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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别云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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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元年,暮春,云中郡公府。
小园重门叠户,翠嶂清溪,烟暖池绿,曲廊回环。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着晨光飞奔而来,惊得园中鸟雀啾啾,廊下护花铃叮咚作响。
为首少女一马当先,冲上了花木扶疏的石径。身后同伴则停下脚步,在树荫下等候。
“阿父、阿父……”她气喘吁吁得唤道。
此间主人一身布衣,正手把花锄,弯腰在牡丹圃劳作。听到女儿的声音,这才抹了把汗,起身回头张望。
“您最近怎么……怎么老不去膳厅?”少女三步并作两步蹦上前来,双手扶膝,呼哧呼哧喘着气,嘟囔道:“又、又害我白跑一趟。”
李柏年慢悠悠踱出来,上下打量着她。见她头戴浑脱金锦帽,身着碧青宽缘袍,足蹬马靴,革带上花里胡哨,挂满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他看得直皱眉,摇头道:“好歹也是个县主,整天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李柏年虽有胡人血统,却一直心向汉家,府中一应器具、服饰、饮食皆是中原样式,甚至子女从小学的都是洛阳雅言。
“秦家兄弟约我去打猎,那些大袖长裙,穿着怎么骑马拉弓?”少女不以为然道。
她便是云中郡公第五女,小字燕娘。这两年个头猛蹿,还不到十三岁,身量却和及笄的姊姊们不相上下,李柏年每每看到她,都暗自心惊。
“小心,别伤了为父的心肝宝贝。”见她手中鞭梢乱飞,他忙抬手捉住。
燕娘将马鞭盘在腕上,瞟一眼残败的牡丹圃,噘嘴道:“书上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洛阳牡丹本就娇贵,在阴山脚下能成活才怪,我看他就是存心刁难……”
去岁天子表弟生辰,李柏年投其所好,带领画工们精心绘制了巨幅《阴山四时图记》进献。龙颜大悦之下,回赠了几盆名贵牡丹邀他赏玩。
君心难测,尤其是近年国运每况愈下,帝位更迭频繁,新君一个比一个暴戾。
李柏年唯恐养不好会惹来祸端,便花重金暗中购置同品牡丹,又请来洛阳花匠专门侍候,结果根苗还没下地,天子表弟倒先入土了。
大卫有公主登基的先例,故而储位相争极其惨烈。除却父子兄弟,母女姊妹也时常下场。帝室本就子嗣绵薄,这下子愈发凋零。
一番动荡后,如今在位的是另一个姑表兄弟,也不知心性如何。
等不到新君降谕,他实在寝食难安。又见女儿口无遮拦,唯恐被京中耳目听了去,不等她说完便厉声喝止:“妄议先帝,你不要命了?”
本朝爵位分九等,李柏年位列四等郡公,食邑两千户,正二品,地方官员见了都得参拜。又因祖上经营有方,与草原各部交好,阴山南麓的部落首领们大都卖他面子。
身为他的女儿,燕娘自然不懂为何先帝驾崩后,父亲便整日失魂落魄,寝食难安。
她抹了把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退后半步扑哧笑道:“他都死了,还能从棺材里蹦出来?”
李柏年恨不得把她嘴巴缝上,陡然提高嗓音,连声唤道:“阿曜、阿曜……”
同行的少年从垂杨荫下走出来,礼毕笑问:“叔父有何吩咐?”
少年看上去约摸十四五岁,深目高鼻,一袭绯袍衬得肤色如雪。琥珀色眸子在朝阳下泛着异彩,比额环上的宝石还璨亮。
他是贺兰部遗孤,自幼寄养在郡公府。因其天生神力,勇武刚强,李柏年便命他保护自家那最不省心的女儿。俩人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快把她带走,”李柏年摆手道:“我不想再听她信口开河。”
少年忍着笑,待要去扯燕娘,却被她一把甩开,哼道:“我又不是没长腿,不会自己走?”
她刚迈出几步,却又返身折回,抱住李柏年手臂撒娇道:“阿父别难过,我今儿要出城去玩,正好挖几株山花带回来,您好好栽培,将来就叫云中柏年,说不定也能成为名品,比牡丹还……”
贺兰曜忍俊不禁,李柏年更是哭笑不得,扬手道:“哪有孩子直呼老父名讳的?放在别的官宦人家,早就打断腿了。”
少女笑靥如花,闪身躲到贺兰曜身后,冲父亲扮鬼脸:“整天闷在家有何意趣?我要是您,就天天驾着驷马安车巡游,让世人都知道,整个云中郡都是我的封土。”
李柏年被她逗乐,难得展颜,笑嗔道:“个头再高,胆气再足,终究还是个傻孩子。”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正好看到她略显锋利的侧颜,鼻梁挺秀,眉骨略高,有着兄弟姊妹们罕见的飒爽英气和鲜活生机,却不知将来……
心头像是被毒蝎蛰了一下,他蓦地打了个突。想起早逝的三个儿女,眼眶禁不住阵阵发酸。
“快去,别磨蹭了,人家不知道,只当为父迂腐,不许女儿出门玩耍。”他佯装不耐烦,迅速背过身走进了花圃。
秦家一门忠烈,父亲和长子在外戍边,次子和幼子留家奉母,闲来最爱找燕娘玩。都是知根知底的邻居,又有贺兰曜时刻盯着,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我可真走了。”燕娘冲他的背影嚷了一句,拉起贺兰曜噔噔噔跑了。
待脚步声渐远,李柏年这才悄悄转身,只看见两道身影青红交织,正消失在廊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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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娘路过中庭时,恰遇兄长灵蔡同一妙龄女子相携走来,举止亲密旁若无人。
那女子云髻高耸,粉衫红绶,正是秦家长女。
燕娘一看到他俩,顿时乐不可支。当即甩下阿曜,快步奔过去拦住二人去路,直勾勾盯着那女子,笑得眉眼弯弯,梨涡隐现。
秦家女有些摸不着头脑,讪笑道:“燕娘,你怎么了?”
她只顾发笑,还不忘朝兄长意味深长地眨眼。
贺兰曜明白其中缘由,正待上前打圆场,灵蔡已经当先一步,将她拽到了墙根下,勒令她站好,随即皱眉翻检她腰间那排荷包。
有的放手帕,有的放佩玉,有的放扳指,还有各种小玩意,荷包背面都绣有名号,全是整日追在她后边的那些浮浪少年。
“放着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当,非要去做小货郎?这都是什么?”灵蔡了解胞妹,知道她个头虽高,但还不谙世事,仍是孩子心性,自不忍苛责,只用玩笑的语气问询。
燕娘挠头,苦恼道:“都是他们送的,我又不好扔掉,要是只戴一个人的,其他人就为此争吵不休,为表公允,只能都戴着!”
灵蔡啼笑皆非,屈指敲了敲她额额头,“真是榆木疙瘩,这都是定情信物,你一个女孩子,到底许了多少家?”
燕娘捂住脑门,委屈道:“阿兄,你也太严肃了。不过是玩玩罢了,有什么要紧?贵重物件我不会收的……”
“还狡辩?”灵蔡拧住她耳朵质问道:“上回是不是你怂恿阿恒偷虎符的?”
燕娘气得直跺脚,护住耳朵辩解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哪知他会去翻秦伯伯书房?”
“阿恒心思淳朴,你……”灵蔡还没说完,就遭她无情打断。
“不就是笨蛋嘛?”眼看兄长就要发作,她慌忙讨饶道:“好了,我今天都还回去……可他们不会死心的,到时候一个两个都蹲在门口不走,别又喊我去逐客。”
灵蔡拿她没办法,却也不敢再娇惯,生怕闯出祸端,“你只管还,剩下的事交给我。对了……”他颇觉欣慰,笑道:“没有阿曜的吧?”
“怎么会?”燕娘美目圆瞪,抬手从衣襟下勾出一条丝绳,上面挂着一只暗红旧陶埙,正是贺兰曜随身之物。
灵蔡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你还真是……一碗水端平啊?这小子监守自盗,看我怎么收拾。”
燕娘闪身拦住,瞟了眼不远处和婢女说笑的秦家女,压低嗓音道:“清明那天,你和秦家阿姊在小舟中……”
灵蔡神色大变,捂住她嘴巴骇然道:“你、你简直信口雌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