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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两百年后 ...

  •   两百年后
      □抽屉

      2001.9.18

      稳婆带来个姑娘要寄养在刽子手这边,他退役后就住在勾乘山的废墟里,在暖亭后种了两亩藕。暖亭,只是行将倒塌的回廊尽头的一个池塘,出口对着浦阳江,有几块砌石、一座桥,冬天刮风会冻死人——却叫“暖亭”,难道两百年前四季如春?

      “给你洗衣服做饭,得空陪着说个话;身子骨又硬,还能挑石头。”稳婆说着使劲拍了记姑娘的腰。她给女犯验身多年,还兼当媒婆哭丧,似乎总能从石缝里刨出活女人来。“她的耳朵有些背,所以得对她大声嚷嚷。”那个窄脸姑娘是个可怜的聋子,她正侧着脸对着黑黝黝的廊门,里面柱子倒了一大半,一直没修好,像是咧开的缺牙大嘴。

      “有人唱歌。”姑娘自以为小声说了一句——还是让他俩吓了一跳,稳婆笑起来,“你听到‘有人唱歌’?”
      姑娘严肃地点点头。
      “唱的什么?”稳婆问,“是男是女?”
      “男的,是外国话……兮……兮……”
      “是有人听到过歌声……”刽子手挑起石料三步一跳穿过青藤缠绕的廊道,他五十四岁了,肌肉匀称、只是发了硬,看起来更干练。他准备把暖亭四周砌好,在山上种藕,这本来就是件怪事。稳婆示意她跟上去,自己就放心地转身回家。聋子默默地看着他叠石子,“还有人看到过无头或缺胳膊少腿的鬼影徘徊,在廊道里跳舞。”刽子手头也不抬继续喊。
      “不用这么大声……”她说,“我只听不见不想听的东西。”她的声音慵懒,带着柔和的拖音。

      设计和建造这堆废墟的人都是天才——也许当初并不是废墟。它的分厅一半陷在悬崖峭壁里,外围当初估计一半是竹制悬楼;所以轮到后人没一间好房间可住。之所以刽子手要聋子举着火把,自己端了木桴朝石壁上的凹坑一路捅过去;是因为廊道正中有间带旋转门的暗室,根据它的宽度与廊道的石料用费,说明这样的暗室还存在不少。聋子对他认真的劳动态度抱以赞许,虽然还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事实上,他很少说话,他俩在一起非常安静。

      一连四天一无所获,聋子睡在暗房里,刽子手躺在门外,一株梨树在月光下静静地在风中舒展着花瓣……

      第五天刽子手被天花板上震下来的浮雕砸坏了脚,他是蓄意要从廊道里刨出所有整料去砌池塘去填地基的;聋子正好给他送了饭背过身去离开——她一开步就永不回头。刽子手喊她,“喂——”,很明显,这不是她想听的;于是只好抄了块浮雕砸她的腿,溅起的石头星子弄痛了她的脸。然后第二道暗门就开了。“有一个奇迹已经足够。”他说,她掺着他站在门外观望——这只是道柜门,里面放了几堆竹片。
      “你识字吗?”她问。
      “一个都不认识。”
      “我也是。”
      “这大概是最后的秘密了。”
      “为什么?”
      “每个秘密都等着某个特定的人,人到齐了,秘密就消失了。”刽子手小心地把竹片碎末抹笼,捧起来,“这归你。”
      “那你的是什么?”
      “那些鬼魂。”
      …….

      “晚饭要加菜吗?我可以做醉鸡。”
      “加菜?”他有些奇怪。
      “不是有客人吗?”姑娘放下洗衣篮子,“那边有个年轻人在吹萧,在廊道末段的短桥上。”
      “年轻人?这里没有别人。”
      “穿着貂裘,肩膀隆得很高,他还对我笑。”
      刽子手停下活,“我得去会稽。”他想了很久,“别随便去碰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头,别靠在墙上,走路每步都要踏稳……”
      “我和你一起去!”她固执道。
      “路又不近,还要爬山。”
      “所以要跟你去。留在这里我给谁烧饭?”她站起来,眼眶湿润、胸脯起伏。
      “那么来吧。”

      到会稽时雨很大,他俩绕了木客山一圈,水流指出了盗孔。“已经打了一个洞。”他摇着头,可是蓑衣太重,看不出他的颓丧。

      “是他的?”聋子小心翼翼地问,因为刽子手如此重视,她也对桥上的“他”满怀畏惧感,虽然那年轻人神态轻松。

      “这场雨会毁了他。”刽子手把一颗粘满黄泥的石子踢进洞里,悄无声息,“也许还没打通,也许这本来就是义冢。”聋子握紧了他的手,她并不十分理解,但对他关切万分。

      “下面……”他向她解释,“用木炭和黏土或是什么的封住国王的身体,不让他受潮虫蛀,就像保管旧衣服一样,当然出晴的时候也不能拿出来晒……”她听懂了,笑起来。

      “他就那么躺着?还是有棺材?肯定不是用席子。”

      “国王快死的时候,巫师会带他到树林去,按他的身体挑选一株树,把中间挖空,装进他的尸体……在这棵树生长的地方下葬,种上小材,等到来年,他的坟上就会长出新树苗……”聋子顺着他的目光环视着参天大树,“两百年了,这些都是他的血肉。”“我得去告诉那些当官的。”他想了很久,对她说,“你回去。”

      “据说他死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了……如果他不是个死了的国王,我不会去管他;活着的国王也轮不到我来管……活着……如果这次我能活着回去,那说明命还很硬,那样,我就对她说——生个孩子……”

      刽子手于九月初三抵达国君的宿营地。这里简直像杂货铺,有鲁国人、吴国人、楚国亡命客、越国军人和大臣、非文非武的无业游民、寄生虫、阴谋家,简而言之,就像在一个就政治或战争问题进行投机的米市里,看到一切希望、抱负和计谋均已落空一样。……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仿佛灭顶之灾将在半个时辰内来临。只有国王无疆安之若素。显然,他很痛苦,但在默默地忍受煎熬。军队已经土崩瓦解,装备不足,粮草缺乏,就近征召入伍的士兵缺乏训练,不能取代倒毙沙场的老战士。战斗刚一打响就有众多优秀的军官战死疆场。原吴国诸侯对战场上的失利不满,不再履行诺言,拒绝派出一支一万至一万四千人的部队,并且傲慢地拒绝缴纳军费,致使越国的国库濒临枯竭。

      满脸不耐烦的仆人匆匆地问他爵号,绵软的吴音;然后说国王正在开财政会议,下一句又随口道“他一定还没起来”。一个年轻人被持盾侍从拖出来,大喊着“陛下,您若不愿与楚国人媾和,就发给每个士兵一把剑,命令他们自杀,再打一场新的也是最后的战役,结果也会一样,并且还会为久经征战、攻无不克的楚国军队敞开越国的大门!”因为又要说的快又要用文雅的敬语,不断地咬到自己的舌头……国王比他的仆人吴国口音更重,还要劳乏七倍,躁烦地来回踱步。“允常爷?”他有些茫然,仿佛听说了一个古老的巫师姓名,“噢,是的,句践的先王,”他沉思片刻,“遗失了些什么呢?我是说,那里本来随葬了多少?”随葬了多少!开国君王,也是唯一一个埋葬在本土的国王。他准备开挖祖坟来充实军费吗?“国王的债台比他的身价还高……”刽子手喃喃道,想起那个古老的笑话,“我君欠帐一万万——呸!早就不止了,你落后时世啦。”这据说是越国早年弄臣与君王的对话。国王停下脚步、专注地打量窗外一只悠然的画眉,而后两人面面相觑。“您先休息吧。”国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两个月后,这位国王看着河对面的岸边有一位骑士走到欢呼的部队前面,身后跟着衣着华丽的护卫马队。在鲁国营地里能清楚地听到楚国人高声欢呼万岁的声音。鲁楚两位国王同时从不同的方向踏上余皇大船。越王未曾接到邀请,只能只身留在浦阳江右岸。这是对他的惩罚。于是他策马向浅滩走去,迈进水中,直到江水淹没马鬃,才收缰勒马,惊恐不安地注视着将要决定他命运的那座船篷。

      刽子手回来时聋子正蹲在廊道前的台阶上,头埋在膝头。
      “为什么难过,孩子?”他柔声问,相当疲乏。
      “他就在那儿!”姑娘哭起来,“立在桥头吹萧。”
      “可是那儿什么也没有,桥已经断了,连只乌鸦也停不住。”
      “我知道!”姑娘大声道,泪花迸射,“所以我才哭。”

      刽子手举目望那随风翻滚的荷叶,在早晨匍匐着的阳光中,间中升腾起缕缕暖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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