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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三章 ...

  •   他喘着气,把刀从最后一个活人(当然现在死了)的胸口抽出来,却不敢坐下来歇息。半边脸都被血糊住了,看什么都是血朦朦一片。右边脸颊针刻般的刺痛着,但比起浑身上下数不胜数的伤处,这点小疼只能说略有些显著罢了。
      屋里本就漆黑一片,只从木缝中透进稀薄的光,还不如没有。地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他从屋子一头走到另一头就被绊了好几次。地上血那么多,一步步走来竟能踩出水声。
      那么多尸首集合起来能堆成一座小山,细细看来还有那么几个自己认得。
      蜜雨,无常,清风。
      这三人都曾是他的贴身护卫。蜜雨是个傻姑娘,傻乎乎的替他挡了致命一刀。清风是墙头草,但最听无常的话。无常是四君子的首领,杀了勉身边的无双,现在转过头来杀他了。
      子桑家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四君子”。四君子从子桑宗室的孩子中选出,自幼同吃同住不离左右。一旦拥立新主,四君子便自动晋升家老,荣光无限。
      但并不是每个君子都能成为家老,也不是所有人都足够君子。树早看出无常的野心——有人会指望面不改色杀掉亲姐姐的人对自己忠心么?
      所以他把无常放在最后。先在他心腹劈了一刀——跟蜜雨的伤处一样,刀口却不深,不足以立刻毙命。然后割断声带挑开手脚筋,剖开胸膛,让他看着自己的心脏一点点被扎成筛子——无常是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活活折磨死的。
      嘶啦——他撕开脚边随便一具尸首身上的衣料,摸索着包在头部。这种时候他突然有些想念缚玉野蛮但确实利落的包扎手法。
      呼吸不再紊乱,心脏的鼓动也趋近平缓,皮肤下面却有什么在汩汩地流,脑海里各种噪响糊成一片——
      【我的孩子啊……】
      【恶鬼!他被恶鬼附身了!】
      【一山不容二虎,还请当家早做决断,就算是为了苍秋少爷……】
      门外传来咯咯的敲门声,随后宁声怯怯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少爷!少爷你在么!”
      如今四君子只剩一人,还是个胆小如鼠的窝囊废。也是因此暗杀时哪边都没有拉他入伙吧。
      说到底勉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天时地利人和摆在眼前,居然也能失手。
      树突然想笑。
      他真的,从没想过越俎代庖继承家业的。却还是有人容不得他,不将他逼上绝路不死心。
      黑暗中他蜷起身,终于不再相信任何人。
      那年他十五岁。

      缚玉记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黑森林中再也找不到树的身影,也不记得他右眼角下那些骇人的刀疤是何时留下的。两人依旧照常出任务,但原先那虽有些尴尬却又意外和谐的气氛终于不见了。
      很久很久以后,她想,若当时自己能敏感一点,哪怕就那么一点,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但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所以多少年后,当她从梦中猛然惊醒,紧紧抓着胸前的血勾玉,只觉得想痛哭一场。
      可出来的都是无声的干嚎。

      ※
      元年历二三五年,贡多出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子桑树的专属护卫四君子中两人纠集族中异端分子叛变,为灭口将子桑树围堵在废弃祠堂欲加害,被本家成功镇压,余党按族律全部处死。子桑树被救助,性命无碍。
      第二件,继子桑树与穸罗缚玉的破格提升之后,族中首次批准四名六岁幼童免去衣履培训与升级考验,单开修行小灶来年即可直接升级为行营。四子分别是子桑苍秋、洪千夜、穸罗鸣镜和一文宗律次,在族中并称“四星”。
      第三件,穸罗缚玉召唤白喉失败。

      穸罗家为这场召唤式准备了很久,“非常”二字已无法形容其受重视程度。各种咒印防护措施不可谓不万全,就怕召唤时迸发的力量太过强大伤了观众。毕竟族中除去现任当家夫妇,已近百年没有人能召唤出辰级以上的白喉。
      白喉自上由下分日月星辰四级,辰可助战,星可化作人身,月只在族志中出现过,是穸罗家几位传奇先祖的坐骑,可化作大鹏,威力震天撼海;日只存在于神话中,翻译成白话就是白喉中的皇族,就连白喉本族也未曾见过。
      白喉的力量其实就是召唤者的力量。缚玉身为公认的天才,保守估计的话,虽然日和月不敢想,再怎么发挥失常也至少能召出个星吧,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着并热切盼望着。
      可天往往不遂人愿。
      却是在召唤室内外迸出意料之中的剧烈光芒时,一声巨响伴随地动山摇般的地震降临,却在人人预备避难的瞬间杳无声息。
      等了很久不见有动静,人们揭开封印打开门,第一眼却见缚玉脸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倒在地上。她脸色青白,没有呼吸,头上的簪饰掉落在地,黯淡了颜色。
      人们几乎都断定是召唤过程中发生了不可预料的意外造成力量反噬害了她,正当群情悲戚之时,缚玉却没事儿人一样醒了,过了迷蒙劲后居然还能笑呵呵的跟众人打招呼。
      可她醒了也就醒了,却偏偏没有进入召唤室之后的记忆!
      缚玉听人描述了召唤式的全过程,若有所思了许久,一抬头大喇喇笑道:“没成功就没成功罢!没有白喉难道我就不是战士了?”
      于是来探望的安慰的都息了声。
      那边厢穸罗当家送走了宾客,这边厢缚玉抱着膝盖没正形的坐在榻上,脑袋懒洋洋的歪着,四道眉毛弧度平缓无生气。
      其实她沮丧极了。她永远别想见到自己的白喉了。

      那之后,本以为生活会就此回到正轨,缚玉却生了病。她开始变得嗜睡,竟能刚刚还在大声说笑,一眨眼就倒地昏迷不醒。而且病情越来越严重,昏睡时间由几个时辰延至两、三天,却久久找不到病因与医治的方法。
      穸罗夫妇很是担忧,缚玉却不怎么把病当回事。睡的时间虽然长,期间却不怎么需要喂食喂水也能维持身体需要。能够光明正大的请病假,何乐而不为呢?就是不能自由控制时间这点让她有些苦恼。
      但有一点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总能梦见染红天空的熊熊烈火,或是听不懂的语言串成的袅袅歌声。
      还有一个散发着光晕的,非常美丽的身影。
      那身影与那梦境同样不祥。似乎有种力量抑制着,不让她把梦中的一切说出去。
      于是她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但该出任务还是要去的,偷懒归偷懒,该赚的钱一分都不能少。习惯了人们略带怜悯的目光,缚玉很快就调整好状态,劲头甚至比以往更盛,任务完成的更加利索,医术也进步的突飞猛进,一有空闲就带着自家小弟出外辨识草药,生活很是充实。
      只是与子桑树见面的机会变少了。古族长护犊心切,虽然两个徒弟都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中龙凤,却仍不舍得撒手让他们正式出师。于是理论上他们还是同门,但两人经常是一个接到任务离开一个刚完成任务回来,照面都打不上。而且就算偶尔碰了面,子桑树冷漠的态度又让她倍感受伤——她又没欠他什么,做什么他要如此对她?
      缚玉觉得憋气,但找不到憋气的缘由,又没有撒气的地方——连人都见不到,难道要她乱找人泄愤?
      于是更加憋气。

      黑森林也有日子没去了。她怕突然昏倒,就不再走得太远,只就近找些高树坐着歇息。贡多周边的树虽高,却笔直得千篇一律,用什么姿势坐都硌得很,全比不上黑森林里她的专属席位舒坦。
      其实高度和舒适度合适的树身边就有。家里后院那棵梧桐是全族福祉的象征,小时候贪玩攀上去后被好脾气的老爹好一顿教训,于是虽然心中恨恨,也再未打过那梧桐的主意。
      虽是午后,林中却一片寂静,半个人也无。一派空山鸟语,泉水幽咽。
      脑海里萦绕着梦里的歌声,嘴里不自觉开始跟着哼。她未料到自己的记忆力如此好,只是在梦中断断续续听来的歌居然也能完整的唱下来。虽然歌词的意思她不懂,也觉得是首幽渺的好歌。
      有草叶沙沙作响,她远远看见走到附近的树,刚想打招呼,想起他对自己的疏离,就转头一哼,不予理睬。
      恰在此时,眼前晃了晃,身子开始向一边倾斜,周遭光景迅速隐入黑暗。
      我不想摔死啊这死法太忒丢人!——这是缚玉失去意识前最后想到的。

      ※
      当树回过神时,缚玉已在他怀里安睡,睫毛微颤,呼吸平稳,毫发无损。
      他救了她?
      他会救她?
      他干吗要救她?
      一松手,缚玉软绵绵的跌到地上没了动静。原来她真像传闻那样,只要昏睡过去,任何外力都不能使她醒来。
      这倒奇了,树想。
      他蹲下身,手有些颤抖的拂上她的脸颊,为她拨开挡在脸上的发丝,力道轻得似是怕稍一用力就会毁灭这场幻境。
      以前不曾这样细细观察,原来她有着这样精致的五官与吹弹可破的白皙皮肤。
      他并不是被歌声吸引来的,虽然他耳力好得能完全听清她那自娱自乐细如蚊呐的调子,却他并不是为那听不懂语言的歌而来的。
      他来,只因为知道她在这里。明明之前躲了很久,就算见面也尽量不看她的脸。可只要一感觉到她的气息,脚步就不受控制似的向着她的方向走来。
      这是为什么呢?
      一阵战栗瞬间在体内蔓延开来。
      【杀了她,她是你的绊脚石。】
      欲念恐惧夹杂的恨意席卷了头脑,指尖渐渐下滑移到她脖颈处。只要稍一用力,她就可以消失了。
      而他也能够……
      “啊——!”
      他从妄念中惊醒,眼神凌厉森然,像搜寻猎物的蛇。
      不远处一个少年惊愕的站在对面。好像是她的朋友之一,没记错的话是一文宗家的长子……叫什么来着?
      那少年顿了顿,抬脚跑过来。“玉儿又晕倒了?我先送她回去!”说罢一把“抢”过她。
      真是个傻小子,手还在抖呢。
      指尖的触感仍未消散,少女肌肤的柔软细腻沿着神经渗进骨髓。他动了动手指,突然很想大笑一场。
      但他终究仍像平常一样,径自甩下二人,沉默冷然的迅速离开。

      之后很久,听说她一直没有醒来。
      树曾被族长逼着去穸罗家探望,也只是在病床前匆匆站了一瞬就走了。
      她躺在床上,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梧桐,她却死一般的睡着,生命迹象虚弱的可以,恐怕是活不长了。
      不知怎的,一想到这儿,他心里竟很不自在。

      ※
      这次的时间真长,连处于梦境中的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明明昏迷却仍有意识这点已经够诡异了,但更诡异的是,为什么唯独这次的梦境这样迷幻而真实?
      太初之道,烽火满天,双生神衣袂翻飞飘带缠绕着踏空而至。创生神右手一挥万物生长,毁灭神左手一拂满目枯萎。
      阴云笼罩天空,华丽的刑台血流成河,上空七耀闪烁着七色光芒,灿烂又绝望。
      霎那归墟。
      美貌庄严的白发女子席地而坐,俊美神圣的银发男子头枕着她的腿安详入睡,那女子却在哭,落泪无声而悲痛欲绝。
      不多久他们的身体开始散沙一样消失。空间刹那转换,一个银发少女高傲轻佻地笑,玉臂一挥,海潮倾天而落,淹没目光所及的一切…………
      ……
      空间开始崩毁,像碎落的水晶墙。
      站在缚玉面前的,正是那多次出现于梦境中的身影。
      她有着现世语言无法形容的空灵与美貌,周围明明无风,她近乎透明的长发却能轻轻飘扬,几乎与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柔光融为一体。
      她在微笑,却庄严得令任何人不自觉地低下头去。缚玉觉得在她清澈的目光下,一切似乎都是透明的,自己也好似裸体,心中所想全都被洞悉待查。
      缚玉恍惚了,喃喃开口:“这……是哪儿?”
      女子笑而不答,只是抬手向缚玉胸中一指。
      原来真的是梦……缚玉暗自舒了一口气,再问:“你又是谁?”
      那女子仍不开口,却双手交错并拢伸到缚玉面前缓缓打开。
      那掌中匍匐着一只小小的白色鸟儿。
      缚玉几乎不能呼吸。“我的白喉为什么在你那儿?请还给我。”
      女子摇头,依旧一脸的笑,缚玉却觉得那笑容非常刺眼。
      那女子终于开了口:“除非你答应我件事。”
      “……我可不可以不答应?”缚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不可以。”女子笑,很可气的补了一句。“你没的选择。”
      缚玉完全被她的气势压倒。潜意识告诉自己,她的确没的选择。
      因为这是命。
      “至少告诉我,我的白喉的名字。”
      女子听她松口,状似满意的一眯眼,翻手后那娇小的鸟儿已不见踪影。
      “梵天。”
      “梵……天……”缚玉跟着喃喃。“好名字。”
      “白喉一族千年来就生出过一只纯血皇族,自然要有上古神明的名字相配。”女子边说边伸出手,缚玉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到女子面前,浑身软绵绵使不出一点力气。
      “你现在能力不够,我的半身们会助你。时机一到,你自会到我身边来。”
      女子抬手按向缚玉的眉心,似是在额上开了一条通道,源源不断的力量顺着通道疯狂涌入在体内各处扎根。就好似她的身体是个容器,女人赐予的力量是令人醉生梦死的甘露,不管不顾的要将她灌溺。
      缚玉很害怕,这种害怕与执行任务遇上变态杀人狂不同,是对无限未知与生俱来的恐惧。
      她会变成什么样?
      力量已充满身体,缚玉发誓她甚至能感觉到盛不下的力量在体内不断涌出又退回,那来来回回的感觉突然令她感到很恶心。
      “你!你到底……”
      女子终于停了手,满意的看着缚玉瘫软的倒下,身体慢慢化作光点。
      “新一任的若者啊,你只需牢记……‘吾思故君在。’”

      缚玉睁开双眼,在家人喜泣交加的惊呼声中,刚好迎来了十七岁的第一个清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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