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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听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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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没有光。
这里没有东西可以触摸得到,但是有风声。
对,风声。
我可以听见风的声音,我可以听见雨的声音。对我来说,这些就是我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因为我看不见,摸不到。这里潮湿阴暗,只有一丝丝风从一个缝隙里透出来,雨的声音也是从那里来的,让我知道我还活着,还能感知到收容我的这个世界。
“找到了?”
“是,少主。”黑衣劲装的男子身材高大魁梧的如同一尊铁塔,被他称为少主的少年却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那就好。带她来见我。”
我被带出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我可以感觉得到阳光照在我身上那种舒服的感觉,但是我的眼睛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黑暗是我忠实的伙伴。
我被带到一个叫“少主”的人面前,我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黑衣男子带着女孩来到少年面前。少年坐在湖心的亭子里品着茶,斜眼看看骨瘦如柴的盲女,皱了皱眉。
“去给她换件衣裳,收拾收拾再带来。”
铁塔立刻带着盲女走了。
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有一双柔软的手给我洗净了身体,穿上熏得喷香的衣服,细心的为我整理我蓬乱的头发,但是始终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坐在这里任由她摆布,觉得很别扭。我没有说话,我很紧张。似乎很久以前我也曾紧张过,那是多久以前呢?我已经记不清了。
“少主,属下有一事不明。”黑衣男子在少年身后轻声说。
“哦?龙刹会向我提问,这倒是稀奇。”少年悠闲地抿了口茶,转过身来,“说来听听。”
“是。那盲女是夏国的国师,下过灭亡后就被囚禁了,至今已有二十多年。这女子当年被囚之时只有十六岁,到现在也应该……”
“你是说她没有变老么?”少年转回身子,放下茶杯,挑了块翡翠芙蓉糕细细品尝。
“是。”
“那盲女不是普通人,她说的事比谁都准,能预知未见之事,还知道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事。”少年喝了口茶,“夏国奉她为‘圣女’,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圣人还是妖孽!”
华服的妇人领着穿戴整齐的盲女来到亭外。少年点头,那妇人便退了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我的名字?我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其实很多事我都已经不记得了。我在被关进那间牢房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的记忆从那间阴暗潮湿的牢房开始,我忘掉了很多东西,包括我的名字。名字对我来说很重要么?我只要知道自己还活着就够了。问我名字的人应该年龄不大,我想。他身上有很淡的荔芸香的香气,这是月影宫独有的味道。
“真的想不起来么?”少年有些奇怪。很奇怪,眼前的这个盲女看上去确实和自己年纪相仿,二十多年的牢狱之苦竟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作为夏国的圣女,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这太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她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那你知道我是谁么?”少年又问。
知道,我当然知道。问我话的人只有十六岁,身体不太好,但是出身尊贵,他的父亲是当下统一三国的皇帝,他的母亲则是江湖中无人不知的月影宫宫主。
“月影宫少主?”少年哼了一声,“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你出生在什么地方,你母亲是如何杀掉上一任月影宫宫主坐上现在的位子,你父亲又是怎样遇到你的母亲,我都知道。少年,我知道的比你多一千倍一万倍。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我知道在你说话的时候,你母亲正在她修炼法术的密室里痛哭流涕,因为她收到了你从未谋面的父亲的亲笔书信,我知道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有一个书生在偷听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弹琴,琴弦划破了她的手指;你父亲正在为北漠那些不愿意臣服于他的牧民们和他的大臣争吵……你手中的那杯茶中有几片茶叶我都知道,虽然我看不见。
少年愣住了,他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盲女,手中的茶杯掉下去打湿了他的衣襟,他也没有动。盲女抬起头来,那双没有瞳孔的琥珀色眼眸竟像是一把利刃,刺穿了少年的身躯。她还知道多少?她还知道多少?震惊过后,少年惶恐而恼怒的抓起桌上的东西狠狠地向盲女摔了过去。
“妖孽!妖孽!龙刹!”
“在。”
“把她给我关起来,堵上她的嘴不!许任何人跟她说话,多派几个人给我把她看好!”
“是。”
少年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急忙用捂住嘴,却有鲜红的血丝从指缝中渗出来。
我说话往往引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不过感受到阳光的我现在想起来了,二十年前的我还是夏国的圣女,为夏国的百姓向上苍祈祷,为王公贵族们预言未来,还做了很多残忍的事,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已经灭亡的国家。我在夏国做了一百多年的圣女,我的预言从未出过差错。只是不论何时,我都会在预言的时候听到雨声。
对,雨声,即使被那样灼热的阳光炽烤着,我心里也依然会有雨声。
那盲女没有任何反抗,顺从的被龙刹带走了。走出亭子的时候她回头对脸色苍白的少年微微笑了一下,像是一个温和的姐姐对于自己顽皮的弟弟那样的无可奈何。
少年的脸更白了,他正好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没来由的,少年心底泛起了阵阵寒意。
我又到了一个比以前更加阴暗潮湿的地方。这里造的很隐秘,听不见风声,但是雨声我还是能够听得到的,要是和水有关的东西我都能听得到。我最喜欢的就是雨天,不管是细细绵绵的毛毛雨还是天漏了一般的暴雨,我都喜欢。我现在想起我的名字了,听雨,很奇怪的名字,是一个男子这样叫我,后来我就把它做了自己的名字。我喜欢他这样叫我,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叫我了,以后也永远不会听到了。他死了,而我却不得不一直活下去,我是不死之身,没办法去幽冥找他。
“少主。”龙刹低沉的声音在少年背后响起,少年合上手中的折扇,转过身来。
“那个女人是妖孽。”
“少主的意思是……”
“妖孽不除会有什么后果你很清楚。虽然我没有得到父皇的承认,”少年苦笑了一下,“我也要为他做些什么。”
“是。”龙刹领命离去。少年看看自己的双手,忽然发现手中竟满是汗水。
“哼!”少年握紧拳头,闭上双眼。没事的,只要那个盲女死了,就不会有人再能够威胁到自己。少年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和各种阴谋阳谋生活在一起,一个人知道的太多会有什么后果,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
那个少年想杀我。我知道他的想法,我并不害怕。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所以作为夏国圣女的我总是被囚禁起来。没错,是囚禁,我被囚禁在那座世人眼中神圣无比的圣女殿里,现在又是在地牢里。我经历过一场劫难,在那之后,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看不见东西,却无所不知,还有了不老不死的躯体。我活的够久了,对于做一个囚徒已经厌倦了,所以我不害怕他要杀我。我现在担心的是,当他发现我是不死之身的时候,会怎样对待我。我不怕死,我甚至渴望死亡,但是我怕那些折磨我□□与精神的酷刑。在我还不是夏国圣女的时候我曾经经历过一次,那种锥心刻骨的折磨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不老不死的人就没有恐惧么?不,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惧怕什么。我带着我的恐惧渐渐昏睡过去。梦里仍然是令我恐惧的东西。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我无法醒来。
“听雨,醒醒,听雨……”一个男人的声音,熟悉的而又陌生,我立刻从噩梦中挣扎出来。
“青麈!是你,对不对?”我低声问。一定是他,这双有力而温暖的手,不会是别人的。
“是我。我现在带你出去。”
青麈已经不是第一次救我了。他从来都会在最关键的时候赶来帮助我。青麈是我的同类,我们这样的人并不多。
少年突然从梦中惊醒。那是一个噩梦,梦里有双没有瞳孔的琥珀色眼睛一冷冷的看着他。外面很吵,这并没有让少年烦闷的心平静下来。
“龙刹!”
“少主,龙刹在外面。”侍女的在门口回答。
“怎么回事?”
侍女顿了一下,回答道;“那个妖女被人劫走了,我们把劫囚的人堵住了,但是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龙刹也……”
没等她说完,少年已经从她的身边掠了过去。侍女突然觉得喉间有些痒,紧接着就变成了剧烈的疼痛。血从她脖颈间流下来,她歪着身子到了过去,颈上的伤口仅是一条细缝,却将半个脖颈都划破了。
少年没有回头看那名无辜的侍女。给他带来那个妖女逃走的消息,就是该死!那个妖女若是逃了,那么他的秘密就有可能会被自己的对手知道。少年很明白,自己名义上是月影宫少主,实际上不过是自己母亲的一个傀儡,想要除掉自己的人数不胜数。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眼前的这个更是如此。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第几次逃亡。第一次逃跑的时候他死了,那个叫我“听雨”的男人,他的死换来了我的自由,这使得我后来成为夏国开国皇帝的启蒙老师。之后的逃亡都差不多,有时候青麈回来,有时候他不会来。他的手我只握过三次,每一次都是在逃亡。我还记得青麈第一次帮我出逃后我提出要给他预言他的天命,但是他拒绝了。他是我的同类,关于自己的天命或多或少能知道一些,但是身为国师的我却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这一次他可以帮我逃脱么?我开始有些惴惴,似乎这次的守卫没那么好对付,我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感觉出来青麈要对付的对手相当多。有血的味道,我开始惊慌起来,青麈只要能避免就绝不伤人,难道这一次我真的要逃不掉了么?
少年不明白,那个正在与龙刹交手的青衫男子居然能把囚犯从看管那样严密的地方带出来。那男子只有一柄剑,带着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盲女,还能和龙刹他们拼个不相上下,应该不是常人。少年从右手的戒指中抽出一根什么东西,向和龙刹交手的青衫男子甩去。青麈像是早就知道一般躲过了少年的攻击,他口中念了些什么,纵身一跃,忽然就不见了踪迹。
“幻术!”少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这次没有带术士,这样的幻术他还破不了。突然间整个天地都似乎倒转了,满耳都是人们的惊呼声。少年胸口被什么东西击中,直飞出去撞在了一扇门上。少年捂着胸口模糊地看到手持长剑的青麈站在自己面前,怀里抱着神色有些惊恐的听雨。剑身上微微泛着寒光,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好奇心太重不是一件好事情,孩子,你会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少年哼了一声,昏死过去。
我又一次逃出了囚禁我的牢笼,多亏了青麈。青麈直接把我送到了飞龙客栈的掌柜那里。他说,现在这个局势,只有飞龙客栈的老板才能保证我的安全。我信任青麈,他从来都不会骗任何人,云渺曾经笑着跟我说。云渺是青麈的恋人,天造地设的一对。客栈的老板是个女孩,姓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大家都叫她轩儿姑娘。飞龙客栈似乎只是一间小小的客栈,实际上这间客栈的老板轩儿姑娘经营的生意远不止这些。她名下的产业不多,却都是能够扼住一个国家咽喉的要害产业。我对于这位轩儿姑娘知之甚少,她是少数我不能够全面探知的人之一。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也是我的同类。
“你打算就这样把她放在这里么?”轩儿对于这个无所不知的麻烦有些恼火,但是她没有立刻爆发出来。
“我只需要把她从那个坏小子手里就出来就是,至于以后该怎样,就不属于我管辖的范畴了。”青麈丢下话便走了。
轩儿有些伤脑筋。把听雨这样的人留在自己身边并不是一件好事。她知道听雨是什么人,她不喜欢这个没有瞳孔的可怜女子。轩儿安排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给听雨居住,却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轩儿姑娘恨我,我知道原因。很久以前轩儿曾经喜欢过一个名叫风吟的男子,两人快要成婚的时候她病了,风吟便四处求医问药。她的病很奇特,在我看来那是来自神的诅咒。风吟为了她去了灵界,带着解药回来了,却把对轩儿的一切记忆丢在了灵界。我知道轩儿的病在人界没法治好,而从灵界回来的人都要用自己的一些东西来交换另一些东西。在风吟向我求助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他,因此轩儿认为我没有阻止风吟,认为我至少应该告诉他去灵界会有什么后果。但我认为这是神的惩罚,只告诉了风吟去灵界的办法。风吟回来后和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他也成了和我一样不老不死的怪物,而且有了一头银亮的白色长发和一双绿的惊人的眼眸。去过灵界的人都不会记得自己在那里经历了什么,我也不例外。
“轩儿,原夏国的圣女被人拐走了你知道么?”风吟抢过轩儿手中的茶杯一口气喝干,“现在东边的那个老头子正在发脾气呢。”风吟一向都把四十岁以上皇帝称为“老头子”。
“你说听雨么?她现在在我这里。”轩儿夺回茶杯,倒了一碗茶递了回去,“抢我的杯子,没大没小!”
风吟嘻嘻笑了笑:“你又给我了,那不算抢。她怎么会在你这里?”
轩儿立刻换了脸色:“青麈送过来的。他总是这样,把麻烦带出来就甩给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风吟看了轩儿一会,道:“不如把她交给我好了。”
“也好,你领走了我这里也落的个清静。”
我不知道轩儿在想些什么,她似乎对于这个世界会怎样没有太大的兴趣,却又很喜欢搜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细节。她的过去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要她愿意,我就对她毫无办法。令我意外的是风吟来看我了,而且他还要带我到越国的国君那里。越国国君是个相信命运之说的人,也许他会不计较我是前夏国的圣女。我对此没有异议,在哪里被囚禁不都是一样么?
在那个盲女逃走后少年心里一直很是不安。要是当初在就没有那么重的好奇心,也许……少年摇摇头,告诫自己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龙刹被他派出去探察盲女的下落,快有一个月了,但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少年放下手中的青丝白玉盏,重重的叹了口气。
“何事令我儿如此伤神?”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少年浑身一颤,转过身来向那个声音的主人行礼。
“母亲。”
“罢了。听说你把前夏国的圣女弄丢了?”身穿紫色华服的美服在一旁坐下,“现在禁城里面的上主已经震怒了,我倒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把她从天牢里弄出去的。”
少年沉默了片刻,回答:“天牢虽然建在地下,但囚禁妖女的却是水牢。孩儿手下有个熟悉水性的术师,带一个盲女出来不算困难。”
“原来如此。”美妇原本温润声音忽然变得犀利无比,“那她又是怎样逃走的?”
“有人将她带走的。”少年如实回答。
“哦?居然还有这样的能人!此人能有本事从我月影宫的地牢里带走一个盲女,那么绝不简单。”
“孩儿已经派了龙刹出去打探消息。”
“不必了。这个盲女并非等闲之人,她总会自己出来的。你捅了这样的篓子,就暂时在宫内思过吧。除了这间园子,其余哪里都不许去!”美妇冷声命令。
“是。”少年低低的应了一声。
美妇站起身来,附到了少年耳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不要再惹我生气。禁城里的主上还不知道是你干的,所以你还是乖乖的呆在这里。要知道这个小小的月影宫少主,可是未来太子的伴读呢。”
少年猛地抬头,正对上美妇那双和自己一样的银灰色眼眸。美妇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离开了。
太子伴读?少年突然轻笑起来,就凭自己这个随时都会垮掉的身体,估计撑不到见那个太子了。
我被越国的国君秘密的保护了起来,原来夏国已经知道我不见了。我开始身处这个复杂变局的核心,我的每一句话都会对这两个国家产生重大的影响,这些我都很明白。但是我不想再做谁的工具,抑或是谁的傀儡,我累了。我早已不记得我在灵界用什么交换来了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的预知能力,但是现在想起来,也许我用来交换的,就是自己的自由。
三个月后,刚刚成为太子伴读的月影宫少主暴毙而亡,死因不明,但是那个孩子的生母似乎根本就不在乎。越国国军身边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女子,她总是以黑纱遮面,除了越国国君谁也不知道她的相貌,但是越国国君对她的器重超过了其他所有人。
“也就是说听雨还在做以前的事?”轩儿给风吟斟上茶,随口问道。
“是啊。”风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茶叶是白雾山出产的银针吧?”
“前几天青麈刚送来的,特地说了要给你尝尝。”
“嗯,味道不错。”风吟和轩儿相视一笑。都是冷眼看着世间的人,不要过多的干预,会好过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