淡的好奇。
“风雅如侍从大人,也会害怕绯言四起吗。”
“因为对方是如此优秀的女性嘛。”
又一次,叹息一般的笑。
“还是说……侍从大人已经不想再游戏芳丛了呢。”
淡香微微愣了一下,居然真的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哎呀,不知又有多少女子要伤心落泪了……侍从大人已经有了想要一心对待的人了吗?”
“唔……不过那位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呢。”
淡香若有所思地笑着,半边扇沿无意识地缓缓拉开,再静静合上。
“有时候在想……是否什么都不告诉那位比较好。与其一直默默地守护与分享,说出来后不可预知的结果更让人觉得不安。总觉得……是否什么都不做会比较好。”
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却对着陌生的人倾吐而出,淡香完全没有意识到与自己一帘之隔的女子带有多么奇异的能力,或许今夜的自己脑子里也是一团乱吧。
帘内的人似乎很爱笑。那种如微风般的笑声,安抚着自己混乱的思绪。
“如果需要想那么多,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如果想做什么事,就不用想那么多。爱情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吧。”
淡香怔怔地看着绘有早樱的帘子,末了也是一笑。
“啊啊……的确是。”
荻的话仿佛纯澈的泉水般,冲去了附着在思绪间的杂念。
“荻之君,可否借纸墨一用?”
樱簇微动,纤白的手挑起布帘一侧,烛光背映下的脸庞挂着柔和而又完美的笑容,天生的镇定人心。
“外面太暗了,请进来吧。”
墨迹横斜在纸上,水灵灵地透着新研的香气。
“祭舞和春笑,未祀风如悄。
银铃系邻芳,月照清庭草。”
说不出口,也不想说明,唯有用这种繁复的方法。
只是突然想要传达我此时的心情,给你……
折起信纸附上随手掠下的樱枝,交托到侍卫手上之后,突然觉得松了口气。看着侍卫策马急驰的背影,才突然想起来,现在正是丑时……
追也追不回了,索性回到灯火通明的外殿,靠着移门欣赏月色。里面贵族们的争辩声依旧持续着,缓缓吐了口气,心情却是说不出的空明,仿佛那种嘈杂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又见到了那个侍卫的身影,一夜的奔波使得他看上去如此狼狈。接过他手里的回信展开细看,不自觉地又翘起嘴角。
“一朝玉颜笑,如之淡烟草。
宫墙芳菲道,藤萝香萦绕。”
清新的感觉,一如朝早的晨光般洒遍全身,值夜未宿的困顿全消。
那位似乎也没什么事了……
然而信笺末尾的一段小字,才真的让人哑然失笑。
——“居然折宫廷里的樱花枝,你也太大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