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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藏锋 ...


  •   宣和二十二年,六月二十四日,一道圣旨降至长乐侯府,着封长乐侯世女骆莞莞为太医院左院判,官拜从二品。

      莞莞规规矩矩地接旨谢了恩,转过背来却是愀然不乐,不住地长吁短叹,素素在她怀中蹭了几蹭,见她仍不理它,便也闹了脾气,噌地一声跑开了。紫苏伺候在旁,不住劝慰:“小姐不惯朝政之事,去太医院也是极好的,照样可以摆弄药草呀。”

      莞莞撇了撇嘴,“哪里会是一样的?每日卯时便要去报到不说,既劳心劳力,又束手束脚。你瞧瞧方太医,前些时日三方奔波,额上撞的那个大包,也不知赶路时撞的,还是被宁王给揍的。虽说他本就大把年纪了,可如今瞧来,经了那番折腾,怕是更要老上了十岁了。”

      紫苏掩嘴笑道:“原来小姐是怕自己容颜憔悴了,便会遭了两位姑爷嫌弃了。”

      莞莞瞪她一眼,威胁性地龇了龇牙,“让你胡说!容容和寒珏才不是那等浅薄之徒!”话虽如此,她却禁不住心下黯然,想一想,她只觉自己除却一副好皮囊,一个好出身,便再没得什么过人之处了。过去的十六年,她过得颇为自在,也从未立下什么鸿鹄之志,更遑论去建什么丰功伟绩了。如今想来,那些日子却是糊里糊涂便挨了过去,远远不如过去一年离家在外的记忆来得深刻了。

      用过晚饭,莞莞正替孙惜言把脉,孙惜言素手微抬,极是慈爱地摩挲着她的鬓发,杏子眸中笑意盈然,“你爹爹这圣旨求得倒极合我心意,既不会被卷入朝政之事,又衬得上你祖爷爷的名声和你的身份,更不会浪费了你这一身的本领。”说着沉了沉眸,眸中平添几分肃然,“太医院也甚是辛苦,我知你最怕吃苦受累,只是如今你都十六岁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为娘虽不指望你成龙成凤,却也不希望你一直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何况,你早晚也要独当一面的。爹娘护不了你一辈子,则儿和寒珏也护不了你一辈子,虽然如今爹娘为你选了条最适合你的路,往后该如何走下去,却是靠你自己来权衡了。”

      这一番话听来心情却颇有几分沉重,莞莞似懂非懂,当夜更是辗转难寐,翻来覆去地连带着容则也难以成眠,长臂一伸便将她圈入了怀中,困倦道:“莞莞明日便要去太医院上任了,早些歇息罢。”

      莞莞忍不住问:“容容,娘亲说那道圣旨却是爹爹替我求来的,为什么呢?”

      容则身形一僵,近来每逢朝中有什么空缺之位,宁王必向女帝举荐莞莞,大有不将她逼上朝堂誓不罢休的架势,侯爷这步棋却是行得甚好,既赌住了悠悠众口,又能让莞莞避过锋芒。去年女帝生了几场大病,祁相也越发坐不住了,宁王声势如日中天,太女又尚且根基不稳,这其中利害,与她细细说来,未免平添烦恼了,那些个勾心斗角的事情,由他担着尚且还绰绰有余。于是,他掩了唇角的苦笑,柔声含糊道:“爹娘都自然也是为了你好。”

      莞莞想了想,问:“可是同宁王有关?是不是他又咬住我不放?”

      屋内静默了片刻,但听容则叹了口气,“是也好,不是也好,总之如今他却是都落了空了。”他抱紧了她,在她耳边道,“你往后对着宁王,能避就避罢。”

      翌日,大清早的,紫苏便将莞莞拉了起来梳妆更衣,待得妆成,莞莞瞅了瞅自己这身,大周女子所着官服亦是锦袍莽带,而她如今官拜从二品,是以服色乃是深紫。与男子略有不同的是,女官这官袍腰身紧窄,长袖宽大,特意勾勒出女子的玲珑曼妙,行走间,广袖飞扬,莽靴英武,端的正是刚柔并济。

      莞莞出得门来,梁寒珏不禁瞧着一怔,容则淡笑着将她拉了上了马车,朝着梁寒珏打趣道:“二弟再呆在那处,我们便不等你了。”

      莞莞忍不住蹙眉:“这怎么成?今日我第一天上任,一家人自然是要一起的。”

      那句“一家人”他二人听着俱是一愣,再细细咀嚼来,心下却是泛起阵阵暖意,他二人互看对方一眼,又觉这甜意之中搀上了几分酸,几分涩。再听得她几声催促,只相视一笑,终是暂且释然了。

      太医院院判乃是太医院的第二把交椅,莞莞家世显赫,更兼之天下人人皆知她乃是药王的后人,是以这太医院内上下对她倒也甚为和善,决然没有谁敢朝她甩脸子。

      今日莞莞走马上任,顶头上司惟方卓一人,虽是早前便已打过交道,她思量着到底是自己乃是下属,是以这请安问礼她也毫不含糊,方卓见她并不骄矜,心中大喜,笑得白须直颤,赞赏勉励了几句,便亲自带着她一一见过右院判和其他几位御医。

      莞莞见过那几人,一面问礼,一面默记了他们的名字、官衔以及所擅科目。忍不住心中暗暗称奇,不想这太医院里,除了微末等级的医女,稍微有头有脸些的,竟都是男子,如今她也算掉进了男人堆里,正是万草丛中一点红,就是不知她算不算香饽饽呢?

      如今女帝后宫也甚为空虚,宫人亦是为数不多,若非逢着时疫,素日里诸人只要定期替陛下后妃把个平安脉,开些养生药膳之类即可,偶尔忙起来,也不过是围着那位病弱的大皇子团团转,近来倒也颇为清闲。

      方卓交代了几句,便跨了药箱往大皇子处去了。莞莞与右院判审阅了几位御医的药方,便各自捧了本医书翻看起来。那右院判名叫魏衍,生得也还文秀,却是个闷葫芦,两人大半日相处下来,说过的话也没有超过十句。

      莞莞随手翻了几页,只觉这书上内容她好些年前便已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心觉甚是无趣,忍不住想拉着那魏衍攀谈几句以打发时光,却见他看书看得极是认真,她只得讪讪地打消了念头,又重新翻起那本医书来。

      好容易耗到临近傍晚,眼看过不了一个时辰便可回家了,这时却有个服饰甚是体面的宫人进了太医院来,莞莞听得旁人提点,才知那人是祁后宫里的宋元,来此乃是召太医去为祁后请平安脉的。

      魏衍正要起身,宋元却含笑道:“这回便不劳烦魏大人了,君后指明要请骆大人呢。”

      魏衍闻言一僵,只面无表情地又坐了回去。那声“骆大人”却是让莞莞半天未能反应过来,待她省觉过来,立时心弦紧绷,这才第一日,宁王那边便坐不住了么?她忍不住苦笑,看来她还当真是块香饽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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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行在重重宫苑中,但见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中气氛极是紧凝,如同重重的乌云,似是压得人都要喘不过气来,侍卫满面肃然,宫人皆是诚惶诚恐,个个将头垂得极低,足下步伐虽是细碎,却也健步如飞,仿佛便是耽搁了片刻,那也是死罪一般。

      宋元领着她进了昭阳殿,莞莞也不敢四处乱瞧,只默默垂眸不言,行走间脚步轻盈无声,步伐一丝不乱。她心中思量,这君后莫不是要寻个由头制了她的罪,好敲打爹爹一番不成?

      祁华端坐于上,眸光冷凝,虽是唇角微扬,到底不是出自真心,瞧来却是皮笑肉不笑了。莞莞见他目光不善,心下惴惴,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只极是恭敬地行了大礼,便上前替他把起脉来,她垂首极是专注地盯着地面,却仍忍不住觉得头皮发麻,她知道,此时祁后正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纵然她不能抬头与他对视,却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目中的憎恶之意。如此,莞莞却是更为小心翼翼,生恐落了错处了。

      “君后脉象平和,无甚大碍。”莞莞恭谨道,只盼着他准她告退。

      祁华理了理衣袖,“本宫与骆昀也算得旧识了,骆大人不必这般拘谨。”

      “微臣惶恐。”莞莞垂首道。

      祁华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淡淡将目光转向了别处,自顾自地道:“当年骆昀琴棋书画,诗剑骑射,样样皆胜本宫一筹,骆大人想必也得尽了真传,不去做个大学士倒也可惜了。”

      莞莞心下一惊,这莫不还打着要替我另谋出路的主意?她赧笑道:“微臣不才,却是辱没了家父之声。”

      “哦?”祁华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似是不信,“当年骆昀最擅长奏的便是广陵散,陛下至今都心心念念,难以忘怀。论起棋艺,本宫甘拜下风,倒是常常被他杀得片甲不留。论起书画,本宫更是自愧不如,骆昀书画双绝,当年也曾名满天下,字画千金难求,只可惜他早已封笔,如今除却宫中有他的几副画作,这大周倒是再难见其真迹了。骆昀百般着紧、千般疼爱的宝贝女儿,到头来难道竟是一窍不通不成?骆大人,又何必谦虚?”

      莞莞闻言一愕,祁后虽是句句褒赞,却终是难掩话中酸意,她低声道:“微臣不敢。微臣自小顽劣,惟擅歧黄之术。”

      祁华紧盯了她半晌,笑道:“是了,谨儿在昆州倒是蒙你所救,本宫倒还未曾好生谢你呢。”他说着朝瞟了宋元一眼,宋元心领神会,转身便进了内殿。

      不过须臾,数个宫人鱼贯而入,人人手中皆捧有珍宝,莞莞随意扫了一眼,不禁在心下惊叹:焦尾、暖玉棋子、雪狼银毫、松花砚,竟都是些稀罕的雅物。

      “骆大人挑一样罢,权作本宫的谢礼了。”祁华笑意高深,目中晦暗。

      莞莞走近了去,几乎毫不迟疑地,便拿起了那支雪狼银毫,其余几个宫人见她选定,正要退开,却被她给拦了下来,另一只手又拿起了砚台来。

      祁华眸光闪了闪,冷声道:“骆大人,本宫说过只得挑一样。”

      莞莞左看看右看看,只将两样物什都放在了一个金托盘之中,又拿过另外一只空着的金托盘,懦懦道:“回君后,微臣挑中的,其实乃是这个金托盘。”

      祁华眸中若有所思,笑道:“骆大人既是喜欢,区区一个金托盘拿去便是,本宫又岂会不允?”

      莞莞闻言忙捧着那金盘谢了恩便欢欢喜喜地退了下去,她似是心情极好,一路言笑晏晏,宋元一面应对,一面在心中不屑:那几样物什任挑一样,都是千金难求的,她这般买椟还珠,当真有眼无珠。可惜了长乐侯那样的才子,怎地就生出了这么个绣花枕头来?

      待上得马车,甫拉下帘帐,莞莞笑容尽敛,极不稀罕地将那金盘往旁一扔,立时全身瘫软了下来,她靠着车壁坐起来了些,这才发觉后背冰凉,竟早已被冷汗给浸透,她朱唇微颤,轻吁了口气,蓦地觉得,昨日孙惜言说的那些,她此时却有些懂得了。

      夕阳西下,余辉倾入昭阳殿中,祁华衣裳上金丝银线所绣的鸾凤也泛起了金红的色泽。

      “谨儿,出来罢。”祁华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中。

      李谨从雕花屏风后闪了出来,唇角如勾,笑得盎然,“父后,她是装的。”

      祁华伸手拿起一颗谷子去喂笼中的金丝雀,冷笑道:“骆昀那只老狐狸的种,自然也是只小狐狸了。倒是难为她装痴扮傻了。”

      李谨笑道:“她倒也不蠢,若非我没有躲在屏风后头,也难瞧见她对着那几样宝贝露出的惊叹之色,怕就真被她给糊弄过去了,想来我过去到底还是小看了她了。”

      李谨眸间闪过幽光,暗声道:“即便不能拖得她下水,我也总还有别的办法。就算有再多的人护着,也总有鞭长莫及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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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莞莞刻意在昭阳殿中闹了笑话,本也做好了遭人耻笑的准备,不想几日过去了,关于此事,宫中却是半点风声也无,倒叫她心中更添了几分惶惑。

      她本也想与容则商量一番,然她再一细想,容则若是知晓,自是会提议让她告病在家,这倒也权宜之计,只是,难道她这辈子都只要由着人护在身后?

      那日在昭阳殿,却是她首次尝着了为人臣下的苦楚与惶恐,那般的低眉顺目,如履薄冰,当真憋闷得紧。她心中虽是不喜,却想起素日里爹爹、容则、梁寒珏甚至梁暖玉无一例外,皆是如此,人家都忍得,她又为何就忍不得了?心中的千般不满,万般委屈,说到底也不过是她过去被人保护得太过,实在不足同外人道也。

      这日,方卓老脸涨得通红,只不住地朝了莞莞这边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莞莞被他瞧得不甚自在,忍无可忍之下,一问才知,原来方大人今日不幸又蒙宁王召见,不巧的是他本应承今日要去长安一位大户人家为其家主诊脉,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托她替他前往了。

      莞莞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替长安的富贵人家诊症,自是不必拘泥于宫中的繁文缛节,倒也落得轻松自在。于是便一口答应下来,只草草收拾了一番,便随着医官上了马车。

      已入了盛夏,今日又逢艳阳高照,车内逼仄,自是闷热难当,莞莞又素来畏热,便将车帘卷起,以求贪得几许凉风。她本也是漫不经心地瞧着车外风景,渐渐察觉这所经之处都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她每日回家的必经之路!

      她犹在惊疑之际,马车却已稳稳当当停了下来,左边那户朱门高华,门上的大红灯笼尚且还未来得及拆下,分明便是自家府邸!

       顿时莞莞心中咯噔一响,慌忙抱了头就朝车上跑,拉着那驾车的医官道:“快些打道回宫!方大人这病人本官可招呼不起!”

      “招呼不招呼得起,骆大人不试试又怎么知道?”那医官话音方落,莞莞只觉后颈一阵剧痛,随即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都软倒了下去。

      不好!中计了!

      头痛欲裂之际,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只依稀觉得,那医官却似是在哪里见过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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