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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话 [吕蒙x周瑜][孙策x周瑜]半月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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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蒙第一次见到周瑜时,他二十二岁。
那是一个夜里,孙权亲自领着他去拜见周瑜。年轻的孙权一边走一边摆着主公谱跟他说:“你们现在掌握军队,要好好读书,开通思路,增加见识。”吕蒙有些不解:“军中事忙,无暇读书。”孙权回过头来看看他,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见到了他,就知道为什么要读书了。”
然后他在闪闪烛光中,看到了属于他的那颗。江东弟子多青年才俊,可他显得格外不同。他的白袍在暗夜里分外刺眼,他被一群青年将领拥戴着,仍然显得鹤立鸡群,像一个真正的王者一样屹立在他的地图前,指点江山,激扬慷慨。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孙权也要让他三分。
后来他知道,周瑜只不过比自己大三岁而已。可是那个夜里,吕蒙觉得他并非常人,他站在那里,彷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像神仙一样,降临在诸多的文官武将中间,为他们指引方向。
孙权向周瑜介绍了他。“子明,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老师了,你跟着他,多学一些兵书谋略吧。”周瑜的眼光在众人中看到了他。那眼神像阳光一样,吕蒙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刺到了,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吕蒙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等人物。他几乎是立刻全身心地崇拜上了周瑜,以他的骨肉、以他的心。他觉得能陪伴在这样的人物身边,就是给他打一辈子水,当一辈子马镫都愿意。
他的心愿很快得到了实现。周瑜甚至比他所想的更器重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的那几个小时之外,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周瑜的跟前。他贪婪地看着他的韬略、他的布阵、他的冷静、他的智谋,甚至他的一颦一笑,一忧一乐。赤壁的城头风云变幻,滚滚江水惊涛堆雪,而他的眼光只坚定地追随那一个人。那个人手指的方向,就是他的目标所在;那个人的胜雪衣冠,就是他最美好的梦境。
只是有时候,他觉得周瑜并不快乐。他觉得在他文弢武略、风流倜傥的外表之下,有点偶尔流露出来的东西让人心疼。
有一次,他看见周瑜对着一本兵书发愣,一看就看了一个下午。后来趁周瑜不在,他上去收拾案几的时候偷偷瞧了瞧那卷兵书。很平常,淡淡清秀的字迹,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对周瑜的渴望和爱戴与日俱增到了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程度,直到攻打荆州的那一晚。那晚曹仁设伏,万千御剑如雨点般射向城下,目标只有一个——他们的大都督。那一刻,吕蒙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自己身为将领的责任,他的眼中心中全是周瑜。他飞身扑上,用自己的身体作了盾牌,替周瑜挡住了致命的毒箭。那一刻他的想法只有一个:如果这场仗非要死人,那就让我去死吧,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交换他的。
熊熊大火映红了天边,纷乱的军旗在火光中飘摇。吕蒙紧抱着身下那个温热的身躯,对着那个已经中箭昏迷的人喃喃低语:“都督,有我在,有我在,没事了……”
他打横抱起了周瑜,把周瑜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大步向前走去。肋间渗出殷红的血,染了吕蒙白色的战袍。天地见只剩两人的呼吸声,似乎彼此都听得见,他觉得周瑜彷佛也用力搂住了他,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不敢多想。
周瑜的伤并不立时致命,可是他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他谈到诸葛亮,常常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吕蒙觉得,都督最在意的,并不是那个人。他不说,他也不敢问,看着周瑜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呕出来换给他的都督。他拍着胸脯对周瑜说:“都督,你下令吧,拼了吕蒙这副性命,也要带弟兄们拿下荆州!”
可是面前的人只是缓慢地摇头。他退下时,彷佛听见周瑜自言自语:“我辜负了你……伯符……”
伯符?孙伯符?就是那个已经去世好几年的少年英雄,小霸王孙策?
周瑜一直发烧低烧,脾气也越来越急躁,只有在睡着时才显得安静下来。有时,他在梦中甚至会露出浅浅的笑容。那笑容让吕蒙的心彷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他不由得想伸出手去抚摸那个笑容。
有一天他给周瑜敷浸了冰水的毛巾降低低温。看着周瑜由于发烧而染着红晕的脸颊,他终于忍不住,嘴轻轻地覆了上去。
他没想到的是,周瑜反手抱住了他。他仍在梦中,可是嘴唇向他急切地索求,彷佛饥渴的人找到了水源,饿极的人看见了羹汤。他的热情一触即燃,不可收拾。
“公瑾……公瑾……”吕蒙低低地叫着他的名字,滚烫的嘴唇反复摩挲吮吸,彷佛要把他全部的热情倾注于上。面前是他在梦见过千百回的景象,如今骤然成真,他惊喜得有点不敢相信。
可是周瑜嘴里吐出的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另外一个名字。一个他从不对他说起的名字。
周瑜确实在做梦,只不过梦里,是伯符的身影。
他梦见他从庐江城一路八百里,追上了他的少年伙伴孙伯符;他梦见他们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在青山绿水间激烈的欢爱;他梦见他向他讨教音律时那个急切又羞涩的样子,他梦见他们并肩骑着白马,矗立在江东天地之间。
梦里依稀有斑驳泪光。在梦里他也知道,他们有的,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周瑜的身体越来越坏,对部将也暴躁起来,对吕蒙却越来越温柔。吕蒙有时候甚至肖想,自己是否取代了都督心里的人,成为了他唯一可以倾吐心事的人?他有时为这个想法高兴得发狂,有时又找到一堆证据来否定自己,自己只是那个人的影子而已。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周瑜弹琴时在一旁煮茶侍奉,认真努力地听懂他的琴声。不,他并不完全懂。可是他觉得好听。他是真的觉得那琴声像从天上泻下来的月光一般,不管都督是不是弹给他听的。
有时候,都督甚至会对他微笑,跟他开玩笑说他越来越会说话了;或者亲昵地揉揉他的头发,告诉他哪里想错了,应该怎么做。每当这时,吕蒙都会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得到孙权同意赚取刘备来荆州之前,是他见过的周瑜心情最好的的日子。那天周瑜在池塘里钓鱼,吕蒙在一旁看着。周瑜回过头来,问他:“你会钓鱼吗?”
吕蒙傻傻地摇头:“不会。”
“过来,我教你。不会钓鱼,怎么能看懂这水底下有什么呢?”
周瑜站在他的身后,教他怎么拿鱼竿,怎么放鱼饵,怎么引鱼儿上钩。两人贴得极近,吕蒙感到自己的紧张,他几乎可以感到身后那柔顺的发丝落在他的脖子上。身后的那个人极瘦,彷佛一张纸一样风吹就倒,可是他脸上的红晕让吕蒙以为,都督的病,也许能好起来。
时间证明,周瑜的短暂健康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的迹象。荆州的毒箭入骨已深,太医也无力回天。甘露寺的失败终于击垮了他勉力支撑的身体,拿下荆州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那日他站在千百将士身前,亲自出征,可是他的身体已经命悬一线。吕蒙毫不犹豫地跪下,让周瑜踩着他上马。
大都督,只要你能活着,我愿意日日作你的马镫。
最后一仗,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是日落江河前那最瑰丽的一瞥。夕阳下的猎猎风中,已经站不稳的周瑜扶着吕蒙,慢慢说:“子明,只怕此生我见不到东吴战旗,插在这荆州城头了!”
“刷”的一声,两万多江东子弟,在周瑜身后跪了一地。跪他们最敬最爱的大都督,也跪着求不得的大好河山。
吕蒙的心像被什么贯穿了,扎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他想,原来人伤心的时候,真的会有痛的感觉啊。
周瑜终于倒了下来,枯槁的手臂带着咳出的血迹,轻轻地抚上吕蒙的脸颊。
“子明……我已经时日无多了。你……能否把那卷兵书给我拿来?”
在两人独处的最后一个下午,吕蒙坐在床边,紧紧地握着周瑜的双手,听他讲起断断续续的前尘往事。
那两个白衣少年,那些盈盈山水,那片良田密林,那些发过誓要保卫的江东子弟。
那一段无法再拾起的少年时光。
吕蒙第一次恨自己晚生了几年,没有早点见到都督。他幻想着,如果自己认识周瑜比周瑜认识孙策更早,也许历史会就此改写。骑马扬名天下并立于世的,也许不是周瑜和孙策,而是吕蒙和周瑜。
“都督,你这一生,有没有对我……有过一点感情?”
垂死的双手抚上他垂泪的脸颊。“傻……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只是不知他的喜欢,和吕蒙渴望的喜欢,是不是同一种。
吴侯亲来,不胜悲切,样子做得极靠谱。吕蒙噤声侍立一边。只有待吴侯走后,他才能亲手给周瑜阖上了双眼。
周瑜死于三十六岁,那时候吕蒙三十二岁。他这一生,与周瑜有过十年之缘。
吕蒙见到周瑜的那一年,孙策去世。
吕蒙比周瑜多活了十年。他死于四十二岁,在他成为东吴上将、率领江东奇袭荆州的同一年。
在把战旗插在荆州城头的时候,他已经病了多日。那一刻,他轻轻地说:“都督,你的愿望,我替你完成了。”
孙权觉得自己很倒霉,他这一生,看着孙策故去,看着周瑜故去,如今连他最信任的大将也故去了。他叹息一声刚要离去,突然看见吕蒙的手里握着一卷兵书。
他觉得那卷兵书很熟悉,拿起来一看,正是当年周瑜病故时,他在周瑜案几上看过的那一卷。
很平常的兵书,淡淡清秀的字迹。上面有一个人的旧血痕,还有一个人的新血痕。
第二十五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