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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爱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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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早晨,起了很大的雾。三辆车在神奈川往东京的高速路上连环追尾,造成了将近两小时的交通拥堵。很难说这一切和柳莲二有没有关系。说无关,是因为他休假在家;说有关,则是因为他的年终考核必将受此影响。
这年头谁都得有点副业。楼上的中年男性每周四傍晚都会出现在三公里外的知名gay吧跳脱衣舞,这是房东太太在闲聊时透露的。只要你足够和善,大家就会告诉你所有秘密。柳莲二的副业没有那么刺激。他白天是神奈川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晚上也是。此外,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严谨的说,有时多一天),他还是天堂委派到人间的天使。
Angel,字面意思。不是gay吧用来调情的那种称呼。
看到电视新闻时柳莲二动作一顿,手中的茶差点洒在桌上。他轻吐出一口气,把那位超难对付的作家的稿子放到一边,这才靠着桌子站定。连环追尾,大塞车,数不清的延误,考试迟到,错过会议,赶不上飞机——无数连锁反应产生的怨气势必聚集在神奈川上空,他努力工作半个月,制造十件好事,五次幸运,一场告白,都未必能够正负相抵。
这简直是地狱的杰作。和他手头还没校对完工、错漏百出的稿子一样。Hell,字面意思,并非一种修辞学意义上的夸张。
柳莲二诞生于公元前49年,那一年,如果非要说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可能是恺撒在卢比孔河畔掷下了骰子。这倒的确是一种修辞学的用法,事实上,恺撒没有掷骰子,他只是率领军队淌水而过,兵临罗马城下;上帝也没有。尽管《上帝掷骰子吗》这本通俗物理读物在高中生阅读群体内部畅销,但上帝的确是经过深思熟虑,在公元前6000年左右创造了世界——光,风,雨,彩虹,人类,星期天,以及一群天使。
作为一名活了2000多年的天使,柳莲二正处于年富力强的状态。对于天堂而言,他用着趁手。由于共所周知的退休年龄推迟(与人类社会不同,天堂甚至从未规定具体的年龄界限,很难说这是糊涂还是明智),这种工作状态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因此柳莲二前天才和房东太太续了租约,并被告知,由于众所周知的经济衰退,房东太太不得不腾出平常拿来存放杂物的房间,租给另一位客人——这个决定并没有多少商量的余地,因为在他获悉此事之前,另一份合同已经签好。只要你足够和善,大家就会假定你能够包容一切。只要你足够拮据,房东就会在你说“不”的时候把你赶出去。
人们很难想象天使需要与人合租。然而,这就是事实。依靠奇迹可以变出任何东西,两样除外——天堂的每月工作汇报,人间的银行卡账户。柳莲二私底下认为,这两者都是地狱的发明。某个叫马克斯·韦伯的家伙说官僚和科层制是现代社会的铁笼,柳莲二认为这是对的;另一个叫卡尔·马克思的家伙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也是对的。因为人类想象中通体洁白的天国也建筑在商品交换之上,自从赎罪券被马丁·路德取消之后,他们说,“上帝死了”。其实死的不是上帝,是天堂的财路。从此天使降临凡间,在做好事之前,首先得保证自力更生。因此那通体洁白的神圣学院愈发沦为职业教育培训中心,柳莲二半个世纪前还特地去那儿考了张注册会计师资格证回来。
这位Marx与那位Max都是德国人,当然,这只是微小的相似。他和那位新室友都是日本人(至少按照人间的分类),但两人之间的差距说不定大过天堂与地狱。
柳莲二低头瞥了眼表。说好上午九点到达,现在已经九点过五分了。看来新室友是个没什么时间观念的人。
九点一刻。
九点半。
九点三刻。
十点。必须承认,是非常没有时间观念。
你当然没法要求你的新室友守时,就像你没法要求你的作者不写错别字。他把目光从紧闭的房门上移开,做了几页校对,试图转移注意。一种可能是,新邻居被堵在路上了,扛着三个大箱子,风尘仆仆,满腹怨气,急需奇迹净化。另一种可能是,守时本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1700年以前根本没人关心时间,就像没人关心空气。时间无处不在,直到工厂制度把它切成小格,像切蛋糕。现在,只有老板会要求你在工作日早上九点打卡,逾期不候,超时扣钱——在这点上,地狱甘拜下风,据说撒旦都创造不出这种东西。
柳莲二当然是个守时的人。这和历史进程无关,只是一种性格特质。他喜欢一切规律的东西,时间观念,俳句创作,数据运算,当然,星座运势和每月汇报除外。前者将他解读为令人不安的双子座,后者,保守估计没有人会喜欢。因此对他而言,新室友的迟到如同某种令人不安的预告,昭示着和平生活即将脱轨的现实。
他坐在椅子上,茶水一滴未动,已经凉了。隐隐的烦躁浮上来,搅动屋内静止的空气,昨夜吐蕊的冬兰如有所感,悄悄合上了花苞。天使的情绪是可以影响周围环境的,恶魔也可以。区别在于后者通常不加收敛,放肆炫耀,并引以为傲。这冬兰自他搬进来便在了,四年只开过一回花,完全不给天使面子,可以说是很有想法。柳莲二余光瞥见它耷拉的叶片,觉得颇为抱歉,便站起身,决定去楼道透透气。
刚推开门就看见有人“嗖”地窜上了楼。速度快得只留一道残影,好像刚从百米赛跑会场下来,发动机还没冷却。柳莲二怔了怔,俯身捡起飘落在地的便利贴,却听见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足音,原来是那人从楼上返回,咻地停在他面前。
运动鞋是最新款,不知如何描述,厚厚的底看着像轮胎。衣服挺整洁,可惜颜色撞成了油漆工工作服。如果这也算时尚,那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得承认自己没有时尚细胞。目光往上,一张写满不耐烦的脸,卷发乱七八糟,大概率昨夜没睡好。“0221在哪里?”
柳莲二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太礼貌。
“在隔壁楼。”停一时,顿了顿,“这个单元的号码只到15。顺便问一句,这张便条是你的吗?”
“是……是吧。”对方根本没把这当回事,扔垃圾似的,把便条往兜里一揣,抄起外套便往楼下跑。
单元门轰然关上,柳莲二转身进屋。日行一善,天使的分内事,或许能够抵消大塞车产生的糟糕情绪,尽管只有千分之一。指点迷路的羔羊总是让人愉快的,虽然那家伙看起来更像是被海浪冲上沙滩、还没搞清楚状况的裙带菜。
两分钟后这团裙带菜再次敲响了他的门。
“我说错了,我要找的是0212,”来人捏着那张皱巴巴的便条,眼底光影流转,仿佛突然意识到日语里还有敬语这套规则,“你——您知道0212在哪里吗?”
不是吧。柳莲二心想,你可以抬头看看门牌的。
然而他到底没有说出口。他端详着这张脸,稚气未脱,生机勃勃,神采飞扬,只是看上去有点倒霉。那点从见过房东太太后便萦绕心头的不安终于坐实,他让出一条道来,有种松了口气的错觉。
好吧,他默念,如果这也是上帝的安排。
“这里就是0212。如果那张便条没抄错的话,我猜,您就是我的新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