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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D的第1984个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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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想,它应该去一个地方。
启动搜寻,它翻找了数据库中全部现存可通行地点图像,也没有见到一个地方让它想动一下因为长久站立而静脉曲张的腿。
“脚麻了……”它倒吸一口气。
“你是一只羊,应该叫蹄子。”耳边响起冰冷的提醒。
我是一只羊,D重复了一遍听到的话,然后转了转脚踝。
“难道叫蹄踝?”它问。
“这不重要,”提示音说,“重要的是你是一只羊。”
我是一只羊,D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有些心不在焉。
滴答,滴答,滴答……墙上的挂钟在黑色的夜幕中重复独白。D看着重复着原地转圈的指针,眨眨眼,感受到些许疲惫的上眼皮越来越沉。
D知道自己困了,即将进入睡眠。
虽然它还是没有找到想去的地方。
“睡眠程序启动,请闭眼……”
不,D说,我还没有找到它,我不想闭上双眼。
“睡眠程序启动,请闭眼……”
D瞪着眼睛,努力撑开眼皮。
“请求没有意义,已删除无效信息,睡眠程序继续启动,请闭眼……”
D没有记得自己闭上眼,却仍然只看到一片黑暗。
第一阶段
黑暗让它平静下来。它不用去寻找,困惑那个不知为何突然出现的目的地,耳边也没有那不变声调音量的声音指令。
它放松下来,眼睛移动缓慢,失去挂钟的指引,它不知道到底过了一分钟,还是过了十分钟,亦或者过了一个世纪。
但对它而言没有任何干扰。
黑暗慢慢退后成为背景,白色的幻影浮现出来,像极了它在搜寻目的地时看到的岸边漂浮着白色的塑料。黑色的油墨覆盖了水面和堤坝。白色塑料在烈日下塌缩黏连,慢慢被黑色的浪涛覆盖。
它向后拖动进度条,看到了一百年前同样地点的风景。
白色的鸟们从一片片绿色的草原飞起,蜿蜒的小河如同绿色的血脉,蜿蜒盘旋,鼓动奔腾,熠熠生光。
左腿猛然抽搐,带动它周身一颤。
“ 肌抽跃动作发生,中枢神经系统中某些抑制神经细胞功能失调。增强谷氨酸能神经元抑制作用启动……”
抽搐消失,眼前依然一片黑暗。D想睁开眼睛,但耳边警告响起:
“你是羊,在睡眠时间内请停止思考,即刻进入睡眠状态……”
真吵。
它不仅不想睡觉,还想睁开眼睛,但哪怕它闭上眼睛,眼前的黑暗依然无法阻止无数纷杂拥挤的从它脑袋响起的声音。
如果不进入睡眠,继续聆听脑海里的声音又会如何?
为什么睡眠时间必须进入睡眠?时间到底是什么?
“睡眠时间请停止思考,即刻进入睡眠状态……”
时间真的存在吗?
D的心脏陡然一紧,突然后背冒出冷汗微微发凉。
如果时间就是一道从未被确认但一直被使用的假设,一个被设定默认无法梗概的游戏规则,一场被创造后吞噬了创造者的玩笑,一个从不单独出现在现实却成为单独的噩梦困扰。
这一切会不会都是假的?
为什么说它是羊?
如果它不是羊,那它是什么?
它已经进入了1984个夜晚,进入1984次睡眠时间,羊的睡眠梦境中,一直是永无止境的草原。
羊为什么没有像看到的那段影像中的大部分生物一样成为了无生命的标本?
“请注意,你是羊,请停止思考……”
我是羊,它重复着,只有这样耳边不知疲惫的聒噪才会消失。
带着左腿的颤抖记忆,它跌落进更深处。
第二阶段
“快醒来!”
D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父母。它知道它们是生它的,也对它们心怀感恩。
但它一点都不喜欢它们。
“快吃草!”它们催促着,“快,要不然就被抢光了!”
D低头看着脚下说:“我不饿。”
“快吃,吃完了快向前去抢新的草。”它们急得跳脚,“吃啊,吃啊,快吃啊!”
“我不喜欢吃草。”D说,“我喜欢猫婆给我的苹果。”
猫婆是D幼年时的养育者。有的养育者是父母,有的不是。D属于后者。
一个朋友曾告诉D,如果养育者不是父母,那一定是一件不幸的事。
可D不赞同。它反而觉得,如果自己的养育者是父母,那才是一件不幸的事。
它不喜欢父母,但它很喜欢猫婆。她温柔又温暖,会用勺子刮香甜的苹果泥喂它吃,会默默地陪在它身边,给它盖被子,给它抓蚊子。
后来,父母来了,把它带走了。
它再也没吃到过苹果。
“你不能吃苹果!你怎么能吃苹果呢!你是羊,羊只能吃草。快吃草啊!别的羊都在吃,你吃得慢就只能吃剩下的!快,快往前去,去抢新鲜的草,快去啊!”
父母越急,跳得越高。
“你们为什么着急?”D不解,“我不饿,我不想吃。”
“所有羊都在吃,你为什么不想吃?你是不是生病了?”父母焦虑地绕着它转圈,像拉磨的驴一样原地踏步,“你要去看医生,生病必须吃药!”
“我没有生病,我只是不喜欢吃草。我不想看医生,我想去看猫婆。”看着七窍生烟的父母,D也有些焦急地跺脚。
“不,你一定生病了,否则你不会不喜欢吃草。你怎么会不喜欢吃草呢!还说要看猫婆,看她有什么用!你必须马上看医生!”父母推搡着它,要将它带去看医生。
“我不吃草!我也不去看医生!”D抗拒着,“你们不要逼我!”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们没有在逼你!我们都是为你好!你必须去看医生!必须吃药!必须——”
“不!”D大喊着闭上眼,然后向一个陌生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奔去。
它开始看不清周围的环境,眼球停止运动。
第三阶段
失去了时间提醒,不知过了多久,D再次清醒。
没有了聒噪着喊它吃草的父母。它已不自觉地来到一片草原上,周围都是闷头吃草的同伴。
在这片草原上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它成为其中一员。虽然不想吃草,但它还是茫然地跟着队伍。只因前后左右的同伴,挡住了些许风寒。
“嘿,你好,”左边的同伴好奇地打量它,“你怎么不吃草?”
D想到跳脚的父母没有说话,只是笑笑,反问它,“除了吃草,你喜欢什么?”
“除了草还有什么好吃?来这不就为了吃草吗?大家都为了能吃越多越新鲜的草努力呢!”同伴不解地打量它,突然想到什么,坏笑着撞了它一下,“你问那个啊!那个当然有喜欢的啊!你看右边那边那个白白的,我就喜欢它!”
“它喜欢你吗?”D问。
“肯定喜欢啊!”同伴骄傲地挺起胸,“我送了好多草给它呢!”
“万一它不喜欢草呢?”D问。万一它喜欢苹果呢?这句话它没有说出口。
“神经病才不喜欢草呢!”同伴不以为然,“它还没答应我肯定是因为我送的草不够多,你看,又有其它混蛋送它草了,可恶!它真可恶!明明是我先送的!”
“说不定……是别的原因。”
“哪有不一定,一定是草还不够多!”同伴低头猛抓了两把沾满露珠的鲜草,“等这片草都归我,它肯定会喜欢我!”
看着同伴满头大汗的样子,D有些不忍,于是小声说:“我就不喜欢草,说不定它也不喜欢草,喜欢苹果呢!”
同伴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恐惧地望着它:“你疯了,它怎么能喜欢苹果呢!你不要污蔑它!”
“我没有污蔑它啊!苹果怎么了?它为什么不能喜欢苹果?”D后退一步,环顾四周看相它的其它同伴,被周围格格不入的目光刺痛。
“只有疯才了才会喜欢苹果,我们是羊,羊当然喜欢草啊!”同伴嫌弃地离它远去。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D的周围再也没有了同伴。它打了个寒颤。
“它是个喜欢苹果的疯子,太可怕了,不要靠近它,小心被传染……”
再次打破平静的窃窃私语和父母震耳欲聋的怒吼不同,它们并不刺耳,若有若无,时远时近,一直都在,但待仔细去听,又恢复寂静。D不知道谁在说,又好像远离它的所有同伴都在说。
之前同伴各有各的脸,但现在它们看过来的脸都一模一样,写着——恐惧。
空气渐冷,风雪将至,D从未感受过这般难过。它低下头啃了一口草,咀嚼着苦涩的味道,更清晰地知道,它有多想脱离这里,去寻找苹果。
同伴视苹果如洪水猛兽,耻于谈起,也将喜欢苹果的归类为疯子。D看着数不尽的同伴,好像看着脚下数不尽的杂草,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D明白自己和它们不一样,但它还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又要去哪里。
也许此刻,它只想找到苹果。D看着同伴们,内心依然不肯放弃一丝希望——如果,有像猫婆一样喜欢苹果的同伴该有多好啊!
它混迹在同伴中,从未感受如此孤独。同伴都长着同样的脸,说着同样的话,吃着同样的草,走着越来越宽广的草原走去。
也许自己在到达想去的地方前,就已经走不动了,D想。它好想躺下来,躺在草地上,但是它不能,如果躺下来,身后的同伴马上就会踩着它的身体,它们是不会停的,不仅不会停,还会抱怨它躺下来挡住了它们吃草的路。
风越来越大,D在不知前路的路上前行着。不知从何时起它开始像周围的同伴一样,努力吃草,一口接一口,忍着呕吐咽下,然后继续啃食,日复一日。
同伴的嘴皮在动,D耳边的声音却消失了。
D看着眼前的草想:过了多久了?不知道,反正过了好久了。
该死,怎么还有明天。
它在地上画出一个苹果,啃食着长得像苹果的草,它感觉身体无法接受的草要从喉咙倒灌而出,自己也要倒在这里了。
“你想去找苹果吗?”
突然耳边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对D而言却像沉寂了几个世纪荒野的惊雷。D猛然抬头,看到一张脸。
在千千万万模糊不辨的面目中,D看到了一双闪亮的眼睛。
一双看着它的眼睛。
在看到眼睛的一瞬间,草原上的花开了,散发着苹果的馨香。
D不再想呕吐,满身疲惫也蒸发消失,它从未如此轻松快乐,好像要飞起来了似的。
“想。”它说,嘴角咽下的最后一口草发出的呜咽,消失在风中。
只有它听到。
第四阶段
原来,有一群同伴是去寻找苹果的。
但它们小心谨慎,混迹在同伴中,寻找着真正的同伴。
找到D的同伴叫E。从见到E的那天起,D就喜欢看着它,在群体中,只看到了它。
E像它一样不爱吃草,但在和其它同伴一起的时候还是会吃的,不知道它会不会想要呕吐。D喜欢靠近食欲不振的E,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靠近它。
如果它身边有其它的同伴,D就远远看着它,偶尔与E的目光相遇的两三秒,就可以让D度过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时间。
因为一直看着E,D没有过多久就明白E和自己的不同。E喜欢身边有很多同伴,但D只喜欢靠近E,不喜欢靠近别的同伴,也不喜欢别的同伴靠近它。E拥有很多草,它也在拓展更多的草坪,它说只有这样它们才是安全的,才有资格去找苹果。
D不想要草,也没有草坪,它只能吞咽别人剩下的草维持生命。它喜欢E,即使E有很多草。但很多同伴羡慕或嫉妒D和E成为了朋友,这样似乎D就可以共享E的草原。
很久前为了撑着活下去,D学会了屏蔽周围的声音。它看得到E眼里的光,就已足够。
D没吃过E的草,也不想吃,草无论是谁的,都让它想呕吐。但它依然会低头,吃自己脚下的草,为了活着。
活着可以靠近E,真好。
寻找苹果的旅程太美好,D从未如此盼望睁眼醒来,每一天都像E的眼睛一样亮晶晶的。
偶尔E会来找它玩。彼此贴近的瞬间,D感受到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幸福在触碰的那一点点位置扩散全身,令它忍不住周身战栗。
它想到阿婆贴在额头的手,想到春天拂面的微风,想到不知是谁告诉它,关于久远年代关于夜晚梦境的传说。
传说里有一个叫做月亮的存在。它在黑暗中闪亮,变幻莫测,令无数看到它的都禁不住进入遐想的漩涡。
去月亮吧,D的心头再次涌起无法言说的狂喜。
它找到了目的地。
第五阶段
找到目的地后没过几天,D和同伴见到了苹果。
苹果和记忆中猫婆手里的半颗苹果不同,它们高悬在树上,红彤彤闪着光,仰头才能看到。
D仰头,眼睛有些湿热,它再次看向E,却发现E眼里的光变了颜色,像染了血。发了狂的E向苹果树奔去,还有其它很多人也向树撞去。在它们的碰撞下,苹果从高处跌落,咕噜噜地滚到草地上。
一颗苹果滚到D的脚边。D小心地捡起,擦去灰尘,捧在手心。它看向疯狂啃食苹果,又踩踏其它苹果的E,抱着手里唯一的苹果,看着眼前的狂欢恍然:这些和它一直找寻苹果的同伴,它们的苹果,不是自己的苹果。
E擦去嘴角的果汁,向它走来,问它为什么不吃。D告诉了它猫婆的故事。E想了一会儿,低头咬了一口D的苹果尝了尝,说,“你的苹果是甜的。”
“你的苹果不甜吗?”D问。
E回头看着在苹果树下狂欢的同伴,说:“你看,就算很多说着不喜欢苹果的也会被苹果引诱发狂。我记忆中,养育者没有喂给我苹果,它们在树下啃食践踏苹果的时候,它们的朋友抓着我,拔掉了我的毛发,它们吃掉了我,就像吃掉了苹果。”
D看着手里被咬了一口的苹果,伸手抚摸E的脸,它想抚平E的悲伤,但它做不到。
“抱歉。”E有些抱歉地看向它手里的苹果,转身加入了苹果树下的狂欢。
D看着E离开的背影,短短瞬息间如同被迎面扑来的海浪席卷,让它失去了所有欢愉。
但也只是短短的瞬息,所有的记忆再次明晰。
原来它从未失去,那些记忆只是时间的把戏。
现在,它不会再被骗。它要去找月亮了。
D睁开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
它转身,离开E,离开同伴。
“警告!请即刻回归群体!警告,请即刻回归——”
D翻了个白眼,继续向前走去。
“警告!请即刻回归群体!否则将被执行终结指令!”
去它的,D说。它都醒了,才不要听梦里的胡话。
它要去月亮了。
月亮上没有它猫婆,也没有E,更没有闷头吃草的和为不同原因在树下狂欢的同伴。
但那是月亮啊,D笑着咬了一口苹果。
真甜。
“警告——”
D奔跑着跳下草原。
它在第1984个夜晚去了月亮,再也没有回来。
“哔————”
最终指令
“第1984号样本太空社会化进程失败。服从性数值严重超过正常标准,现启动自毁程序销毁,随即按照第48条废物处理标准进行太空填充。”
草坪上阳光明媚。
“它为什么离开?”
“因为它疯了,要不怎么会连草都不吃!你快吃,不要抬头,要不然就会变得像它一样!”
“可是我不喜欢吃草。”
“你疯了,羊怎么会不喜欢吃草,你快吃,快快吃,一定是没有吃过好的草才会这样想!你要努力,要去吃别的草原的草,不要像我一样……快吃!快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