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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玉碎斑驳 ...

  •   玉碎斑驳(一)

      雪后初晴,白雪素霜似是都被镀了金一般,一眼望去,竟觉光泽熠熠。虽是如此,却仍不过初冬。园中花鸟寥落,草木凋零,偶有一两只寒鸦掠过,也不过只是昙花一现。

      连日大雪,今日新帝登基,却也是个好天。

      莞莞静坐在镜台前,任由宫女摆弄。当初她下手颇狠,眼角下处伤口尤深,若非李诺及时阻拦,只怕她脸上当真要留下条大蜈蚣了。此时她脸上伤口都已淡化,惟独左眼眼角下尚有个米粒般大的伤疤,无论涂多少脂粉,仍是显眼得很。

      一众宫婢正绞尽脑汁如何替她遮掩,她却无动于衷,只怔怔瞧着窗外出神。眸中静如死水,惟有乌鸦掠过枝头时,才见那双杏眸骤地一亮,却如烟花一般,虽是璀璨耀目,不过转瞬即逝。

      “大人若是喜欢,奴婢这便将那鸟儿捉了来供大人玩赏可好?”说话的正是那日劝她用药的蓝衣宫婢,名唤含竹。

      莞莞摇头,也未必是喜欢,不过是因着身不由己,便忍不住有几分羡慕。

      含竹又为她抹了胭脂,叹了口气,道:“也对,谁会喜欢那黑不溜秋的乌鸦呢?若是要玩赏,奴婢还是禀明宁王殿下,讨只金丝雀来得好。”眼见莞莞顿时一滞,随即面色一黑,眸中如覆霜雪,含竹不明就里,只慌忙低声劝慰道:“大人多虑了,殿下对侯爷和夫人都极是上心,可见大人在殿下心中是与众不同的。金银珠宝,珍品奇玩都从不吝啬,何况是区区一只雀儿?”

      如今她身边都是李谨的人,这含竹更是逮住机会便要在她面前将李谨夸上一夸,也不知是要她心甘情愿地被李谨利用,还是劝她要速速投怀送抱。

      李谨每日来此,必要将她爹娘近况细细述说一番,无非在提点她,整个骆家的生死都捏在他手里罢了。莞莞心下冷嗤,睨含竹一眼,凉凉道:“可是眼下我最想要的,他却不肯给我。”抬袖一拂,神色显出几分倦怠,“够了,我看,现在除非给我换张脸,不然你们就是将宫里的脂粉都用光了,这伤口也是遮掩不住的。”

      只听扑通几声,屋内宫婢便跪了一地,莞莞抚了抚鬓边珠花,淡淡道:“别人要耻笑,便让他们笑个够好了。待到美人迟暮,人老珠黄,西施与东施又有什么区别?如今也没人会嫌弃了,是美是丑,又有什么关系?”

      含竹一愕,思及她连休三夫,当即便会过意来,忙不迭道:“大人说的哪里话,以大人的品貌,何至于要自暴自弃?”斗胆起了身,指尖抹上胭脂,微笑又道:“何况天涯何处无芳草,宁王殿下就待大人极好,大人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听她句句不忘宁王,莞莞禁不住一阵烦躁,猛地起身道:“总之,眼下这伤疤是遮不住的了。与其白费工夫,倒不如速速前去更衣得好。新帝登基这等大事,我这太傅若是去得迟了,未免有失体统。”

      含竹猝不及防,指下一偏,大团朱红的胭脂未及抹匀,就此凝在了她颊边,愣愣盯了她半晌,忽然眉开眼笑道:“奴婢想到了。”

      ※ ※ ※ ※ ※ ※ ※ ※ ※ ※ ※ ※

      车马如龙,玄甲军前护后拥,长不见尾地队伍浩浩荡荡,气势如虹。依大周祖训,新帝登基当日,必先往京郊天坛祭拜先祖,三品以上官员皆须随从。

      吉时未到,百官皆在祭坛前静候,惟太傅、宁襄二王、幼帝于内殿暂歇。除幼帝随李谨,李谧、莞莞均独居一殿。

      莞莞大病初愈,又刚刚小产,身体尚且虚弱,自下了马车,一路行来,皆由人扶,足下却仍觉无力,步间难抑轻颤,真真十足的弱柳扶风之态。左眼眼角下一点红梅,恣意妍开,衬着雪白的肌肤,更显招摇,无意间一个眼波流转,都显媚色横生。

      殿内宫侍皆知宁王对这位太傅颇不一般,自也极是殷情,争先恐后地要上前搭把手。

      回廊转角,楼勉望着前方众人簇拥的女子,摇头啧啧道:“这哪像是德高望重的帝师太傅?倒像个狐媚惑主的妖妃、弄臣。我看她过得滋润得很,走路都有人抢着来扶——看也看完了,快走快走,此地可不宜久留,又惹了是非上身可就不好了——怎么?你竟还要往上凑?这跟我们先前说好的可不一样!”

      “说好什么了?空口无凭!二叔可有字据为证?”楼行之甩袖去挣,却被他拉得死紧,心中焦躁,咄道:“二叔你明知这长安的世家权贵都是表面风光,实际上日子过得一个比一个委屈、窝囊。那宁王根本就没安好心,祁家又恨她入骨,连容则都和她划清了界限,如今她身陷囹圄,只怕是朝不保夕,又怎会过得好?不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楼勉面色铁青,斥道:“你真疯魔了不成?好不容易能全身而退,你竟还要回头往这是非圈里钻?你疯了,楼家上下可都没糊涂!骆家大势已去,就为了你这点小情小爱,还要赔上整个楼家不成?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拿得起放得下!乖乖跟我回扬州!江南美人如云,你要什么样的没有?到时候你爱娶几个就娶几个,难道还比不上做那三分之一来得痛快自在?”

      “我早就疯了!除了莞莞,我谁都不要!二叔深明大义,楼家的事就全交给你好了!你们退避扬州,我要留下来陪着她!”楼行之凤目猩红如火,狠狠拂袖,只听呲地一声,枣色的衣袖断了半截。

      楼勉气血上涌,面色已是紫红,浑身发颤,骂道:“你是赌气赌上瘾了不成?扮什么情深似海!我告诉你,这朝堂和江湖可是两回事!就你这脾气,这身手——你做得了什么?没了楼家,你什么都不是!”

      楼行之身形一滞,凤眸闪过悲色,凉笑道:“是啊,没了兵权,没了长乐侯的庇护,她什么都不是,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

      趁他失神之际,楼勉当机立断将他制住,道:“你知道就好!”抬眼朝前头望了望,不禁哼了一声,“哪里还用你在这里操心!人家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有的是人往火坑里跳!再在这里执迷不悟——哼!你那三分之一早晚会变成四分之一、五分之一……怎么?你还想不明白?还不肯走?”狠手朝他后颈一击,“你不走也得走!如今那骆莞莞就是个烫手山芋!难得抽了身,还不有多远躲多远?”

      玉碎班驳(二)

      新帝登基,阵仗自是不比寻常。莞莞身体虚弱,又经了这一路折腾,额上薄汗微沁,面色已是颇为苍白。她自己尚是个病患,不料将将入殿坐定,却见襄王身边的平安慌慌张张寻了过来,后者草草行了半礼,拉起莞莞就往外跑。

      平安这一系列动作真真是一气呵成,含竹尚不及答话,只听当啷一响,那两人早已跑出门去了。待她回过神来,赶忙追了出去,竟左右都不见那两人踪影,不禁心下大骇,腿下一软,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却说莞莞由平安拽着将将步出房门,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忽觉腰际一紧,但见他翩翩一跃,竟带着她腾空而起。莞莞下意识就要惊叫出声,嘴却被捂了个严实,惶惑之间,只听那人在她耳边低笑道:“怎么?不过换了张脸,这就不认得我了?”

      莞莞惊得一怔,随即胸口涩痛不已,杏目闪了闪,终究黯了下去,心下长长叹了口气,只觉今时今日再说什么都没了意义。轻轻挣了挣,疲惫地道:“阿渺,放我下去罢,我不会跟你走的。”

      她本以为凭闻人渺的性子,此时必会恼她不知好歹。不想他不过轻嗤一声,只问:“如今个个都离你而去了,就跟着我去浪迹江湖,难道不好么?”

      闻言,仿佛听得啪地一声,这些时日来深埋在心里的火苗被点燃了来,胸中如遭火燎,灼痛难言。莞莞一手发颤,抚在腹间,哑声道:“云渺公子是一阵风,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却不是人人都能似你这般,来去自如,无拘无束。何况,若追究起来,你才是最最先抛下我的那一个。事到如今,莞莞与你,早已失了情分,也没了牵绊……”小产一事,她一直刻意不让自己想起,压抑得久了,不过开了个头,悲痛、酸楚、凄苦竟如潮水一般涌将上来,溺得她喘不过气来,鼻间酸涩,眼睛却只干得发疼,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闻人渺如何不知她话中之意,垂眸不敢看她,一时里觉得无地自容,默默了半晌,颇为艰涩地道:“是我混帐,对你不起,你怨我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唐陌为你掏心掏肺,就差没将性命赔了给你了,这会他可就在外头接应着呢,你与他总该不会也没了情分吧?”

      这哪里像是闻人渺会说的话?莞莞愕然,眼皮颤了颤,一时没有接话。闻人渺见她这般情状,心中陡然泛起一股酸意来,这会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哄道:“若是唐小公子,定会好好待你,决不会如我这般负你,你只听话和我一起逃出去,我必定成全你们。若是你真不能原谅我,往后我自会躲得远远的,再不会让你伤心,更不会让你为难。”

      “阿渺,”莞莞倒吸了口凉气,缓缓阖眼,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倦意,“你当真看低了我。”

      话音刚落,却听外头蓦地骚乱起来。刀剑与铁甲相撞之声由远及近,铮铮之声听来如同锤音,一下重过一下,都仿佛打在人胸口上,听来甚是心惊。莞莞一惊,连忙挣扎,却被他狠狠按住,想要开口说话,却又被他紧紧捂住了口鼻,话到了嘴边,皆成了混沌不清的呜咽。

      出口皆有重兵把守,不过小小一座宫殿竟然如同重金袭汤。几番兜兜转转,却是半分进展也无,闻人渺忍不住嘲道:“为了个女子,要这般兴师动众,这宁王也真真不要面皮。”挑眉一扫,眼见莞莞杏目圆睁,仍在微微挣扎,不禁愠怒道:“你是病糊涂了不成?宁愿折回去做宁王的禁脔也不肯跟我走?”

      莫说眼下插翅难逃,就是真逃出去了,李谨这般阴狠的性子会做些什么,莞莞根本不敢去想。她一时摇头,又一时点头,想与他说个分明,却又有心无力,委实焦急不已。闻人渺自是不知她这心思,不耐地嘁了一声,哼道:“再不老实!难不成真要我将你打晕了扛出去?”

      莞莞一僵,再不敢妄动,只得乖顺地朝他胸口蹭了两蹭,随即缓缓漾出一丝笑来,抬手指向回廊深处。

      “这边?”闻人渺蹙眉,见她微笑点头,不禁也笑道:“好,是你说的我便相信。”

      ※ ※ ※ ※ ※ ※ ※ ※ ※ ※ ※ ※

      人人都知襄王好静,其随行宫侍从来不多,就连今日这暂歇的殿室,也是最僻静一处。李谧阖眼靠坐在榻,披着厚厚的狐裘,仍显身形单薄。殿内极静,偶尔听得窗外喀嚓几声,却是大雪压断了树枝,簌簌落了下来。他未曾去看,只是静静坐在那处,神色里仿佛无忧,无仇,无怨也无恨。

      猛地只听侯在外间宫侍发出惊异之声,顷刻间殿内却又恢复了平静。李谧抬眼,透过镂空的雕花屏风,只见一宫装女子杏眸楚楚,肤色略略苍白,眼角一点红梅,当真极尽娇娆。但见那女子身形颤颤,微微咬唇,也不看他,兀自入了座。平安大步紧随其后,眉目间多了几分凛冽与倨傲之色,竟不行礼,径直也闯进来,便问:“此处横看竖看也不似有什么机关秘道,莞莞,这里当真能出去?”

      骆莞莞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笑来,缓缓道:“自然当真,此处可是绝好的出路呢。”长睫微垂,掩了眸中暗色,复又淡笑道:“莞莞知道,这天下间从来没有牢笼能够困得住阿渺。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根本就没有哪里是出不去的。至于莞莞……就只送你到这里了。我们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从来不曾来过,而我也只是刚刚好来为襄王殿下诊病。这行宫从来没有过什么刺客,一切不过只是虚惊一场。”

      闻人渺脸色发青,就便去拉她:“好!一别数月,没想到莞莞如此长进!我竟要甘拜下风了!你费尽心机,就是不愿意跟我走!非要留在着是非之地,你就真不怕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莞莞倏地拂开他,冷冷道:“就是跌得粉身碎骨,那也是我心甘情愿,咎由自取,与你没有半点关系!我出身侯门,本就是活在尔虞我诈里。旁人敬你、畏你,那是迫不得已。欺你、负你,那也是天经地义。有人高高在上,自然就会有人落入泥底!”顿了顿,深吸了口气,终是狠心道:“从你我初见的那一日起,你就知道我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既然你过去从来都不愿与我并肩同行,就该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我道不同,自是不相为谋。还是早早分道扬镳,人生苦短,也省得再耽误了彼此大好年华!”

      纵是隔着张人皮面具,仍可瞧见闻人渺满面铁青之色,他瞳中寒光凛冽,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却也只愕在那处,竟是哑口无言。

      莞莞理了理裙椐,扫他一眼:“实不相瞒,莞莞已经委身宁王,江湖沧海,自是不比朝堂权势,天下江山了。虽然云渺公子从来都不甚识趣,但是孰优孰劣,这点自知之明想必还是有的,是吧?”

      闻人渺心下气极,只觉从不曾受过这等折辱,十指成拳,若不勉励自持,只怕真真就要朝她挥出掌去。那双时而泠泠含泪,时而明媚含笑的杏目,此时静水无澜,仿佛镜面一般,幽寒清冷,亮得慑人。

      一瞬间,闻人渺有些惊异,他一直都知道,其实她是有些怕他的,纵是渝州那些屈指可数的缠绵时日里,她瞧他的眼神,也总带着些算计、讨好与敷衍。此时,他恍然意识到,在她心里,自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玉碎斑驳(三)

      闻人渺怔了半晌,蓦地重重哼了一声,恨恨道:“我倒是忘了,你骆莞莞是何等妖孽!你既是攀上了宁王,大可在此翻云覆雨,为所欲为!今日是我自视甚高,自作多情,来这里献丑让你看笑话来了!我这便走,走得远远的,决不再来坏你的好事——不过这古往今来,祸水妖妃却都不得善终,真待到那一日,你可不要后悔今日所做的决定!”

      莞莞目光微沉,只冷笑答道:“多谢云渺公子成全,莞莞只望云渺公子能言出必行,可莫作那轻诺寡信之人。”

      “你!”闻人渺顿觉心尖猛地一颤,面上也显出几分狼狈之色来,余光瞥见一旁久坐不言的襄王,薄唇微抿,眸中染雾,默默瞧着他,目光甚是悲悯,一时大感受辱,再也不愿在此多呆一刻,倏地转身,长袖一扬,顿时只听窗棱啪嗒一声,宛如一阵风般,再不见其踪影。

      有一物什如纸片般缓缓飘落在地,却是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远远地,似还听得他几分怒几分笑地唱道:“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候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那歌声悠扬徐缓,伴着凛凛寒风,更显苍凉。李谧冷眼旁观,心道唱得这般伤情,任谁听了只怕都要揉碎了心肠了。再瞧莞莞怔在那处,瞳中波光粼粼,隐含几分泪意,遂淡淡道:“既是从不曾心意相通,就此一刀两断,一了白了,不也甚好?就算你真与他携手而去,怕也难成神仙眷侣。生在王侯之家,能活得随心所欲的人本就少之又少,不是利用旁人,便是受人利用,输家赢家,都不过如是,更遑论如今身家性命都被人捏在手上,其中利害,骆大人应当明白。”

      莞莞眼皮颤了颤,低低道:“殿下所言甚是,微臣一直都明白,不敢糊涂。”

      李谧眉目微弯,漾出一丝浅笑:“既是明白,本王后头这话也就好说了。本王今日确实曾遣平安请骆大人来此,不想竟是横生枝节,怕是已惊动了皇弟,时间也不多了。长话短说,你我表面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不过都是笼中鸟,俎上肉。时机一到,想必用处也就尽了。皇弟素来谨慎多疑,届时必要将与小诺有关之人都赶尽杀绝。”他眸中仿佛雨后的山林般,云雾缭绕,让人怎么也看不分明。

      莞莞瞧了他半晌,苦笑道:“殿下所言,莞莞心中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我无权无势,如今祁卫两家更是容我不得,朝中众臣,但凡是个明白人,恐怕都要对我退避三舍。这般孤立无援,根本无从施为,山穷水尽,大抵就是如此了。”

      李谧沉眸,哂笑道:“皇弟虽是阴狠反复,却最看重名声。那日他当众向侯爷立誓要护你骆家上下平安,就必定不敢轻易出尔反尔,以授人话柄。何况,他费尽心思还你骆家清白,想来你在他心里,或许还是有些分量的。”那双氤氲迷蒙的眼眸,陡地透出几分锐利来,“可记得我曾与你说过,你做不到的事,旁人若能替你做了,不也甚好么?”

      听到此处,莞莞面色已是一僵,却见他面有赧色,笑着继续道:“莞莞,我心知这事会委屈了你,可是这些时日里我左思右想,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当日你既是曾在小诺面前立过重誓,便权当是兑现承诺罢。”

      先前倒还一口一个“骆大人”,此时有事相求,倒是亲亲热热叫她“莞莞”了。话虽说得客气委婉,却又哪里有商量的余地?这明明白白,可不就是逼她去使美人计么?莞莞心下一阵恼火,沉了脸截口道:“殿下高看了微臣,微臣可绝没有这等本事。”

      李谧神色略僵,却是笑容不减,“骆大人既是不愿,本王自然不能强人所难。只是,大人当日立下的重誓可莫要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瞥她一眼,轻声问,“骆大人莫要不服气,本王且问你,这么多日过去了,你可知小诺这女儿叫什么名字?身体可还康健?——倘若你真将无忧放在心上,此时本王问你,便不该不知。”

      李谧抚了抚袖口,看着她又道:“朝堂之上,深宫之中,为求存求胜,情爱也就一文不值了。你可知,近日容府对梁家异常热络,连日里书信都去了数封,想来也是好事将近了。”

      莞莞如遭雷击,愕了半晌,气血猛地涌将上来,腾地起身,扶着椅子才勉强站稳,顿了顿,陡地杏目一寒,剜向李谧,“殿下真真用心良苦,只是你这般逼良为娼,可不觉有失风度?”言罢,不顾李谧满脸铁青,狠狠拂袖,兀自跌跌撞撞冲将出去了。

      ※ ※ ※ ※ ※ ※ ※ ※ ※ ※ ※ ※

      李谧虽是刻意刺激,却也所言非虚。莞莞一路扶墙,脸色已是紫青。昔日恩爱缠绵,不过如幻梦逃花,刹开刹谢,终究虚空一场。当日容则骗婚,本就是为权为利,偏她好生天真痴傻,他甜言蜜语说得多了,她也就渐渐都当了真了。他在这个时候拉拢梁家,可不是要将她往死路上逼么?

      莞莞胸口灼痛不已,几乎要透不过气来,真真半步都走不得了,此时听得前方回廊处有人朝这里来了,想是李谨的人已寻了过来,她便再也不走,只扶着墙沿轻轻喘息。

      来人转出回廊,足步赫然一顿,愕道:“莞——太傅可还好?”

      莞莞闻声一滞,十指成拳,却听喀地一声脆响,竟是指甲生生折断了去。抬眼去看,往日里总不知不觉就溺在了那双清泉目里,如今再瞧,却恨不得将之毒瞎了得好。见他面有忧色,迟疑片刻,竟是靠了过来,当即大退几步,喝道:“不需容大人费心!此处不是容大人该来的地方!趁着宁王殿下尚未发觉,还是有多远滚多远得好!”

      容则一僵,苦笑道:“你竟还留在此处,何不跟着他走呢?”

      莞莞只觉心口烧痛更甚,喉头一热,几乎就要呕出血来,咬牙冷笑道:“难怪他识得扮作襄王宫里的人,原是容大人这个军师,在替他出谋划策了。”

      容则身形微颤,清目中一片黯然:“那日他与唐陌前来寻我,已将什么都告诉我了,我做不到的事情,他既是能替我做了,我何不成全了他?他也是真心想待你好,你对他也不是毫无情意,那我便助你们一臂之力,让你们远走高飞,笑傲江湖,远离这是非之地,难道不好么?”

      这话若在往常,莞莞听了只怕早便软了心肠,宁愿什么都抛了,也舍不得他伤心难过了。可惜事过境迁,莞莞如今只觉他句句话里都藏着算计,胸臆间的怒气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抬袖朝他扇去,想是她病弱未愈,她分明用尽了全力,他也不曾闪避,他颊边却也不过微微发红。

      莞莞气得浑身发抖:“你我既已分钗破镜,你又何必再惺惺作态?你分明知道,我若逃了出去,我骆家可不立时就要家破人亡?你无非是嫌我碍了你容家亲近梁家的路,巴不得要早早将我除了去!人人称你是‘笑面修罗’,我看你分明是只中山狼!你真当我是东郭先生?就活该由得你来算计利用?”喉间蓦地一阵腥甜,她一咳嗽,竟真的哇地呕出口血来。

      容则一时大骇,再不顾忌,当即冲过去将她一把抱住,颤声道:“是我负你在先,我知此生此世你必定都不会再原谅我了。不错,我有私心,我宁愿你与云渺公子,与唐陌远走高飞,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你成为李谨的宠妃。与梁家联姻一事,全是爹爹自作主张,莫说寒珏和梁姑娘不会应允,就是宁王和祁卫两家也断然容不得此事发生。何况,何况我心中从来就只有莞莞一个,又如何还能容下其他人?”

      莞莞推他不开,双手捂耳,哽声道:“休想又来哄骗我,你是什么人,我如今清楚得很!骗婚这勾当——你一回生二回熟,做得出第一次,难道还做不出第二次?你——你心里容不容得下其他人,与我半分干系也没有!这话你还是留着——留着去写你的情信罢!”

      她怒急攻心,已是两番咳血,说话已是勉强,容则心疼不已,认罪或是劝慰却都是火上浇油,她半句也听不进去,泪眼婆娑,只道:“送我去见宁王……快送我去见宁王……”

      容则一怔,一时疑心是自己听错,臂上一阵刺痛,却见她杏目猩红,仿佛染血一般,心神一震,再不忍多耽搁,只抱起她便往宁王那处去了。

      ※ ※ ※ ※ ※ ※ ※ ※ ※ ※ ※ ※

      入夜,透过水纹纱帐,见得宫灯只点了一两盏,殿内甚显昏暗。此间香气弥漫,虽点了安神香,于莞莞却无甚作用。今日她与襄王双双病倒,行宫中人一时手忙脚乱,闹得人仰马翻,这登基大典竟未能如期举行。先前她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见李谨在她床前,昏暗间虽难辨其喜怒,却见他目中幽寒,显然不是什么好预兆。

      莞莞想了想,还是开口撇清道:“今日这番变故,决不是我有心为之。”

      只听他嗤笑一声,道:“你身家性命都在被我手上,本王知道你当然没有这个胆。”说着在她床边坐下,顺手捧起她一缕发丝,辗转摩挲,“容则也当真有些本事,你对着本王的时候,脸上这表情可没得白天那般丰富。”几番把玩,最后竟凑将上来,轻轻在她发间一吻。却见她陡地全身僵硬,倏地便往后缩,真真视他如洪水猛兽。李谨哼了一声,哂道:“对本王,至多也就是如此了。”

      言罢,他正起身欲走,袖口处却是一紧,只见莞莞长睫微垂,眸中幽亮,定定瞧了他半晌,犹疑道:“殿下曾应承我爹爹,要保我一家平安,可是当真的?”

      李谨一愕,随即笑道:“本王从来一言九鼎。”

      莞莞目光闪了闪:“那我该拿什么来换?”睫边似有什么晶莹欲滴,小手微抖,缓缓地握住他布满茧子的手,声音轻得几乎难以分辨,“除了我自己,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拉起他的指尖去挑自己腰间暗扣,语声微扬,似是在质问,似是在挑衅,“不过,殿下你还稀罕么?”

      衣衫褪开一半,绯色的肚兜将她身躯勾勒得玲珑有致,肌肤如雪,呈于眼前,李谨薄唇紧抿,凛冽的眸中渐渐燃起火焰,唇角一勾,转而反扣她的手腕,埋首于她颈间,细细吮吻。

      宫灯不知何时被人熄灭了,黑暗中,莞莞贴向他结实的身躯,望着摇曳的帐顶,忽地想起一句话,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此刻,她已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再也不能回头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玉碎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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