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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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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宫的烛火亮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姜涵露和栾旭泽一起用早膳。
不知是因为知道自己昨天闯了祸,还是因为刚换了地方不习惯,小孩儿一早上都怯怯的,吃饭时也不吭声,只时不时抬起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她。
姜涵露由他去,也不追问昨夜种种事由,只在他伸手要拿第三块蜂蜜油糕时无声地制止了他。
“殿下,这东西又甜又油,吃多了脾胃要不消化的。”青黛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把一碟青菜换到栾旭泽面前。
“是,母后,儿臣知错了。”栾旭泽放下筷子,低头认错。
姜涵露在心里叹气。近来的两件大事都从这个五岁的孩子身上起,只要她能把他逼问清楚,就能弄明白这究竟是不是巧合,这背后究竟有没有人指使、有没有人弄鬼。
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孩,一个和她一样的、从小就没了亲娘的小孩。姜涵露硬不起心肠,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何况事情虽由他而起,真正的症结也不在他身上。无论有没有这次巧合,她和栾珏之间的问题迟早也要露出水面的。
她摸摸栾旭泽的脑袋:“泽儿,你一直都是个很乖的小孩儿。快吃吧,一会儿还要去上课。”
栾旭泽把头埋在碗边,安静地继续吃饭,细嚼慢咽得像个小猫崽儿。
辰时一刻,姜涵露带栾旭泽到了耘业殿。
“皇后娘娘——”谌禾正在整理笔墨,没想到姜涵露亲自过来,忙起身行礼。
“谌大人。”姜涵露颔首,又嘱咐道,“泽儿,你先自己温一温功课。”
她向谌禾微微侧身:“本宫有话要问大人。”
谌禾不明就里,只好随她走到殿外:“不知何事劳动娘娘来一趟?”
“谌大人,最近泽儿似乎有什么心事,烦大人格外用心些,若有什么及时遣人来报于本宫。”姜涵露平静道。
“是,这是臣分内之责。”谌禾拱手。栾旭泽向来不是个活泼热闹的孩子,话不多,如今刚刚养到皇后膝下,她多用心是很自然的事。
“本宫听陛下说,谌大人也是霍太傅的学生?”姜涵露看着他的神色。谌禾年纪轻轻就能当皇子的老师,她当初实在是好奇,曾向栾珏打问过他是何方英杰。
“是,臣少年时曾有幸受教于老师门下。”谌禾没想到话题突然拐了弯,扯到霍氏门上,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那大人当初必定是见过端齐皇后的?或许还是熟识?”果然,姜涵露的下一句直如晴空惊雷,把谌禾砸了一个激灵。
栾珏的警告又响在耳边,他艰难地开口:“自然是见过。不过虽然臣与端齐皇后同在南阳多年,但除了随两家大人年节走动外,也并未有什么交集。”
“同在南阳?”姜涵露重复一遍。
她想起来了,当初霍安黎曾说过,端齐皇后小时候有许多年都在京外静养。原来是在南阳。原来谌禾同她相识得那么早。
完了。谌禾深悔自己嘴快,原来她不知道啊。
他深吸一口气:“是。端齐皇后幼时,废帝当朝,京城局势动荡,老师膝下唯此一女,深恐一着不慎有倾家灭门之祸,故将端齐皇后送去南阳外祖家中抚养。”
“原来如此。那算来你们年岁都差不多,也是同一年回京的吗?”姜涵露看出来了,谌禾比霍安黎好诈得多。
谌禾被她问得很难受,是那种不愿答又不能不答的难受。姜涵露这话说得太暧昧了,他必须得避嫌:“端齐皇后是地徽三十四年生人,比臣小一岁。元兴十一年,臣入京求学于老师门下。端齐皇后在第二年回京,与臣并不同行。”
说完,他停了停,觉得不能再被这样牵着鼻子问下去:“娘娘今日为何忽然提起先皇后来?”
姜涵露的睫毛闪了一下,垂下目光,那一刻谌禾几乎以为她要哭了。然而她很快迎上他不解的目光,眼睛清亮,语气平静:“谌大人,本宫入宫多时,陛下从不与本宫提起端齐皇后。本宫心中好奇,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她忽然放弃了所有的问话技巧,无比坦白地开始打直球。谌禾猝不及防,听她继续道:“所以——端齐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霍安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谌禾愣了一下,深揖道:“娘娘恕罪,臣不敢妄议先皇后。”
“好吧,”姜涵露暂且掩住失望之情,鼓足勇气问出下一句话,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噎住了,“本宫……同她有什么地方相像吗?”
谌禾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姜涵露觉得自己喉头猛然一通,似落水的人被湍急的漩涡卷了几个颠倒,终于被卷出水面冒头喘了一口气。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剩下的话在她嘴边打了好几个转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自己跑了出来,“端齐皇后……很美吗?”
谌禾唇角牵起一个很浅的苦笑:“自然,先皇后当年被称为京城第一美人,才貌双绝。”
姜涵露又被卷入水下。
谌禾关切而不忍地看着她的神色:“皇后娘娘——”
“多谢大人,”姜涵露必须收拾心情,对他笑笑,“本宫不叨扰了。”
她别过谌禾,离开耘业殿。
谌禾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长叹一声,指了一个耘业殿的宫人:“内官,劳你去问问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他什么时候能有空见见他可怜的同门?”
刚刚辰时二刻,天气晴朗明媚,日头也不像中午时分一样热得烤人。姜涵露不愿回含章宫向壁自怜,只带了青黛紫苏两个,在御花园闲逛。
她第三次经过荷花池的时候,青黛终于忍不住开口:“娘娘,您还好吧?”
昨日姜涵露入含章宫正殿、与栾珏见面,乃至今日询问谌禾,都没有侍女在侧。青黛不晓得事情始末,但陪在姜涵露身边这么久,她很清楚一定发生了什么。皇后娘娘正陷在一个圈儿里,奋力挣扎,想要跳脱。
“没事儿。”姜涵露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这并非虚言,比起昨夜那样强烈的痛苦,她现在已经平复了一些。只是听了谌禾的话,她反而多了些无处着力的茫然。
“娘娘,是为了昨夜椒房殿的事吗?”紫苏嘴快,早就憋不住,“陛下那样疼爱娘娘,有什么事情不能向陛下开口?再不济,咱们请长公主殿下来说说话也是好的。”
长公主殿下……青黛见姜涵露神色黯然,轻轻扯了紫苏一把,开口道:“娘娘,奴婢斗胆揣想,娘娘是为着那尊翡翠白菜的事,自觉得罪了长公主殿下,不敢亲近。奴婢们又出身长公主府,并非娘娘娘家的陪嫁,娘娘同我们没有那样亲昵,是人之常情。只是奴婢们明白娘娘是淳厚正直的人,只知忠心事主,绝无二心。”
“我不是嫌你们……”姜涵露反被她说出几分愧疚来。
紫苏忙道:“娘娘有顾虑才是应当应分的——奴婢们确实在长公主府待了许多年,但也正因此,可向娘娘担保一句,长公主殿下气量宏大,绝非不分是非、小肚鸡肠的人。这件事娘娘并非有意,只要面对面说清了,殿下不会记仇。”
她快人快语地把姜涵露的顾虑拨开,青黛停了停,见姜涵露听进去了,才继续道:“娘娘故乡远在江南,在京中没有根基,只同长公主殿下亲厚。若是连这一点都断了,娘娘在许多事上岂不都成了瞎子聋子?这些话,原不该我们说,只是奴婢和紫苏想了好几日,实在不愿见娘娘这般自苦——若娘娘觉得我们失了本分,奴婢甘愿受罚。”
说罢,她同紫苏一起跪在姜涵露面前,叩了个头。
在这位皇后娘娘身边待了好几个月,时间不长,也不短。青黛心里是喜欢这个主子的,温柔宽和,从不挑剔苛待,出了问题差错也不大责罚。可症结也正在这里,有哪里不妥,姜涵露嘴上是不说的。只要一开始没被她认准,就很难成为她的心腹了。
青黛明白自己还要在她身边待很久。刚才这番话,一半是为姜涵露好,一半是为自己好,字字句句都是实情——对这样的人,只能用真心换真心。
“快起来。”姜涵露弯腰将二人扶起来,“你们是为我好,我明白。”在这皇宫中,这样肯摆明底细、心思,为她盘算的话,实在是不多的。
听到她这样说,紫苏显然很欢悦:“娘娘能体谅我们,体谅自己,就是最好不过的了。这几日有什么心中疑惑的、不好对陛下直言的,娘娘何不请长公主殿下进宫一叙?一来赔个不是,把话说开,二来也好一解娘娘心中忧烦。”
姜涵露沉吟片刻,颔首道:“好。”
经昨夜一事,她也觉得自己从前实在是作茧自缚,在宫中处处束手束脚,这个不敢那个犹豫,不过都是心魔,是自苦。
她不想就这样懵懂着、糊涂着、被人摆弄着过下去。
悲伤和愤怒反而给了她力量。当一个花瓶有了磕碰之后,她就不怕它被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