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兵小将]行客》楼上黄昏

1、一 兵将

　　蜿蜒的古道一望无际，延伸至黄土尽处遥不可及的远方。金风萧瑟中，忽有渺远的歌声自天际传来，蓦地划破了这素秋满目的苍茫和宁静。

　　待声音近了些，才隐约听清了那歌里唱的内容：

　　“大路何往兮通我家，家乡安在兮梁山下。鸡鹅牛羊兮满地跑，良田五亩兮开黄花……”

　　歌词虽称不上大雅，调子也并不太准，但那声音里却满是轻快悠然。伴着行进车马的吱呀声，在整条辽远无人的旷野上格外突兀地回响。

　　行至一片树荫下，那辆古旧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方才那高歌的人提了提马缰，身子轻快地一跃，稳稳落在地上，便三两步朝车后走去。

　　掀开搭在车上的一卷草席，露出其下一张虽然脏兮兮但不掩俊逸之色的脸来。只是那人全身上下如裹粽子一般被死死绑住。此刻他双眼紧闭，头歪在一边，任面前那人怎么拍打揉捏，却不作任何反应。

　　不过很快，他便隐约感到一只手顺着自己的领口缓缓伸了进去，并且不断往下延伸，动作粗鲁而笨拙。

　　猛地睁开眼，狠狠瞪着那人，咬牙切齿道：“你干什么？”

　　那人嘿嘿一笑，立刻抽了手，倒是在他面颊上轻轻拍了拍，道：“将军，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三天里第十五次装死了吧？这招对我可没用，试试心跳便知。”

　　将全身被死死束缚着，不能动弹分毫。见他这般，也只能继续瞪着他，从牙缝里恨恨挤出三个字：“肖人·物！”

　　那被称作“小人物”的人穿着一身破烂铠甲，腰上系着一条更为破烂的腰带，整个人看来和那车上的将一样，风尘仆仆，狼狈不堪，但却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他听到将的话，反而伸手把脑袋上从将那儿夺来的头盔调整了下，漫不经心地笑道：“我不过是个小兵，不对，应该是老兵了，算了我也没那么老……咳咳，总之，我也只是个小人物。小人物能有啥大志向？只想带你这个年轻的大将军回梁国换五亩田而已！”

　　“五亩田？”将暗暗嗤笑了一声，“你可知我腰间一物，哪怕是万亩良田都换得起！”

　　“哦？”兵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伸手在将腰间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枚浅黄色的玉璧来。

　　“就是这？”放在眼前端详未果，又放在口中咬了咬，“这东西值万亩良田？”

　　“不错。”将面露一丝深意，“放了我，这东西就归你。”

　　谁知那兵却忽然嘿嘿一笑，“要万亩良田做什么？我可照应不来。”把那玉璧往空中一抛，又一把接住，顺手塞进了腰间，“不过，还是多谢好意，这玉璧和你，我都要了。”

　　“你……！”将咬牙切齿，无奈虎落平阳，也只能再度恨恨道，“肖人·物！”

　　但是此言似乎对面前这人完全无用，只见他边哼着歌边替将搭上草席，又几步回到车前，从容悠然地驾起马来。不一会儿，山道间又回响起那一成不变的几句歌声。

　　“对了，前面就是凤凰山了，过了这山往西走，很快就到咱们梁国了！”歌声间断了片刻，又很快继续响起。

　　年轻的将仰面躺在车上，懒得给出任何回应。事实上，他觉得很是疲惫。要不是左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恐怕早就无法继续保持这样清醒的状态了。

　　他希望自己能够睡去，然后再也不用醒来。如此也不用再面对自己战争的失利，以及沦为敌军小兵俘虏这样屈辱下场了。

　　他应该很快死去，在全军覆没的那一刻就立刻死去。但他没能如愿殉国，便全因为这个与自己同行的小兵。他生生地把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并且一路上无数次地阻止自己自我了断。当然，他的目的是要将自己带去梁国，换取五亩赏地。

　　不，那绝不能如此。作为一个将军而言，他宁肯战死沙场也不愿成为敌国的阶下囚徒！但是，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天，他依旧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会落至如此下场。

　　三日前，他率领卫国三千将士突袭梁国，此战本是势在必得，然而却在中途遭到伏击。两军交战，皆是全力以赴，其况惨烈无比，最后竟无一人得以生还。

　　除了那个装死逃过一劫并要带自己回国领赏的梁国小兵，还有，便是因此而获救的自己了。

　　在被五花大绑放在车上的这几日，他曾想过，这番失利或许是因为有内应出卖了自己。但事实上他却并不愿相信，在他所为之赴汤蹈火的卫国里，还有如此嫉恨以至于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直到昨日见到来救他的副将豫时，他才忽然明白，纵然自己不愿相信，但那却已是事实。于是那一刻，他亲手杀死了豫，因为背叛和出卖在他看来是决不能容忍的，更何况那搭上了卫梁两国近万人的性命。

　　但是，那幕后之人却又是何人？他发现自己全然无法冷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转念一想，自己已然沦落至此，纵是有了答案，或许也没有意义了吧。于是便只付之苦涩一笑。

　　“大路何往兮通我家，家乡安在兮梁山下……”耳边依旧是不断重复着的嘹亮高亢的歌声。将暗自叹了叹，心想这大兵终日自由自在，心内无物，或许反倒是令人羡慕的。

　　*****

　　梁山北面十里处，腥膻浸染之后只剩一片突兀的宁静。秋风苍凉地拂过旷野上歪歪斜斜交叠着的尸体，仿佛有意吊唁这番无人问津的惨烈。秃鹰聚集在已经有些腐烂尸体边肆意啃噬，大张的灰黑色羽翼遮蔽了一件件已经泛着锈迹的铠甲。

　　突然，它们好像察觉的什么，一齐振翅高飞。但却并未远走，只是依旧在上空盘旋不止。

　　果然，很快便听闻一骑人马踏着沙尘远远奔来，行至不远处一座高崖前，才纷纷驻足停下。片刻后，蜂拥在前的人马让开一条道，一个公子模样的人打马缓缓走了出来。他端坐于马背上，目光居高临下扫过那一排排死尸，神情清淡，面色冷峻。然而观之气度清贵异常，却知应非寻常人士。

　　“武。”他目不斜视，淡淡地吐出一个字，随后一人应声走马向前，却是一剑眉星目侍卫。只见他弓身一行礼，恭敬道了声：“公子。”

　　那公子面色清淡的面色丝毫不变，只是从一袭白狐貂裘中缓缓伸出手，朝前方轻轻点了点，道：“找到他。”

　　“是！”那唤作“武”的侍卫立刻知会其意，带上几人便下马朝崖下奔去。

　　文公子站在高崖之上，看着武带着众人奔走在堆积如山的尸身间，一个个掀开观其面容，又很快放下。他面色分毫不乱，但目光却如千尺沉潭一般，愈见幽邃而不可测度。风自他周身吹过，拂动他华贵雍容的白狐貂裘，亦是吹起他额间系着的白色绸缎，在眼前摇曳不止，掩去了些许视线。

　　他徐徐伸出手揽住他绸缎根部，置于脑后，却狠狠握在掌心，久未放开。

　　是的，这孝便是特意为一人而戴。他此番前来，亦是为了寻得那人的尸身，亲自带回卫国，亲手将他安葬。

　　念及此，他清俊的面容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笑，然而这笑只是一瞬而过，终究很快淡去，了无痕迹。

　　“什么？找不到？”几个时辰后，文听闻武的回报猛然回首，深幽的眸子里一霎充斥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是，”武带着手下伏跪于文的面前，沉声道，“属下带人翻遍了每一具尸身，却……”

　　“那么……他没死？他居然没死？……”未等武说完，文便轻轻开口打断道。他定定看着武，眸子里一派清冷，话出口，似是在询问，又好似在自呓。

　　武抬眼触到了他有些飘忽的目光，愣了愣又很快垂下头，“也许侥幸生还，但观此情形，即便如此，应该也未能走远。”

　　“找到他。”文定定地吐出三个字，缓缓仰起脸，望着穹空里依旧在贪婪窥伺着的秃鹰。忽地一抬手，手中一架轻弩已连发数箭。等众人意识到时，一只秃鹰已轰然坠地，雄健的身躯在黄土之上扬起一片烟尘。其余的秃鹰立刻乱了章法，发出刺耳的嘶鸣，那声音凄烈得仿佛要划破天际。

　　“……我一定会找到你。无论是生是死，我绝不会允你逃出我的掌心……”

　　武面对着已经背身而立的文，恍惚间听到他这般自语，其声飘渺，难辩虚实。他看着文呆住片刻，然而后者却已经翻身上马，只留给他马背上一个从容冷淡的清影。

　　武这才回过神来，顿了顿，对着那个逐渐远离的背影轻缓却坚毅地道了声：“是，公子。属下定当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