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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6 ...

  •   时景迅如转蓬,不知不觉就过了七夕和中秋,一入九月,赵府派遣下人到许家,说重阳那日家里开家宴,请李云萝与许沂过府一聚。

      自从许沂成婚,赵许两家私下的走动就少了,如今特意宴请,李云萝就问:“还有旁人么?”

      “还有杜令一家与何廷尉,郑夫人与姑爷也作陪。”这下人大概是受过什么叮嘱,见李云萝端坐不动,又说,“小公子月内成亲,萧大人离京在即,丞相特此开了家宴,切望李夫人赏光。”

      于是到了重阳,白日里许沂和李梅影按雍京风俗陪李云萝登高,入夜之后则由早早等候在许家门外的丞相府车架,护送李云萝和许沂直奔赵府而去。

      在府外恰遇上杜淮和他的三个儿子,长子和次子与许沂年纪相仿,幼子还满面稚气。杜淮接任尚书令多年,许沂又在年前从京兆府入了尚书台,于公他是许沂的上司,于私是受了许璟生前托孤之情的长辈,见到之后许沂正要见礼,却被杜淮一把托住,笑眯眯说:“这是丞相家门外,你怎么拜起我来?免了免了。”

      言罢就携着许沂一同入府,反而把自己的三个儿子抛在身后。杜淮的长子与李云萝也熟悉,见状玩笑说:“父亲总是偏爱畅之,我们兄弟几个反而似他捡来的螟蛉子。”

      李云萝眼中含笑,正要说话,身后又传来声音:“李夫人和杜令原来先到了。”

      闻言走在前面的一群人纷纷转身,先后叙了礼,许沂见何戎发髻上斜插着两枝茱萸,不由问:“何叔叔也登高去了?”

      何戎点头:“这才来迟了。”

      说话间许沂隐隐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正在暗自惊诧,何戎已先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转身,又轻拍了一下背说:“走吧,不要让丞相久等。”

      堂上夏晴坐在上首,右手边是赵琰和萧庭夫妇都到了,连赵臻的遗腹子也被仆妇带着坐在末席,就是不见赵昶的人。夏晴起身说:“成昱入宫去了,也该回来了……”

      话音未落,走廊上几道脚步响起,赵昶一脚还在堂外,声音已经先传进堂上:“如此看来倒是我到得最迟了。惠恕,惠恕,稍后定当自罚三盏请罪。”

      他刚刚自禁中面圣归来,官袍冕冠尚未换下,先去后堂更衣完毕再回到堂上,于主位上落了座,环顾一圈四座的宾客,举觞劝酒,这就算是正式开宴了。

      那一日的宴席起先有些拘束,大抵是小辈们虽已成年,却不惯和长辈们同席宴饮,最初堂上只有乐舞声,赵昶偶尔出声询问杜淮几个儿子的学业和仕途,不管再怎么温声合语,却反而让席间的气氛更加拘谨,乍一眼看去,倒像是殿堂奏对,而非酒后闲谈了。

      好在还有赵琰。

      他的婚期就在半月开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掩饰不住的眉眼含笑春风得意,劝过几轮酒,早早地竟然萌现出醉意来。这边他刚与许沂对饮完,摇摇晃晃地回座时,忽然停下脚步,睥了睥堂上的歌舞女乐,像是想到什么,举酒到赵昶身旁,跪坐在案边说:“父亲可知,儿子曾有幸见过父亲起舞。”

      赵昶放下酒盏,看着他没有作声,眼神中并不以为然,更不当真。赵琰见赵昶不信,勾了勾嘴角,拧身看向许沂的方向,遥遥指着他说:“嘉德八年的秋天,父亲带我们秋猎,别庄里夜宴,父亲醉了,趁酒舞《国殇》……”

      言及此他转头,摇摇指着正在和杜淮低语的许沂,提高声音问:“畅之,畅之,我记得对不对?”

      许沂抬头,他不知前因,满目不解,于是赵琰又把适才在赵昶面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乐声骤停,一时间厅上只有赵琰的声音:“……何叔叔击节助兴,杜叔叔也醉了,诵的是《七哀》,畅之,畅之,你还记得吗?”

      先是愣了一愣,许沂看赵琰身旁赵昶的神色倒是很柔和,才点点头,微笑:“不曾忘。”

      赵昶听完,目光从许沂身上又转回自己儿子的身上,已是满面酡红不胜醉态,他由是大笑,用力拍了拍赵琰的肩头:“老父衰朽,跳不动了,你既然提起,有事弟子服其劳,那就下场一舞,以助酒兴吧。”

      赵琰流露出顽皮神色:“领命。”

      下场的时候赵琰甚至没有放下手上的酒盏,他脚步业已踉跄,歪歪斜斜先是差点撞翻何戎面前的几案,又险些被自己绊倒在地,好不容易走到大堂正中,也还是兀自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直了。杜淮这时笑对赵昶说:“丞相,小公子醉了,改日再舞吧。”

      赵昶尚未发话,赵琰已然摆手:“不妨事,我这是因喜而醉,更合起舞……诸位,我早些时候出使珥离,南人踏歌与国都大不相同,歌自大不相同,舞步更是迥异,我这婚事,全凭踏歌而起,就敢请一舞踏歌,为诸位一助酒兴。”

      他一番话说得神采飞扬真情实意,却不见夏晴在座上变了脸色,连李云萝一时间也露出微微的苦笑来——赵琰酒后忘情,竟把未婚妻子真正的出身吐露出来。好在今日别无外人,听他这样说,赵昶甚至转头对满面不豫的夏晴笑道:“小子得意忘形,我先替他向你请罪了。”

      雍京的贵胄之家,素来以南方的民乐为鄙,以为不是清音雅乐,不足登堂入室。如今赵琰突然要以俚歌作舞,赵府的伎乐一时都不知如何伴奏。后来还是召了三两名赵琰自珥离带回来的奴婢,取了笙箫竹笛,咿咿呀呀拨弄一番,终于吹出了珥离春日踏歌的曲调。

      南乐曲调靡靡,尽管奏乐之人技艺参差,听来仍是不胜优美妩媚,和平朝流行的乐曲风格大相径庭,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赵琰不仅起舞,更以歌合之: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桐子解千年。
      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别在三阳初,望还九秋暮。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这歌本该由女子来唱,但自赵琰口中唱出,又别有一番风味。他不过二十五六,年华正好的岁数,即便抛去丞相幼子的矜贵身份,也是雍京出名的翩翩佳郎君。而今他借酒劲倾力而舞,一时间不要说随侍的下人看得目瞪口呆心驰神迷,就连这些平日看熟了他的长辈和平辈,也觉得身姿之美,堪比满目琳琅,美不胜收。

      乐声中杜淮忍笑对右侧的何戎说:“小公子肖父。”

      何戎颔首:“是。靖直又要做《七哀》之叹么?”

      杜淮一口饮却杯中酒:“如今天下升平,不必再咏七哀了。”说完抛开酒盏,大声地喝起彩来。

      满堂喝彩声里赵琰停下舞步,他已满头是汗,兼之醉眼迷茫,却不肯停,四下环视,又踉踉跄跄地走到赵昶面前,跪下说:“求父亲赐剑。儿子斗胆,请舞《国殇》。”

      赵昶凝神打量了片刻座下光彩满面的儿子,终是吩咐左右:“取我的佩剑来。”

      赵昶不亲身领兵近二十年,佩剑久未出鞘,但一旦拔出,寒霜映面,所向处烛火为之一滞。宝剑在手,赵琰朗声长笑,挥手对堂下乐工道:“人来!”

      话音刚落,《国殇》的乐声已然响起,众人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赵琰已然挥袂生云,舞袖破空,在堂中转腾起来。

      说来又何止是赵昶,何戎和杜淮何尝不是近二十年间不曾再上过战场,如今鼓声铿锵,弦乐激越,相府里竟然生出肃杀萧瑟之意,两人相对无言,又不约而同地去看堂上不动声色端坐之人,乐声歌声齐响,剑光烛光联绵,哪怕是和赵昶相识半生的何戎与杜淮,也分不出这且歌且舞的,究竟是哪一个了。

      今夕何夕。

      赵琰舞到兴起,眼前心间诸多事体早就混作一团,分不出孰新孰旧。仿佛他也回到当年的别庄,满座生辉,异香缭绕,乐声人声不绝于耳。眼角余光瞥到一抹熟悉的影子,他蓦地收住剑势,倾倒在那抹人影前,定睛一看,果然是被他这突兀的动静弄得直发愣的许沂,赵琰好不得意,放下剑,笑说:“与畅之讨一杯酒喝。”

      杜家兄弟爆出大笑,纷纷说“快换大杯灌他”,已经性急地替许沂斟满酒,递到赵琰面前:“快快满饮,快快满饮。”

      赵琰一饮即尽,又拾起佩剑回到厅堂正中。许沂见他如此兴致高昂,也被鼓乐声激得起兴,也离开座席,向赵昶说:“文瑜起舞,许沂也请伴奏助兴。”

      连素来老成自持的许沂都拿起了琵琶,席间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杜家的两个儿子素来善舞,此时心痒手痒,与赵琰跳罢这一支《国殇》,又令乐工起了别的曲调,最后连萧庭都下场击鼓。

      子侄辈望去若芝兰满庭,赵昶当夜大醉,席间郑兰蕙来向赵昶和夏晴敬酒:“兰蕙这一去起州,短则三年,长恐十载不能再见丞相与夫人,万望二位珍重。日后定当回返,尽孝于膝下。”

      萧庭将任起州牧。起州地处西北,贫瘠多灾,民风剽悍,赵昶原意是让萧庭去远为富庶安泰的腾州,他却自请远去偏远的起州。只等赵琰婚事礼成,不日就要远行了。

      赵昶一醉,视线就全然模糊了。堂中仍在歌舞,欢笑声不绝,他一时也不再去看,定睛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郑兰蕙,执起酒盏,复又放下,说:“日后自当回返。你与萧庭成婚日久,早日生个女儿,将来与虎头婚配吧。”

      虎头是赵臻的遗腹子的乳名,他至今不会说话,倒是爱笑,也不怕生,此时也正在乳母怀里看着热闹景致咿呀拍手,欢喜不已。

      这话若是平日的赵昶说来,无论怎样平常委婉,在旁人耳中都可比千钧。但此时不知为何,听来倒像是个普通老人的闲语家常了。也正是因为如此,郑兰蕙面对他的惺忪醉眼和斑白须发,竟也没有反驳,静静垂下了眼,又拜说:“丞相珍重。”

      赵府那一晚的筵席直到夜半才散,女眷们早就陆陆续续地退席歇息,稍后赵昶和杜淮也走了,留下何戎含笑看着小辈们闹到最后,才一并离席而去。

      许沂喝醉了,反而是要何戎这个做长辈的扶着。何戎的脚步轻而快,几乎无声,几乎溶进这夜色深处,连火光也照不见踪影了。同车而返的时候许沂抱怨一时不查饮酒过量,明日必然头痛难忍,言辞里满是懊悔。但一转头,却看见何戎的笑容,他一呆,不由问:“何叔叔怎么笑了?”

      “你平日太过忍情,难得放纵一回,未尝不是好事。拼得一日宿醉,不算什么。”

      “何叔叔倒是不饮酒了。今日堂上文瑜说起嘉德八年旧事,我记得当年何叔叔还是善饮好饮的。”

      何戎望着车窗外的月色,又一笑说:“嘉德八年啊。”

      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车驾先到的何府。马刚一停,许沂也不顾头晕目眩,先跳下车来搀扶何戎,走到门口时何戎抓了抓许沂的手,他的手冰凉枯瘦,倒是依然有力。许沂知道他有话要说,微微瞪大眼睛,忍着头痛等他开口。谁知何戎松开手后沉默半晌,略侧过脸去,看也不看许沂,径自说:“沂儿,你若是我的儿子,那就好了。”

      许沂一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把绢履上的双鱼纹样都遮住了。他略一抿嘴角,只说:“我就是何叔叔你的儿子啊。”

      ……

      月光顺着窗棂照进室内,赵昶在床边倚了许久,还是起身下床,取了剑,出门而去。

      他退席至今,始终没有更衣,走到庭院的时候只见地面上月色清澄如水,松影散若水波,倒是迢迢流水,难以断绝了。

      自用的佩剑还在赵琰手上,现在这一支恐怕是更久不曾出鞘了。赵昶缓缓拔了剑,迎着月色看清已经寒霜敛尽的长剑,终是借着满院的风声松涛声和耳畔至今仍未褪去的擂鼓声,也舞了一曲《国殇》。

      醉则歌,歌而舞,舞名《国殇》。

      只是座上再没有谑笑之后讨一盏酒喝的人了。

      念及此赵昶微微一笑,抛去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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