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冰曼特宁

5、靳家

　　筱菲再次醒转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房间里出奇的安静，周遭艳丽的红色依旧醒目。一阵风，吹过来，吹开了虚掩的窗户，吹起了书桌上一张纸片，这纸片飘然的轻盈落在筱菲的脚下……筱菲弯腰把它拣了起来，上面写着几行蝇头小楷，笔迹秀丽，却稍显凌乱，纸上的墨迹尚未干透。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筱菲轻轻的默念着来到窗下的书桌前，桌子上铺满了各种书和笔记，这些书都很破旧了，看起来是主人经常翻阅的，那些笔记上的字迹和这纸片显然是出于一人之手。只是当时已惘然？难道这个靳家少爷有他自己喜欢的人了？他也是迫不得已才和自己成亲的吗？筱菲疑惑着，猜测着，眼前昨夜那张苍白却英俊的脸忽然又一次的清晰起来了…………
　　筱菲伸手推开了窗子，风涌了进来，窗外有一片竹林，翠绿的竹叶被风吹的沙沙做响。这个别院距离大屋迂回宛转的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再加上这片竹林的庇护，更显得幽静，祥和。这里，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筱菲想着不由自主的陶醉起来……
　　“咚，咚”敲门声打断了筱菲的思绪。
　　“是谁？”
　　“少奶奶，您起来了吗？少爷请您到大厅去呢，老爷太太都在那等着您呢。”
　　“哦，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听着来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筱菲把丫鬟们差开，自己一人坐在镜子前开始缓缓的梳洗。望着镜中的自己高高盘起的头发，已然是个已婚小妇人的模样，她愣愣的有些许茫然……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别人的妻子,是这个大家族的少奶奶了……可昨夜她竟然连自己的新婚丈夫都没有看的太清楚。望望床边艳红的旗袍，筱菲微微的憷起眉头，她并不是不喜欢这些中国人自己特有的装束，只是觉得穿成这样行动会受到极大限制，她还是习惯她的马裤皮靴……向往她曾拥有的自由……
　　敲门声又一次的响起……
　　“麻烦你去告诉他们，我就来了。”说着筱菲加快了自己手上的动作。
　　“我可以进来吗？”
　　这低沉又略带沙哑的声音筱菲又怎么会不熟识？她轻轻起身几步走到门边慢慢的拉开了大门。
　　那一瞬间的四目交错，是筱菲很多很多年以后都还能记忆尤新的情景……这也是她第一次完全看清她的丈夫……
　　越然坐在轮椅上，十指修长的双手交握在一起，一身暗红色的长袍，长袍下的两条过分细弱的腿并拢着歪靠在一边，太阳初升的淡淡余韵照在他太过白净的脸上，但丁从容的目光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他眼神里总有一种东西是筱菲难以理解的，也正是这种东西让筱菲觉得他们似曾相识……而在他们胶着的眼神中是彼此的相互探询与更多的深深的疑惑……
　　“你……”
　　“你……”
　　两个人在出奇一致的异口同声之后，轻轻的相视而笑。
　　越然转头看了看那几个从新房门口偶尔经过的佣人，微皱了一下眉头。筱菲心意相通的把他让进了房里，关上了大门。
　　筱菲默默的看着越然认真而费力的把自己推到桌子旁边：“其实你不必自己亲自过来的。”
　　越然看着筱菲继续忙乱的装扮着，淡淡的一笑苍白的脸上略微浮现出一丝红晕：“我知道，你家的宅子和这里比起来，只大不小，不过我还是觉得亲自过来看看的好。”
　　“怎么？你还怕我迷路不成？”筱菲把刚刚插在头上的一大朵红色牡丹花又拿了下来仍回了首饰盒子。
　　“即使迷路也总有一天会找到出口的。”越然的目光沉沉的在筱菲的周遭流连往复。
　　“你和我大哥一样，总是讲些稀奇古怪的话。”
　　“我知道，延嗣他早已心有所属了……”
　　“可他还是娶了你姐姐。”筱菲在铜镜中暗自打量着又轻轻咳嗽起来的越然。
　　“他的身不由己的苦处我明白。”
　　“或者说，我们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越然略微瞠目的望着筱菲，眼神中又流露出那种让筱菲疑惑的迷离神采。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筱菲翻弄着手边的各色头花。
　　越然缓缓的转动轮椅来到她身边，伸手拿起一小朵淡粉色的雏菊，目光深沉而柔和的注视着筱菲，“试试这一朵吧。”
　　筱菲感受到他的存在，看着他黑而亮的眼睛，莫名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不期而至，而她自己却也不由自主的轻轻歪过头，任凭越然温柔的把那朵小花插在她满头乌发间……

　　靳家正厅
　　和康家比起来，这靳家的人丁就略显单薄些了。靳家老爷只娶了两房太太，筱菲的嫂子和越然都是大太太所出，二太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几年前正直壮年就仙游了的大少爷和现在在她身边还未成年的三少爷。而筱菲就规矩地站在这些人面前以新媳妇的身份等着聆听他们的教诲和叮咛。越然的轮椅就停在他身旁,筱菲朝他望去的时候,越然微笑着轻轻的点了点头像是在鼓励也是在安抚.见到越然的笑,筱菲的心当真是平静宽慰了许多,她也回以相同的微笑.
　　就在这当口,早已经有用人拿过蒲团,放在筱菲面前,一直站在靳老爷夫妇身后的妇人开始拉长着尾音高声喊道:“新媳妇给老爷太太敬茶。老爷喝过新媳妇茶，寿如松柏，福禄双全。”
　　筱菲顺从地跪在靳老爷面前递上了茶。“阿玛喝茶。”靳老爷是个鹤发童颜的慈祥老人，笑咪咪地接过茶饮了一口，“筱菲啊，我知道你是念过洋书的，你父亲呢也家教严厉，但是在我这就没有这么多规矩了，现在是民国，是新朝了，就该有个新朝的样子了，你说是吧。以后什么捞什子的繁文缛节在我这里可免则免了。”说完微笑的望着筱菲。筱菲也爽朗的笑了笑，“谢谢父亲大人。”
　　然后那妇人又高声道，“新媳妇给太太敬茶咯，太太喝过新媳妇茶，儿孙满堂，长命百岁。”靳老太太是位高贵的清瘦妇人，她放下茶碗递过红包，亲近的拉住筱菲的手，“筱菲啊，越然他行动不便，身子又不大好，你要多担待他些才好。如果他要欺负你，你告诉娘，我决不饶他。”“谢谢娘。”下意识的，筱菲不自觉地朝越然望去，四目相对时又若有若无的避开对方的眼神。

　　　晚饭过后筱菲便早早地回到房间，简单的梳洗过后，靠在床头看书，这一看便不知不觉到了夜半时分，一阵秋风吹过满是凉意。这时候越然的书童顺安把他推进了屋，越然的轮椅扶手上还搭着几床被褥。“我一会在门口搭床睡，天凉了，我给你多拿了一床被子，你加上吧。”越然说着把被子放在了筱菲对面的圆桌上。说完又一下下地咳嗽着。
　　“二少爷，咱们用什么搭床啊？”越然慢慢地转动轮椅眼神在屋里巡视着，“这不是有两个大箱子吗？把它们放倒吧。”不一会两口箱子就被顺安并排放倒上面铺上了被褥。
　　筱菲望着又矮又窄的床，又转头看看越然，“今天我睡这里吧，你去睡床。”
　　越然诧异的表情稍纵既逝，“你一个女孩子家，这里风大，你会生病的。”说着又剧烈的咳了起来。
　　“那你呢？你看你咳成这样还要和我争？”
　　听了筱菲的这句话一种自嘲的微笑出现在越然苍白削瘦的脸上，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我睡在哪都是一样了，睡在哪都不会好了。又何苦让你受这个委屈呢？”
　　筱菲不服气的撇了撇嘴，“病人才要更好的休息啊。”
　　一旁的顺安看不下去了，“二少爷，二少奶奶，你们别争了，你们一起睡在大床上不就好了吗？本来也应该睡在一起呀！”说完便傻笑着望着二人。
　　听了这话，越然只是释然的笑了笑。
　　而筱菲则脸颊微微发烫。
　　“那……少爷？”顺安不解地望着这奇怪的夫妻二人。
　　“顺安你去歇着吧。我自己可以了。”越然淡淡的说着。
　　两人一起望着顺安从外面关上了大门，然后有些尴尬的望着对方。
　　“还是我睡在这吧，明天我再多让他们准备些被褥毯子。”
　　“那，好吧。”见他这么说，筱菲也不好再争些什么。
　　“睡吧。”
　　“恩，晚安。”
　　“晚安。”
　　筱菲躺在床上，假装闭上眼睛，偷偷观察着越然的一举一动，希望他有困难的时候自己可以帮上一把。
　　越然见筱菲睡下了，便把自己轻轻推到那张“床”前，慢慢地解开长衫的扣子，利落地将上半身衣服脱至腰际，然后身子□□，右手握紧轮椅的扶手，重心完全向右的同时，左手把长衫迅速地向外拉着，这样反复做了几次之后才终于把长衫从臀部下面完全抽离。没有长衫遮掩，只着一袭白色里衣的越然更显清瘦，那双枯瘦如柴棒的腿也显露出来。越然伸手按了按“床面”是否结实，接着深深地吸气，一手按住“床面”一手撑住轮椅，把自己的上半身移到“床”上，细瘦的双腿不自然的扭曲着，两只脚也还留在踏板上。越然略显费力地弯下腰，抓住自己的脚踝，先是左脚，然后是右脚，把双脚放在“床”上，然后拿掉了鞋子。

　　筱菲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当她发现越然的双腿竟然不能着一丁点儿力道时，她除了惊讶，更多的是那种从未有过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