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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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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晨光熹微时分,我立在度朔山那株大桃树前,像是放羊一样驱赶着正晃晃悠悠回鬼域去的魂魄们:“大家动作快点儿呀,不然待会儿太阳升起来,你们可就没办法回家啦。”
有熟悉的魂魄向我打招呼:“阿荼,今天又是你当差?”
“对呀。”
“你师兄呢?”
我挠了挠头,有些苦恼:“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有段时间没回来了……”
许多魂魄就笑起来:“阿荼真可爱,真是一个好神仙!”
我笑了笑,抿唇不语。
我知道他们在调侃我。
他们都说,做神仙做到我和我师兄这个份上的,着实有些悲催。
因为我们是门神。
02.
东海有度朔山,山上有一棵蟠曲三千里的大桃树,树顶有一只金鸡,日出报晓。这棵桃树的东北一端,有一根拱形的枝干,树梢一直弯下来,挨到地面,就像一扇天然的大门。
度朔山住着各种妖魔鬼怪,要出门就得经过这扇鬼门。每当清晨金鸡啼叫的时候,夜晚出去游荡的鬼魂就必须赶回鬼域。
我同师兄就是守在这扇门外的两个神仙。
俗称门神。
门神呢,在人间的说法就是:看大门的。
对于这个称呼,我很不满:门神怎么了?我们和那些九重天之上的神仙一样,也一样是经过数百年的苦练、经历层层筛选才来到这个位置上的呀。再说职业无贵贱,门神也一样值得尊重!
可是被人调侃的时间久了,我渐渐也麻木了。不就是被人嬉笑几句嘛,又不会少块肉……我自己不在意,他们又怎么会伤害到我呢。
03.
天光已然大亮,我有些疲惫,正准备回洞府歇息,却看到方才报晓的小金踱着四方步,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阿荼!”
我顺手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羽毛:“嗯?”
小金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我:“阿荼,你师兄呢?”
我颇为无奈:“我不知道呀。我也好久没看到他了。”
小金歪着脑袋认真思索:“他离开度朔山这么久都没回来,会不会出事了啊?”
我猛地一愣,随即赶忙阻拦:“小金你别乌鸦嘴呀,我师兄可是我们师门首屈一指的厉害角色,怎么会出事呢?”
“行吧,我也就是提个醒。”小金说完就踱着四方步走了,留我在原地皱着眉。
我师兄是在春末夏初之际离开的度朔山,临行前告诉我是替师父下凡去办点事,不日就能回来。
可是如今距离我师兄离开,已经一月有余,师兄不会真的出事了罢?
我卧在榻上翻来覆去,想到如今世道战乱频仍,如果师兄真的有了什么意外……
我下定决心:我得去把我师兄找回来。
次日清晨,我把每天催促魂魄们回鬼域的任务托付给小金,背了一个行囊就准备离开。许多准备回鬼域的魂魄,看到我正准备打招呼,却发现了我不同寻常的装扮:“咦,阿荼要出远门吗?”
我笑着挥挥手:“对呀,我去找我师兄!”
他们显得异常开心:“好好好,千万小心哦,我们等你把阿郁带回家!”
我被这个“带回家”说得心里暖融融的,笑得眉眼弯弯。
04.
我依稀记得师兄曾提过一句,师父安排他去的地方名为临安。于是我问清楚方向之后便腾云而行,速度倒也快,没过多久就到了。
我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落地,往城里的方向没走多久,就听到鼎沸的人声。
我走走停停,正在感叹红尘中的热闹繁华不负盛名,就在一座重彩朱漆的戏楼之中见到了那个男子。那时他一袭绀青长衫,手执折扇,眉眼清俊,一双凤目说不尽的意气风流。
那一瞬,我忽然明白了七仙女所说的爱情是什么。
高高的戏台之上,他唱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曲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我静静听着,词是听不太懂的,只觉得戏腔婉转,透着说不尽的唏嘘难过。
05.
戏罢,我悄悄尾随着他回了他的家里。他家在临安郊外,一间小屋临山傍湖,静卧在山野中,看起来葱茏可爱。
暖阳镀了屋外湖水满满的金光,微风徐来,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湖面荡起涟漪,像是碎了满湖的璀璨。
我一面惊叹于此地的景色,一面躲在门后偷看他。
他本在屋内忙碌,不料却突然朝我方向看来,我躲闪不及,就撞进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中。
那眸子深邃如渊,令人情不自禁深陷其中。
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尾随一个男子来了他家这件事吧……说出去难免堕了本神的名声。
于是我从门后走出来,轻咳一声:“那个……不好意思,请问这是哪里?我迷路了。”
我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后眸中浮起星星点点的笑意:“这位朋友,你迷路了?”
我佯装镇定:“是啊。唉,说来真是羞惭……”
他眸中笑意更盛,我总觉得他的笑容像是调侃,正准备埋头就走,却忽然听他客客气气道:“虽然你迷路了,可是来者皆是客,进来吧,别拘束啊小兄弟!”
我被他一声“小兄弟”喊懵了。
我虽平时假做男子打扮,可是我真的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姑娘啊!
只是眼下似乎不是解释这件事的好时机。
他说他叫傅听涯,祖籍临安。
我以为凡人自我介绍理应如此,便有样学样道:“我叫阿荼,祖籍度朔。”
傅听涯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度朔是个好地方呀!”
我有些惊喜:“咦,你怎么知道那儿是个好地方的?”
“嗯,我也就是说句客气话……”
“……”
06.
傅听涯得知我在临安没有住处,便热情地邀请我与他同榻而眠。
我觉得这是一个解释的好时机,便道:“听涯,其实我是个女子。”言外之意,我们不适合住在一起。
傅听涯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小兄弟,你真有趣。”一掌拍在我的肩头,“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闻言我甚是颓废。
想来我身为女子真是失败。随师父学艺的时候,假做男子打扮也就罢了;被派往度朔山当门神时,假做男子打扮也就罢了;可是面对我一见倾心的男子……我仍然假扮男子。
想想就不免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从此我与傅听涯,虽隔房而睡,可是仍以兄弟相称。
唉。
07.
我和傅听涯渐渐熟悉之后,才发现他着实是一个很会伪装的人。
初见时他温润如玉、光风霁月,可熟了之后,就发现他这人真是蔫坏蔫坏的。每日带着我斗鸡走马,时不时去李家偷个鸡蛋,或去赵家松开了栓狗的绳子,不然就是去王大妈的豆腐摊上捏一块豆腐玩……如此种种恶劣行径,不胜枚举。
乡亲们大多淳朴厚道,对他的行为倒是不生气,只是每每看到我就念叨:“唉,傅小弟,你可别学你哥哥,他那样啊,是讨不到媳妇儿的!”
我如今对于“傅小弟”这个称呼已经欣然接受,听到这样的话便从善如流道:“哥哥如果讨不到嫂子,那我就陪他一起打光棍!”
乡亲们就是一阵笑。
傅听涯家在浣云尖山脚下。浣云尖山顶高耸入云,由此得名。我们闲暇时分便会同去山顶看蒸云绕霞,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不远处雾气蒸腾,烟霞缭绕,看起来堪比九重天之上的仙境。
他将一路上采来的野花编了一个花环,随手搂过我,搁在我的头发上,然后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展颜一笑:“阿荼,你真是可爱。”
他的语气很真诚,不像度朔山的魂魄们那样充满了揶揄。他目光灼灼,我被看得脸颊发烫,微微低头,小声说了一句“不早了我们下山罢”,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先是一愣,接着朗声大笑。
傅听涯很宠着我,除了变着花样陪我四处玩乐,还有求必应。他生了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目,看我的眼神总是温柔缱绻的。这样的态度总给我一种我是他小媳妇儿的错觉。可是我每每刚生出一点儿旖旎之心,傅听涯便捉弄于我,泼水啊揪头发啊之类的小伎俩层出不穷。若我生气了,他还道:“阿荼怎么和个小姑娘似的,这么娇气!”
我被他激出了火气,往往是以牙还牙地报复回去。
这样的日子与我在师父座下修炼时,或是在度朔山时都不尽相同,我渐渐有些不愿离开。
我本以为自己当神仙久了,看遍了世间繁芜,习惯了清心寡欲,却没想到一朝入红尘,还是忍不住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