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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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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给赵阶开得方子中有几味安神的药,故而赵阶难得睡得沉些,将自己蜷做一团,缩进床榻最里处。
容颍就坐在他旁侧,偶尔抬头看一眼赵阶,见他仍旧睡着,就继续看奏折。
“陛下。”内侍的声音刻意放得极轻,“可要换一盏灯?”
皇帝自从登基以来,从不在床榻上处理政务,像今日这样在床上置小案看奏折可是头一回,被月白纱笼住的烛火已不太亮,在如此昏暗的光下看文书免不得要伤眼。
一点灯光落在赵阶未被遮挡的半张脸上,容颍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覆盖着赵阶口鼻的被子掀开,略向下拽了拽,“不必。”他回答。
内侍安静地退下。
待看完手中的那册,容颍手一顿,垂眼思量了片刻,才挑出压在最下的文书来看。
文书中所奏内容不是别的,正奏了阳平关事。
阳平关乃是朝廷流放犯人,驻军修防之处,当年赵阶便是被流放到了此处,离京千里。
阳平关环境极恶劣,常有野兽入城入镇伤人,位置却相当重要,因而关于阳平关官员凡五品以上的,俱记载的很详细,容颍所看的便是元和十年关于阳平关事宜的朝廷存档。
阳平关非战时无大事,当年最大的事,就是阳平关一驻防的武官与几个军户在一处喝酒,疏于防备,竟被潜入房中的野狼咬死。
据唯一一个活下来,但已是半身伤痕的小兵说,是母狼带着几头小狼,饿得眼珠青绿,凶恶异常,几具尸体的皮肉都被弄得细碎破烂,切口却平滑,显然是为利器所致,而非兽牙。
即便有心人怀疑事有蹊跷,但唯一的幸存者咬死了说是狼,阳平关有野狼伤人人尽皆知,那小兵深受上峰官长恩情,犯不着同官长在一处喝酒时杀人,且他伤得也极重,被弄伤了喉咙,九死一生,在寻不到凶手的情况下,此事不了了之。
容颍手指擦磨着文书。
唯一的幸存者名唤明潭,伤愈后在阳关城破获过几个私运甲胄粮草的大案,一路青云直上,如今正在户部任职。
伏在锦绣中的赵阶突然低低地吭了声。
他面上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是覆霜一般的白,此刻正微微颤着,几缕被冷汗打湿的鬓发凌乱地黏连在脸颊上,痛楚如同最胶漆相投的爱侣,亲昵地、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
气力不足,喘息沉且断续,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咙,一点一点地施力,受不住,又逃不脱,还要紧要牙关,生生地忍耐住磋磨。
多可怜的模样。
叫人很想,看他苦捱不住,再为了尊严也忍不住痛,哽咽着哭出声。
文书粗糙的纸张蹭过赵阶湿淋淋的面颊,容颍伏下身去,柔和地询问:“敏行,梦到了什么?”
敏行这个字,还是容颍给赵阶取的。
赵阶为人机敏有余,而谨慎不足,又太会花言巧语,对着他这个恨之入骨的太子殿下,见了面都能毫无芥蒂似的,极亲爱敬重地叫他殿下,容颍当时还不知赵阶存了何种心思,只当他巧言令色,半是无奈纵容,半是劝诫地,选了敏行二字给赵阶。
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赵阶没有一个活着的亲长,能由太子取字,对于当时的赵阶来说,实是莫大的荣幸。
崔静允笑道:“遵古礼,先生、亲长为晚辈取字,殿下的美意,臣替阿阶谢过。”
这句话无疑是将容颍与赵阶的关系划得清楚。
容颍也朝崔静允笑,冰魄似的容貌,轻笑起来如冰融雪化,一派清润动人,“阿阶明-慧,性子虽有飞扬之处,但不失分寸,孤亦喜欢。”
温热的吐息扑落在唇间,赵阶身体蓦地一颤。
“敏行。”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清了,落入耳中,酥酥麻麻地发痒。
其实崔静允说得对,但也有不对之处,有些字,是要由夫婿来取的,所谓——待字闺中。
赵阶又轻轻颤了下。
陷入噩梦的赵阶感官极度敏感,任何来自外界的刺激,都能影响他梦境的内容。
梦到什么了呢?
容颍专注地看着赵阶的脸,灯火下清湛的眼眸明明该如秋水,却涌动着一抹贪慕的暗色。
赵阶梦境内容很复杂,他先梦到自己死了,慢吞吞地走从人间走到阴间,路过奈何桥时有位秀丽女子给他递了碗汤,他这时候才知道,孟婆汤是苦的。
人世千般苦楚,万种折磨,死后居然连孟婆汤都是苦的!
赵阶浅尝一口就断然拒绝,秀丽女子立时变脸,然后来了两个生得青面獠牙的鬼差拿一个前窄后宽的管子硬生生给他灌了进去,灌完还不忘给他擦了两下嘴。
赵阶哑声说:“姑娘要不要改进一下孟婆汤的配方?”
秀丽女子一面盛汤一面朝他翻了个白眼,“一锤子买卖,你就说你喝不喝吧?”
赵阶无言片刻,刚要回答,眼前的景致就又变了,他又回到了刚到京城不久,不巧碰上太子殿下那天。
无论过了多少次,赵阶瞅着自己被污泥弄脏的衣服下摆都气不打一处来,他身上又疼,面上已经没有人色了,忍不住伸手拉了拉崔静允的袖子。
被拉住袖子的容颍愣了愣,原本深邃危险得好像能将赵阶吞吃的目光登时柔和下来。
保持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容颍刚要直起身,臂上就觉一紧,他看过去,原来是赵阶察觉到了他姿势的变化,怕他跑了,所以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袖子。
容颍失笑,抬了抬手臂,果不其然看见赵阶更用力,抓着他衣袖的手背都隐隐泛着青。
他摇摇头,将手放在赵阶面颊边撑着,另一只手划过来一本奏折,就这样继续看。
赵阶每一次呼吸的吞吐都擦过容颍的手背,感觉很是奇妙,仿佛赵阶的生命就落在他的掌中。
事实上,的确如此。
“回去吧。”赵阶低喃。
容颍瞧着他无意识的乖顺样子,忍不住放下奏折,摸了摸赵阶的发顶。
赵阶的声音很低,容颍听不清楚,只听他含含糊糊的语调,有点粘牙。
容颍想听清,便往前凑了凑。
赵阶正梦到容颍询问崔静允要不要给自己找太医,他不想多留,朝太子沉默地见过一礼,绕过太子就要往前走。
他往前了,然后撞到了什么。
不软,但也不算硬,温温热。
梦境外,容颍的眸子放大了一瞬。
赵阶正撞入他怀中,下颌抵住了他的颈窝。
如果此刻有人能进来看看,就会发现,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此刻僵硬得已是动弹不得。
容颍活了二十几载,第一次体会到了手足无措是何种滋味。
方才落在赵阶发顶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欲进不进,欲落不落。
容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后这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了自己身侧。
柔软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与嘴唇,痒意微弱,却足以让容颍喉头干痒得发疼。
赵阶又低声说了什么。
梦中,他在催促崔静允快点走,奈何崔静允就如同生根发芽了一样站在原地。
帝王唇角微微上扬,难得放松下来。
容颍偏头,去听赵阶的呓语。
赵阶自己向前走了几步,而后回头叫崔静允。
容颍听见他低声唤道:“世子。”
崔静允在承爵之前,人多谓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