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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孟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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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夜,杨国公府。
一方棋盘两侧,面对面坐着大司空杨庭和丞相孟子光。
杨庭执黑,落下一子:“今日我在东市遇见了太祝令,他说立后的佳期已经择定,只待向陛下回禀了。”
他等着孟子光接话问下去,丞相大人却只笑道:“总是陛下的家事,左右有礼官们去操心,倒不必劳动咱们。”
孟子光这样一说,杨庭一肚子牢骚反而不好吐,只好凉凉地叹了一口气:“这可未必。”
“杨大人这是怎么说?”
“还空着一个册封使的位子没定呢。”
封后大典繁琐,除了礼官要全程引导之外,还要选一位身份贵重的大臣做册封使,接引新后入宫完礼。
孟子光想起来了,当年册封端齐皇后时,册封使是她的亲堂叔清平公霍平霜。那一日霍家的国公爷引着霍家的大小姐入宫,凤冠端然,云霞披纷,火烈烈的灿烂红霞一直从天际烧进帝京的每一条街、每一座坊,金光一直铺进宫城,辉煌无比,盛极一时。那是何等的气派!
如今栾珏要立继后,典礼规格固然有定制,可是选谁做册封使却不必循例,人选就变得微妙起来。
如今朝中,地位能与霍平霜相匹的不多,此时此地恰好就坐着两位。
孟子光垂下目光,只是看棋局。册封使是皇帝的面子,也是新后的面子。杨庭显然不愿卖这个面子。
杨庭见他不肯轻易接话,只一副专心思索的模样,心下自然不满,哼了一声:“我这一把老骨头,到时只怕还是要劳烦丞相大人了。”
孟子光还是和和气气:“到时只凭陛下的心意。不知太祝令说,将佳期选在了哪一日?”
杨庭道:“四月十九。”
“唔,”孟子光食指和中指间夹的那枚棋子已经悬置在棋盘上空许久,此刻终于落了下去,“那时沈将军等就回朝了。”
杨庭大半心思在说话上,被孟子光一子截去生路,眼看大片黑子只剩两个气口,也懒得再费心寻找出路,将掌心的棋子撒回棋盒,望着棋盘上的死局,不知在叹棋还是在叹别的:“实在是……头疼啊。”
孟子光这时却不再穷追猛打,在别处下了一步闲棋:“四月十九,陛下就要立了新后,等回了沈将军;六月,霍安黎要再出玉门关。想必从四月至六月这一个多月里,就要决定出兵事宜了。”
杨庭却不去救自己的黑子,沉声道:“我知道了。”
孟子光遂也掷下自己手中的棋:“我想,咱们忙的时候还在后头,这册封使的差事,何必再落到你我身上?”
棋已成定局。美貌侍女此时趋前奉上香茗茶点,杨庭润了润喉,捧茶随意道:“孟大人棋艺真是越发精进了。”
孟子光的视线却还没有离开棋盘,仿佛在仔细地寻找着是否还有能改变局势的变数,片刻,他抬头轻声问道:“话说回来,陛下立后的事情已经定了,长公主还是那样避嫌,闭门不肯见客么?”
说起文安长公主,杨庭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成日里只在府中,遣人去问候,也只说是在亲自教导那位姜姑娘礼仪规矩——这叫什么事儿!”
孟子光倒不惊讶,只是道:“长公主这些年越发谨慎,对咱们这些老人儿更是避嫌。想想她当年的行事做派,两相比较,真是令人唏嘘。”
“长公主越发谨慎,还不是因为陛下这些年越发独断……先前端齐皇后在时还好,他总还能听听霍太傅的话。现在端齐皇后崩逝,陛下又要立这么个小皇后来摆着,太傅大人和清平公却都不发一言!还有那霍安黎,在朝中目中无人,在陛下跟前倒很会卖乖,也不知霍家怎么教出这样的女儿!”
“她本来就不是霍氏血脉。不过谁能想到,清平公当年偶发善心捡回来的一个异族小孤女,如今倒成了撑门户的了。”
“哼,”杨庭冷笑一声,眉间似有嘲讽之意,“霍家可称第一流门第,渐渐也这样不济了,轮到她来露头。”
杨家霍家都是累世公卿的高门,在声势地位上,几十年间总是东风西风,说不好谁一定压过谁。孟子光见杨庭有自得之色,心中不以为然,却只慢悠悠地引着他的话:“说起来,太傅不算老迈,清平公更在壮年,怎么如今一个个都这样淡泊了。”
早年间,霍鸣任大司空时是个很敢说话的角色,将人情荣辱统统置于正道法理之后,丝毫不惧得罪同僚、触犯天颜。霍平霜虽比他温和些,主意却从来拿得很定,一力做了通西域之路的先锋。他兄弟二人同朝,声势最盛时,能令天下儒生俯首,堪称一代士林领袖。
但先是霍鸣因丧女之痛难以理事,愿乞骸骨,被栾珏百般劝慰,留他在朝中封了一个太傅的荣衔;又有霍平霜因长年风沙奔走,多病多痛,自请辞去靖西令一职,栾珏随即令霍安黎接任。朝堂上,渐渐难见霍氏铿锵有力的奏疏。
列举来看这样的变化似乎令人心惊。但这些变化都缓慢地发生在好几年间,加之霍鸣仍在朝,霍平霜还是国公爷,霍安黎备受重用,外人看来霍家是照旧煊赫,唯孟子光,这位庶民出身、善于识人观色的大丞相,对霍家这些年心甘情愿的日渐沉默仍旧心存疑虑。在栾珏要立姜氏为后,而霍家作为前皇后的母家、皇长子的外祖仍不置一词时,这疑虑就变得越发浓重。
这么一说,杨庭也跟着思索起来,半晌,他说:“还不是因为端齐皇后死了。”
孟子光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
杨庭道:“若是端齐皇后没死,或许陛下能再容霍家张扬几年。”
不,孟子光在心里说,不是这样的。杨庭,或许说反了。
他起身告辞。他现在需要一个人想想,抓住那一点稍纵即逝的线头。
杨庭也起身,礼数周到地将孟子光送出正厅。二人拱手别过,杨庭才转身慢慢踱步,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老滑头。”
孟子光回到自己府中,已是三更时分。他一下马车,府中的侍女便来报,说是孟夫人还在正房等他,不曾安歇。
闻此言,孟子光不由一边脚下加紧,一边斥责道:“这样晚的时辰,你们也不知劝着些吗?熬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他为官数十年,从一介胥吏爬到大丞相的位置上,风评褒贬不一,公认的唯有一点,便是这位孟大人与夫人感情甚笃,多年来府中不曾添过一个娇妾美姬,是个出了名的惧内的主儿。
孟子光推开卧房大门,便听见一道女声:“舍得回来啦?”
他熟稔地遣退侍女,自己回身关好房门,才笑着应道:“去杨庭那里了,夫人何必等我。”
孟夫人倚在榻边,没起身,却坐直了细细在灯下打量了他两眼:“朝中可是出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去和他下了几盘棋。”孟子光自顾自换下外出的袍服,叠起蟒袍玉带。
“从过了年,你心里就一直有事。”孟夫人走来他身边,同他一起理衣冠。她不看他,话音却极笃定。
孟子光没吭声,他所有舌灿莲花的本事在她面前都无可施展。
夫妇俩默默无言半晌,孟夫人将寝衣递到他手里:“你不说,我的眼睛难道是瞎的吗?陛下病好了以后,你往宫里去的可是少了;长公主回京,你也一次不曾上门;还有杨庭他们,咱们何曾走得那么近过?子光……”
“东秀,”孟子光打断她,“你想多了。陛下这些日子忙着立新皇后,没有大事,我往宫里去那么勤做什么。不去长公主那里,是因为她一直不见客,我也是为着这事不安,去杨庭那里多问一问,毕竟他是皇亲。”
有许多事,譬如皇帝不是染病,而是被刺,前些日子也不是在养病,而是微服去了江南,再譬如他去杨庭那里探听煽动的实情,他都不能告诉她,也不愿告诉她使她挂心。但他总是瞒不过她,只能用别的事情打岔敷衍过去。
孟夫人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那杨庭怎么说?长公主于咱们有提拔赏识的大恩,她回来,你不去登门拜望,总是不好。”
孟子光总算找到机会把话从自己身上引开:“杨庭也吃了闭门羹。长公主这些日子只专心为新皇后备嫁,我们怕是见不上。不过夫人你倒可以备上礼物去一趟,或许长公主肯见。”
他要找个由头把自家夫人的心思从自己身上移开,给她找点事情做。
闻言,孟夫人点头道:“这自然好,我也该去给长公主请安。”
孟子光心中长舒一口气,又嘱咐道:“长公主近年来愈发淡泊、不喜奢华,礼物不必太贵重,唯在用心。还要给那位姜姑娘备上厚厚的一份,人家可是将来的皇后娘娘。”
“我晓得,还用你说。”孟夫人面上的忧疑之色才完全隐去,眼神微滞,显然心中已在思索礼单。
孟子光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唤进侍女伺候端水盥洗,夫妇两人安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