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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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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丝玛寻似往月一样来至街角处,每年寄出家书一封已经是他们的习惯,虽与家人相距甚远,但这一封家书也聊表思念之情。
不过她看了看那代写家书的摊子,上头写的价钱似乎又变了一些。
“这……”巴丝玛不解一问,“今天的价是又变了吗?还是我看岔了?”
那摊位老板识得几个字,更是远近独一家可帮往大宋寄信的文化人,找他来寄信得人多了,脾气自然也就上来了,“你没看错,往日要两吊钱,今日一封家书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巴丝玛惊了一惊,“怎么贵了那么多?”
先前最初之时,一封家书代写不过两个铜板,她们便可以一月往家寄一封,后来涨到了二十个铜板,便三月往家寄一封,再后来两吊钱,她已经攒了将近半年之久。如今二十两,怕是一年也攒不出如此多钱。
“你!你这不是就地起财吗?”
那老板两眼一瞪,直哄人道:“我就地起财又怎么样?有本事你找别人写去别找我!”?
巴丝玛回头一看,往此来代写家书的人已在后排起了长龙,一个个的似是都嫌她碍事,直轰了人。
巴丝玛是红着眼眶回来的,赵简见此不免问道:“你怎么了?”
“想给家里寄封信回去报平安,但是代写家书的老板就地起财,要我二两银子。”
“二十两?一封家书而已,怎么会要那么多钱?”
赵简也是一惊,巴丝玛拿袖子擦了擦眼角,“没办法,我们不识字,只能任由着老板说价。”
赵简眉头皱了皱,这府中下人大多都是流落在外的可怜人,莫说识字念书,能够平安返回家乡给亲人养老送终就已不易。赵简于心不忍,便说道:“我浇完花了,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帮你写。”
拿来笔墨纸砚,赵简摆在凉亭中便已压好了纸张,研好了墨汁,等待巴丝玛开口。
不想那巴丝玛居然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可置信问道:“阿简,你识字?”
“识字很简单,你要是想学,回头我也可以教你。”
赵简用笔蘸了些墨,便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告诉我,我帮你写下来。”
那巴丝玛赶忙坐下,理了理思绪便说了一堆,赵简洋洋洒洒跟着记了三大篇纸,抬头才见巴丝玛不好意思道:“……我说得是不是太多了?”
赵简温和而道:“不会,能够有家人惦记,是件好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我都替你写了。”
“差不多了,这已经是我写过最长的一封家书了。往常若是在外头写,超过百字便要加钱的。”
赵简嗯了一声,道:“那我读给你听听,你看看有哪里需要改的,一会儿我再誊抄一份儿新的。”
“不用不用!你能帮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巴丝玛紧着从袖里掏出两吊子的铜板,“我付你钱吧,这两吊钱你收起来。”
赵简看了看那些钱财,其实她们寻常所赚并不多,哪怕她知晓她这个看顾花圃的时不时被米禽牧北走个后门,也不过一月赚得几钱银子,这两吊钱也不知道她攒了多久。
赵简拿了其中一吊解开了绳子,从上头卸下来两个铜板,道:“就它吧。”
那巴丝玛再次眼含热泪,转眼间,便把赵简代写家书传遍了整个府宅。
于是乎一下午的人排着队来找赵简,皆是来求写家书的,自然好东西少不了,婢女们拿着耳环首饰过来,侍仆们则拿着散碎银子过来,不过最终都让赵简以两个铜板为价写下了那篇篇家书。
抬眼时天色已近黄昏,赵简埋头苦写了整整一个下午,脖子累得又酸又疼。
提笔蘸墨,她想,她也想写家书,哪怕寥寥数语,只要有寄往的地方、惦念的亲人,也不会像她这般头脑空空,一片思念无处可寄。
又心烦意乱得放下了笔,男人的声音却忽得从后出现:“我也有想让你帮我写的,可否赏脸?”
米禽牧北大摇大摆在赵简面前坐下,依然是那看似正经实则调笑的模样。
“你也要写家书?”
“那倒不是,只是快到年下了,到时宫中宴饮,我想奉些《孔雀明王经》供在佛龛前,也好讨个吉祥。”米禽牧北甚是大方得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十足的金锭子放在赵简面前,“这是定金,待你写完,还有两锭。”
赵简努了努嘴,没看那金锭子,却问:“你供奉佛经不应当是你自己亲自抄写方显心诚?”
“可我觉得佛母慈悲,若是女子抄来更为合适。再者我刚刚看过你写的字,你写的梅花小楷清秀婉丽又不失筋骨,写了一手好字。”
米禽牧北的目光好不遮掩得闪动的欣赏雀跃的目光,赵简却避却了他的眼神,问道:“怎么写?”
“就抄《孔雀明王经》吧,一百遍。”
赵简惊得差点没把手里的笔杆子扔出去,“你是要累死我吗?”
“我不着急要,你慢慢写。”
心里接连翻了三个白眼送给他,忽见米禽牧北敛了神色,肃问道:“如何?如今的日子可还习惯?”
赵简自然是习惯的,自从她已不在廊房中睡,而是搬到了米禽牧北为她准备的别院,日子便好挨得多了。每日膳食饮用皆有专人来送,各色果点也都齐全,绫罗锦被、高床暖枕,可以烧到天明的炭火和清雅的卧房,如此与府中其他下人有所区分,赵简自是会遭到白眼的,不过好在有些事情过于眼明,就如阿布都本是同米禽牧北征战在外的心腹,向来是不会过问内院事宜的。可如今时不时把手伸向内院来,且一来便与赵简相关,低眉顺目又甚为礼待,旁人看了自是不敢再造次。
不过让赵简能在此种境地立足的也全凭她的本事,极好的性子不做多说,今日以两个铜板代写家书也只是小事。譬如前些时日本是收拾着那府宅,婢女竟是不小心打了陛下亲赐于米禽牧北的琉璃净瓶,更不巧的是,那物恰好是米禽牧北的心爱之物。
本是该挨板子甚至打死的处罚,那婢女愣是瞅准了赵简的好性儿,前去哭闹着求人。赵简受不得女子的啼哭,一双巧手迅速摆弄了盆花艺出来,将那琉璃净瓶的空位补齐。事后如那婢女所想般的,米禽牧北非但没有追究,反而将那盆花放到枯败才让人撤去。
自那之后这米禽府邸仿佛着了魔一样,但凡有麻烦甚至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要找到赵简让她应下,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不过一月,赵简在米禽府便有了“活观音”的名号。
不过这一切也只是寻常日子中的小事罢了,如果赵简不是为了想让自己能够迅速恢复这受过伤的身子,她想她也不会应下旁人种种。尤其是早晚那浓黑的苦药,更是难以下咽又不得不咽得喝着。
“晨起的药喝了吗?”见赵简没有搭理,米禽牧北又是一问。
“喝了。”
“接下来可能会忙碌些,中秋、冬至、年节、上元,都要备着。我看园中也没个颜色,你若是有空不如和我出去看看,我想给府中添置些花。”
赵简闻声一愣,“你府上不是不养花吗?”
米禽牧北歪头一笑,“偶尔多看看别的颜色,也不错。”
赵简看了眼米禽牧北,秉着“他是主家你说了算”的心思,也没多说什么,便应了此事。
这还是赵简头一遭离了这府邸,不同于想象中的,看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间的烟火气息让赵简的心情似也被强行牵着,暂时忘却了那些胡乱繁杂的心思。
来至那琳琅满目的卖花处,赵简不由得问道:“你想要什么?”
米禽牧北耸耸肩,看着如事不关己的模样,笑道:“我不懂,你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看你需要什么,有的花色彩艳、花期长,适合观赏;有的花好养活,可入药也可食用,却不好看;还有的花只适合作为陪衬,若是多加摆放便会影响美感……”
赵简娓娓而谈,却让面前的男子不知不觉陷入了那个曾经盛夏的季节。
彼时从牢城营归来,他如一头刚刚挣脱铁链的困兽,所向披靡,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与他同穿囚服、扮猪吃老虎的一个陌生姑娘。白日里他是太子宁令哥身边的心腹臂膀,更是人人闻风丧胆的西夏战神。可到了黑夜躺在床上,那个倔强不屈的女子身影就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令他整夜不得安眠。
后来他终于闯出些眉头,终于可以装着满腹的算计和真心前去邠州求亲,兑现他当时的诺言。
一路之上他有想过所有的事情和情景,包括脱下了囚服、换上了娇贵郡主装扮的女子是怎样的模样,所居王府又是何等奢华,所食所用又会有他这个西夏人有何不同。
不过赵简好像总是能给他惊喜,包括踏入赵王府的第一步,没有所想那样敕造,却是鲜花满院、处处为景。
周遭的婢女忙得脚不沾地,只听领头的一直嘱咐着:“你们都快着些,郡主特意吩咐了,院子里的花定要赶在日头毒辣前浇完水,否则花会烫着的……”
米禽牧北愣在赵王府前院,引领的小厮略有弓腰,礼道:“公子这边请,王爷正在前厅等您。”
米禽牧北略点了点头,“敢问一句,这些花都是你家郡主种植的吗?”
“是啊,郡主最爱惜花儿,这院子里的花儿都是郡主一人栽培的。公子一会儿走路可要小心些,若是踩坏了一盆,您招亲这事儿恐怕也要悬了。”
“多谢提点。”
米禽牧北轻摇折扇,又在手中翻个个花儿,宋人的雅趣之一便是插花,他是知道的,甚至民间爱花的习俗都已到了男子敷粉簪花,他曾经听闻不屑笑之,觉得如此羸弱的国土,当真溃不一击。可那满院的鲜花又让男人的心在某处忽得软了下来,他实在没有想到,那样刚硬的女子竟也有如此温柔多情的一面。
不过后来的惊喜便又是令他印象深刻了,赵简的“温柔多情”便是朝自己砸过来的一盆盆兰花,那时的赵简同只炸了毛的奶猫无甚区别,可他心中却是无比欢喜,如果不是元仲辛过来捣乱,他想他能和她玩儿上一个下午。
赵简看米禽牧北的眼睛已经神游到了天外,心里不禁气恼,直提了嗓门道:“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米禽牧北恍如如梦初醒,又尴尬掩饰道:“听见了,既然这些花如你说得那么好,那就都置办一些。”
然后呢?
赵简不自觉歪了歪头,整个米禽府邸懂花也能养活这些花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买回去,又岂不是将担子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都交由她打理?
赵简算是看出来了,在米禽府做工,女的要当男的使唤,男的要做两个人使唤,至于她,怕不是要当驴使唤。
赵简努了努嘴,没好气性得翻了个白眼送他离了此处。
此番两个人调了位置,变成了米禽牧北在她身后默默跟随着,随她想去何处也不言不语。
女子的背影或许清瘦挺直,他好像也曾经不止一遍得问自己,从战场上把她捡回来又造了她的假死,若有朝一日撕破脸皮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有时候他会因为这个问题惊得夜半发汗从梦里惊醒,在那梦中是赵简憎恶愤恨的眼神,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的痛恨。
可在白日里,当他看见赵简在院中拾花弄草,专心致志得用巧手将一枝枝花插栽成不同的模样时,他又觉得一切又都值得,即便他甚少同她主动说话,只是一日日望着那个专心插花的恬静侧影,一待便是从晨起到黄昏。
会后悔吗?
他想,他不会,至少现在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