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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云蔼沉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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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意到底也只是一时,待这阵痛快劲过去,莞莞才知后怕。
魏衍虽不足为惧,可那祁洛生素来飞扬跋扈,却是从来受不得半点委屈的。他今日在她这里栽了跟头,决计不会就此作罢。而她又有把柄在其手上,若是闹将起来,终究是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这弥天大谎只怕是早晚要被戳穿的了……
容则在刑部审犯人时常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若她主动投案自首——怕还是不成的吧?
如今他满心欢喜,被她这么大一泼凉水下来,可不知该是何等的伤心愤怒了。何况近来隔三岔五便有京中权贵登门来贺,若是真相大白,岂不是要颜面尽失
可是,由她来坦白,却总好过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吧?
但是,事到如今,她又如何开得了口?
莞莞心事重重,神思恍惚走了一阵,渐觉胸闷。时近正午,这会正巧遇着各宫传膳,廊间时不时见宫人端着菜肴走过,经过她身边时,少不得又要停下来问礼请安。
蜜汁烧蹄膀、蟹粉狮子头、片皮乳猪……
眼前晃过的本都是莞莞往日极喜爱的菜式,只是她近日来口腹之欲极淡,每日只食清粥小菜,用得也不多。这会闻得肉香扑鼻,丝毫未觉谗虫大动,反觉胸口阵阵发腻。莞莞抬袖掩着口鼻忍了一会,到底受不住,跌跌撞撞拐进一处长巷,扶墙就是好一阵干呕。
仿佛有谁一下一下在锤打她的后脑勺一般,痛得她头晕眼花。也不知是她耳鸣,还是脑中嗡嗡作响,耳边听得一阵沙沙之声,眼角依稀瞥见半截枣色衣袖,只听一个少年惊道:“呀!骆大人你怎么了?”说着便伸手来拉她。
莞莞听这声音颇为耳生,又想起那日中秋宫宴的教训,当即扬手冷冷挡开了那少年。那少年又说了几句什么,她扶了墙往里闪躲了几步,全然不去理会。
“殿下,你看她这……”那少年无奈两手一摊,很是没辙。
只听一个声音响如珠玉,“平安,还是本王来罢。”
莞莞听他自称“本王”,不禁抬头,但见那人优雅勾出一抹浅笑,眉眼一弯,带动眼角那颗暗褐色的泪痣,眸中如蒙水雾,氤氲朦胧,看得人险些要跌了进去。
这是大皇子?
“骆大人可是身子不适?”李谧走近了来,本欲相扶,想想又觉不妥,伸出的手蓦地一滞,转而只拉了拉她的衣袖。
李谧衣衫上熏了兰麝香,香味馥郁,萦绕鼻间。
莞莞唇色近乎白色,微微颤了颤,刚欲开口,杏眸中忽地闪过异色,朝旁退了退,不想双足一阵发软,整个人便朝地上跪了下去。
李谧亦是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因着动作太急,正正将她抱了个满怀。
这一番剧动,莞莞胃中更是翻江倒海,难为她这时还想起要预先告罪,眉目纠成一团,“殿下,微臣失仪……”再忍不住,哇地一声,当即低头大吐特吐起来。
李谧身形一僵,随即微微皱眉,下意识就想推开她,偏生这会她身体软得很棉花似的,仿佛失了支点,整个人都瘫软在他怀中,一时他只觉去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委实窘迫不已。
名叫平安的少年在旁亦是目瞪口呆,他从未想到竟会变成这般境况,只在心下犹豫:这是该去太医院传太医,还是立刻上前去将那二人分开?
李谧听她喘得厉害,又伴着咳嗽,仿佛连心肺都要吐出来了一般,想起自己多年来缠绵病榻,不禁也颇觉感同身受,眉目稍展,微微敛目,一下一下轻轻拍背,为她顺气。
莞莞难受之际,得此安慰,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
这些时日她心怀有愧,每每有觉不适都尽量克制,决不肯在容楼二人面前流露出一丝异样来。太女所说的清福,她是半分也不敢奢望。只觉如今的甜蜜也都是骗来偷来的,放到将来,都会成了还不清的债。
偏偏那个最该在她身边温言好语的冤家,这会却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她想着想着就觉得委屈,险些当场就哭了出来。
待她吐了个痛快,深吸口气,猛然省觉到什么,就地便跪拜了下去。眼角瞥见月白色的衣襟上沾染的秽物,额角不禁淌下几滴冷汗,心中又是懊恼又是委屈,垂眸道:“微臣染污殿下贵体,实在罪该万死。”
她眼圈泛红,眸光泠泠,眸畔凝珠,仿佛随时都会滚落出来般,当真楚楚可怜。
李谧哭笑不得,瞧这情状,怎地倒像是他在欺负她似的了。半晌,唇角漾出一抹浅笑,淡淡道:“骆大人言重了。本王能活到今日,可见也是命硬之人。至于这‘染污’一说,本王自幼疾病缠身,这大周哪里还寻得着比本王晦气更重的人?”语间流露妄自菲薄之意,然他目中平静无澜,神情倒是从容坦荡。
莞莞怔了怔,心想少不得要拍些马屁,忙道:“天将降大任于私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依微臣看,殿下意坚通达,自是大有后福。”
李谧眉梢微挑,哂笑道:“舜帝、傅说、管仲……那些都是明君贤臣,与本王却是扯不上什么关系。”
莞莞一听不禁心中一紧,只悔自己这马屁真真是拍到了马腿上。如今太女、宁王各有作为,在朝中声望日增,惟独这大殿下是养在深宫里的病秧子,若非她进了太医院,只怕还真真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位皇子了。大殿下自然不是祁洛生那般扶不上墙的膏粱子弟,瞧来性情淡泊,未必就没有鸿鹄之志了。想着又忍不住冒汗,她莫不是弄巧成拙,正正戳中了人家的痛处吧?
她目中千般变化,李谧只作未察,似笑非笑将话锋一转,缓缓道:“微本王虽甚少见人,却听说小诺起初几月也过得甚是辛苦。骆大人这正是紧要的时候,既是身体不适,今日还是回府去歇着罢。”转身朝平安吩咐,“这便快去唤个人来送骆大人回府罢。”
莞莞一愕,刚欲推拒,李谧却似是看穿她的心事一般,率先抢白道:“今日骆大人太过操劳,定是乏了。本王亲自去同方大人说,想他必然体谅。”
待得莞莞随了宫人而去,平安又拿了帕子去擦李谧衣衫,看着胸前那团怎么也抹不去的污渍,忍不住问:“殿下,平安不明白。殿下平日里,不是总告戒奴才们莫管闲事、莫惹是非么?为何见着祁公子与骆大人一起,就一路跟了过来?”
李谧眼皮颤了颤,叹道:“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平安尚且单纯,歪着脖子想了想,连忙摇头道:“这可不成。骆大人太过风流,数数这庙堂江湖,与她牵扯不清的就有好些人。殿下若是喜欢她,下半辈子只怕日日都要伤心叹气。”
李谧失笑道:“谁说本王喜欢她了?”顿得一顿,目中透出几分忧色,“风流确是风流,总还算晓得分寸。笨是笨了些,却也有点小聪明,总算还得了几分长乐侯的真传。”
平安皱眉道:“奴才觉得,骆大人和景公子都好生可怜。祁公子打她的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中秋那晚奴才可都瞧了个一清二楚。若不是景公子出手相救,骆大人只怕早便入了虎口。景公子英雄救美,骆大人又历来是个多情之人,如此这般,也是顺理成章。虽是有悖伦常,到底可怜天下有情人……”见李谧冷冷扫他一眼,当即住了嘴。
李谧冷冷道:“胡说些什么?没听她说么,都是无稽之谈,偏你还信以为真。”
平安心道:怎地是无稽之谈了呢?听闻宁王遇刺的那一日,救下骆大人的还就是景墨公子呢!
“本王乏了,回宫罢。”李谧敛眸,任平安扶了,一路往回走。神情冷淡,心中却是翻滚不已。
他本以为骆莞莞与祁洛生有私,不料却让他得知了个天大的秘密。好在这丫头巧言令色,倒识得避重就轻。先前总算没被吓得乱了分寸,就此全盘招认了去。
只是这若真闹得天下皆知,骆容两家必生嫌隙。容则再怎么顾全大局,也难保他这次能忍得下这口气。如今骆梁亦成一家,长乐侯手中兵权,小诺却是决不可失。
胸臆间好生窒闷,李谧面色微白,忍不住又是几声咳嗽。平安连忙取了披风为他系上,这便去寻宫人,只道:“殿下怕是又着凉了,快去寻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