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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铜青(完) 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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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法镜寺梵音袅袅的午后.
张起灵放下手里半杯凉茶.
诸佛出身何处?
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
圜悟大师示大慧,众生皆有佛性悟道,诸佛来自自然,春来花自青.
最是那熏风南来,大殿生凉时的佛香萦绕.
此时的张起灵却没有心思将那悠远空灵的禅宗意境辗转于唇齿之间.
所有的人情心思在寂灭之前他想起一个人.
五年前初见时,那张温润如玉的少年脸.
如今,他看起来老了一点.
他叫吴邪.
吴邪醒来时天色已晚,坐在藤椅上摇摇晃晃喝尽了张起灵的半杯剩茶.
思酌片刻,他想起来原来那挨千刀的已经跑去夹别人的喇嘛.
随即下了山,开车回了西冷社.
他吴家少爷自小性冷,混迹尘世三十年有余,自从不再下斗时起,日子过得虽淡然清冷倒也自在逍遥.
谈笑无鸿儒,往来皆白丁.
那场浩劫过后老伙计死的死伤的伤.
今年年末,他送走了王胖子.
胖子回来后脑损伤严重走之前只能用药物维持生命,医生割开他食管时吴邪哭了一次,生死之交的老朋友步步远离了.
为此吴邪抑郁了半年,不得不想开了,
浮生若梦,终究抵不过旦夕祸福阴晴圆缺.
如今留在这世上的,只有他,那闷油瓶,和那失去一条腿的谢雨臣.
张起灵一直和吴邪住在西冷社里.
九门各自零落,吴邪父母年事已高,基于吴邪奶奶这边的基业也算老有所依,
守着这小古董店也得温饱.偶尔张起灵带回点明器卖给老主顾,两个人活得还算恣意.
有时候,谢雨臣从北京过来找吴邪喝茶下棋,寄宿几日,闲来无事就唱唱昆曲给他那假戏友听听,聊聊近况,其他的也默契得闭口不谈.
只是张起灵仍隔三差五的下斗,如今他已经找回所有记忆,性格依旧,淡情薄欲雷厉风行.
吴邪也知足了,只要他知道回家,就成了.
从蛇沼回来张起灵就把黑金古刀留在了西冷社二楼,偶尔拿出来擦拭一番,却再也不见他拿去倒斗,吴邪还特此问过,见那闷主儿轻叹,道了句以后用不着了一脸云淡风轻.
吴邪不下斗了,古刀也用不上了.
众生颠倒,迷己逐物.
吴邪心里知道张起灵并非凡世所有.
得道与沉迷,一念之间.
放流人世,可长可短,但终究会到尽头.
张起灵却为他留下,为他迷己逐物.
四天后张起灵回来,一身泥土半身疲惫.
睡至日上三竿,醒来后塞给吴邪一面铜镜.
吴邪,我大限将至.他说.
吴邪听后竟出离的平静,甚是温柔捋平了那男人皱成一团的眉心.
张起灵清心寡欲的吻,一贯这些年来的清冷.尔后再无言语.
杭州阳光闲散慵懒的又一个午后,吴邪将铜镜抱于胸怀枕着那不久人世的爱人睡得安稳香甜.
之后,吴邪怎么也记不起来张起灵什么时候消失的,那西汉铜镜时刻未曾离手,醒在自己床榻上的他真的以为那就是一场梦.
梦醒后张起灵是不存在的,瓜子庙西沙海底墓云顶天宫西王母城广西巴乃全部是不存在的,可他为什么把这些地方的名字记得如此清楚.梦里的人那墨色的眼睛为什么还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无言凝视,吴邪感觉那双本性淡薄眼眸原本不该承载那么多复杂的情感.仿佛是要死去了似的.最后色彩稀释开去,情也散了.
张起灵,是谁?吴邪想着.
怕是自己撞邪了,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铜镜里映照的幻影.
吴邪只是造了一个梦.
它现在碎了.
那西汉铜镜是个不菲之物,全名四乳龙纹花瓣铭文镜.
融入秦汉深沉的色泽,西汉风尚质朴求实,不似东汉之浮饰好名,皆是大家风范,若非仙物也是神器,花卉纹包裹下四条蟠螭环抱四乳,形成四龙戏珠之势,中间阳刻十二字小篆.浑然天成.
这铜镜是什么时候跟着他的,吴邪不记得了.
半年后,解雨臣过来约吴邪至法镜寺饮茶,见这巴掌大的铜镜吴邪竟一刻不停得拿在手里摩挲,心生疑惑,借过来细细端详,说,这上面的篆体你认得么.吴邪摇摇头,闪着目光看着解雨臣.
解雨臣暗自叹息,道,哑巴张死了,听说半年前折在一个西汉斗里.
吴邪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这个人他记得,三叔生前和哑巴张一起下过斗,这人身手了得一双发丘中郎指在这条道上也是出了名的,吴邪见过他一面,在三叔家楼下,擦肩而过.
第一印象是这人异常冷淡,一双黑眸瞟人一眼便使人遍体生寒.
想到这里吴邪不由心神怅然,这人的眼睛好像似成相识,深想起来却又不尽相同,吴邪记忆里有一个人的眼睛虽确实那样深不见底,却比他的暗波涌动,像是有表达不完的情愫强压在平静之下.
情深无语,水深无声.惹人悲恸.
吴邪醉茶了,他心绪紊乱得将铜镜紧抱进怀里,仿佛要镶进身体里.
真可笑,不过就是凉掉的半盏浓茶,扰的人心繁乱.
那日之后又过了半年,霍老太太驾鹤西去,吴家和霍家交情不浅.吴邪赶去北京参加葬礼,霍家近几年也开始败落.九门各家作鸟兽散,辉煌不再.
吴邪陪霍秀秀从火葬场出来赶去临近的饭店,霍秀秀神色疲惫靠在车座上不言不语.吴邪想起之前哑巴张的传闻,借机问起霍秀秀.
霍秀秀勉强一笑,说,吴邪,你说奇不奇怪,三天前我还见到了哑巴张夹别人的喇嘛,这人怎么会在半年前死了呢?
吴邪心生疑惑,之后特意托过熟人去找过,通过关系参加过一次别人主持的夹喇嘛.
虽然不复当年勇,也曾发誓再也不下斗,但对于哑巴张,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需要亲自去确认,否则后半辈子心里总有症结不得安生.
众人相约寒山寺外一间茶社,吴邪到达枫桥镇的时候已是夕阳西垂,苏州正是烟红露绿燕舞莺歌的早春时节,姹紫嫣红开遍.近几年来还有魄力组织夹喇嘛的大多都是些有权有势附庸风雅之人,所以选择碰头的地点也变得分外雅致了起来.
远远看见古色古香的茶楼,一人打开二层的花板坐在窗边吸烟.吴邪愣了一愣,那张脸他是见过的.
二楼喝茶的人基本都面生,相互寒暄之后吴邪踱到窗边,跟哑巴张搭着话.
不知为何,吴邪觉得哑巴张和烟草搭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哑巴张,第一次对上那冰冷淡然的双眼.却感觉相互熟稔又疏离.
小哥,你记得我么?认识我么?
这哑巴张确是如那日冷淡,转身欲走.
吴邪慌不迭的一把抓起铜镜拦住那人去路.
那人看着铜镜晃神片刻,轻声说.
这西汉铭文镜可是别人赠与你的?
吴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镜子跟随他已久,来自于何处,对于这段记忆吴邪始终空白.
那人的愿望,你手上的镜子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你想要找的人.说罢,迈开步子就向外走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吴邪分明看见那双黑眸黯了黯,肃杀非常.
你不是张起灵?
那渐渐远去的身影顿了一瞬几乎细不可闻.
天命攸归,谁能阻扰,凡间烦恼三千万也不能阻扰.
张起灵不过邯郸一梦,梦醒后怎会要人殉他一生.人生却也苦短.
吴邪在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张起灵,道上也没有了哑巴张的消息,他终究还是如此,消失的无牵无挂.
至难至轻都得忘却.
吴邪四十五岁那年去安徽寻访一位遁世的高人,是他爷爷的旧识.
高人寄情山水间,当年曾救过他爷爷吴老狗一命.
那天雨雾缭绕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可能是年轻时跟随三叔下斗落下的病根,那些陈年旧伤总在湿气氤氲的日子里隐隐的疼着,疼到骨头缝里去让人忽略不得.
吴邪手捧热茶,哆哆嗦嗦.老大不小的人,此时竟也像个孩子.
那高人见他也不言语,一直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双眼无光仿佛冥想.
吴邪不敢打扰,等到太阳西沉.
临走时,才听那高人慢慢开口说道.
树凋叶落时如何?
吴邪百思不得其解,站在门口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过了半响,高人自答道,寂灭为乐,体露金风.
那名字埋在心底十年无人再提.
这样的结果,谁能说,到底是寂灭还是恒顺众生?
人类这么渺小,终将归土.
当年张起灵消除了吴邪五年的记忆,抛去红尘烦扰,脱离六道.
世事难全,抱残守缺.这苦心,他不怕吴邪不懂得.
十年前寒山寺一别,吴邪就再也没拿起过那面铜镜.
这天,杭州年来唯一的一场雪,气温急降吴邪奈不住寒冷,让王盟去煮面御寒.
王盟支起电磁炉盛好水,笨手笨脚淌过电线不慎绊倒,一下扑到放古董的木架上,瓶瓶碗碗碎了一地.
吴邪大怒,忙跑去收拾残局.
忙活了一下午.
水也烧干了,吴邪突然想起,才看到那面铜镜,竟不偏不倚从柜顶掉入了沸水里.
铜绿烧化了,镜背的十二个篆字,已经模糊难辨.
这时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日午后向解雨臣装傻,干拓本生意的他怎会不懂小篆.
清清丽丽的十二个字,沉甸甸地坠满了他全部生命.
张起灵告诉他吴邪.
长相思,毋相忘,常富贵,乐未央.
何苦一生一世一双人.
铜青散尽.
情缘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