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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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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盜匪引發的大火,將村落連燒了三天,濃煙捲上夜空,火舌在白霧中煽動,沿著並齊的屋舍,竄燒熟悉的每個角落,發出比白晝還刺眼的光芒。
七歲的泉,獨自站在坡地上,呼喊著家人的名字,然而破嗓了,聲音依舊掩埋在周遭永不停止的哭喊聲中。
過了幾個月的流浪生活後,一輛通往京都的馬車,將跟他一樣的幾個小孩送到了春鶴屋,然而運送的過程裡,有幾個染上疾病、更有上車前,就已經很虛弱的孩子,這些春鶴屋以賣相不好為由,都拒絕了。
他最後看見那些孩子跟著馬車離去,雙目裡充滿對未知的恐懼。
京都離家鄉的村落很遙遠,但他早已沒有回頭的打算,村落太窮了,窮得可以把歸家的小孩再丟回荒山去,於是在春鶴屋過了幾年,泉孝介手腳算機敏,頭腦又靈光,很早就開始做小賊了。
就算做賊被捉到就是殺頭,也好過被再度挨餓受凍。
還記得是十二歲的時候,一個頭髮眼睛都不太一樣的小孩被送來春鶴屋,聽說是同年,但那種怯弱的語氣和驚恐的姿態,看起來反而小了大夥幾歲,也因為對方的個性,他沒主動親近過,畢竟,軟弱是具有傳染力的。
會被賣掉的混血兒,大多是出身不光采,所以像三橋這種原先是商家出身,又是正統身分,可以說微乎其微。那時候的京都就已經不比東京了,有什麼難得的貨色,要是運往吉原還能翻上兩三倍的價碼。
當時的泉認為,三橋廉不會在春鶴屋待太久,以後也不可能見得到面。
然而,現在的他明白,機緣這種事情很難說,如同兩年前,他的兄長找到他,帶著他在二丁目闖蕩。
煤油燈被點亮的時候,五、六個少年都拼命擠在桌子前,觀賞那種亮度。
「嘿嘿,這玩意兒不錯吧?」田島雙手交叉在胸前,得意地笑著。
「洋人的領事館,搞來的東西就是不太一樣啊。」
「作工這麼細的,聽說京都裡,只有華族的才有。」
大家都發出讚嘆的呼聲。
三橋儘管盡量躲藏在黑暗中,那身西式服裝還是很醒目,白襯衫黑長褲,現在穿得起的,都是讀書人,要不就是玩得起二丁目花魁的華族們,這種穿著的少年,被帶到下雨會漏水,屋簷矮小,潮溼陰暗的窄小屋舍裡,特別不協調。
「哇,三橋可是過著好日子吶。」轉頭對著角落縮著的三橋說話的人,叫做梅原圭介,大田島一歲,已經在二丁目替賭坊看場,浴衣露出來的小腿都是傷疤。
「是啊,真羨慕啊。」水谷文貴將兩隻手撐在身後,乍看是隨意地說著,但有一瞬間露出對三橋觀察的目光,他的姊姊在二丁目的喬屋作藝妓,所以他打扮上並不像其他人那般隨意。
三橋抬起頭,勉強地微笑。
泉將馬的雜事整頓好,這才進門,看起來似乎有點煩躁。
「好了,快睡吧!」他搔搔手臂上被跳蚤咬到的腫。「在兩個鐘頭就天亮了,還有差事要做,要是錯過時間,小心上頭找麻煩。」
聽見這句警告,大家立刻乖乖回到床鋪上,只有沒有幫派壓力的水谷露出無趣的表情。
泉的被子在田島旁邊,他才剛走過三橋身邊,三橋就稍微彈了起來,泉的眼角注意到了,卻裝做沒反應。
滅了煤油燈,藏好今天的贓物,在摸黑中,田島爬回床鋪,感覺到三橋的位置,他惡作劇的用力拉過對方的小腿,三橋立刻往側邊倒,很緊張地掙扎。
田島覺得特別好玩,就拼命地要逮住他,直到泉不耐煩地踢了田島一直擠過來的屁股。
大家很快就入睡了,只有三橋還睜著眼睛,床舖對他來說太硬了,喀得背疼,但他也不好意思翻動姿勢,因為悠一郎的手臂正環過整個腹部緊緊抱住自己,非常溫暖。
當偏藍色的晨光淡入窗縫,切過悠一郎沈睡的臉,使側邊臉頰上的疤痕在陰影中看來更加深刻,三橋細細觀看著這道傷疤,覺得胸腔裡一陣酸楚。
田島臉上的傷,都是自己害的。
如果他當時要被送出春鶴屋的時候沒有激烈掙扎,田島也不會為了自己跟春鶴屋那些流氓鬥了起來,他哭著想靠近,卻被買家強硬地拉到一旁,而田島全身是傷,半邊臉被緊緊壓在地面,浸泡在血窪中。
後來,是泉走出來跟流氓們提議可以賣出更好的價錢,他們才放過田島。
那個時候的泉孝介,就已經被春鶴屋的流氓們視為同夥,而不是商品。
當人都散了,他趕緊跑到悠一郎身邊,將他翻過身,拉到膝蓋上摟住,田島努力睜開眼,好像是確認過三橋沒事了,才又閉上。
三橋感覺到田島闔上眼後,身體瞬間變沉,非常緊張地喚著他的名字,悠一郎卻沒再醒來過。
突然地,木屐聲喀喀作響,在三橋側邊停下,他下意識縮了一下。
「田島很有氣度,也很有實力,他的話,以後可以在二丁目闖出很好的成就。」
那是泉孝介的聲音,很平穩,他一點也不敢抬頭,只將田島抱得更緊。
「如果你只會哭,田島最後就是死路一條。」
泉的批評是沒有情緒的,就好像單純的解釋,說完就轉身離開,而這些話,一字一句都刺中了三橋內心最愧疚的念頭,讓他緊緊揪著領口。
所以後來,洋人來了,他點點頭,便乖乖跟著走。
那時候,田島被喚去二丁目做打雜的小弟,他連最後一眼都沒有見到,就搭上馬車,離開了春鶴屋。
──田島有姐姐…
──他以後…可以跟姐姐們住在一起…
冰冷感,從指尖逐漸升上手臂,三橋咬著下唇,閉上眼睛試圖不去深思。
──不可以想…
──家庭…
──不、不能再想…!
就在三橋內心越慌亂的時候,突然地,田島好像夢到了什麼,忽然摟緊三橋,發出一些哼聲後,又鬆開了力量。
意識到田島現在仍然在身邊,三橋終於穩定下來,慢慢鬆懈下長時間的緊繃,終於,困意逐漸襲來,他入睡了。
兩天後。
日午的陽光很強烈,聽見馬蹄聲趨緩後,一名穿著警備隊服裝,似乎才二十出頭的青年打開簾子,總算是看到目的地了,他拿出絲巾擦拭汗水,非常惱怒地碎碎唸著。
馬車才剛剛停下,幾個喬屋的下人趕緊過來迎接貴客。
不過一看見走出來的青年的眼神,很識趣地讓出了距離。
「我是來找京都公卿‧榛名子爵家,長男,榛名元希。」青年冷著臉說。
「來了這裡,就需要把刀放下。」
負責看門的管事,正要伸手碰觸青年側邊的佩刀時,手就被擋了下來。
「我是京都內務省指定派來的警備隊員,是來執行職務,不是來遊玩。」他用強硬的語氣說道。
「佩刀不能卸。」他心裡冷冷想著,這裡不是吉原,沒有理由強硬規定。
所有人退了開,正當男人要進去的時候,被管事叫住。
「至少要報名字。」管事勉為其難地說到。
「阿部隆也。」
他走進大門,身上的佩刀讓他成為第一個進喬屋,卻沒有女孩簇擁的男人。
喬屋是京都最大的花家,如同其他花家,樓層越高,就表示遊女的等級越高,但無論是裝潢還是遊女的資質,都是京都二丁目遊花客最高的指標。
正午開著樓台,卻沒有暑熱,擺設豪華氣派的房間裡,只有喬屋的年輕花魁千代,和枕在她膝蓋間的男人。
忽然聽見房間外有爭議聲,躺在花魁懷裡的男人動了動,但沒做反應。
紙門猛地被拉開,花魁驚愕了一下,走進來的男人板著很臭的臉孔,毫不客氣大步大步走到男女面前。
「榛名元希,英國領事官邸在兩天前的凌晨報竊案,警備隊有傳喚你到案,但一直等不到你出現。」
這時,叫做元希的男人才慢慢從花魁懷裡爬起來。
「看看是誰,隆也,好久不見了。」
「為什麼沒有接受傳喚?」阿部並沒有理會問候。
榛名嘖了一聲,皺起眉頭,不耐煩起來。
「沒看見就是沒看見,我也不想花這種時間去趟警局,別拿這種事情來煩我。」他有著日本少見的高大身材,一雙細長凌厲的雙眼,瞪著另一個男人,氣勢非常強烈。
但這樣的視線,似乎對叫做阿部隆也的男人沒用。
「警部總隊長說,要立刻查辦這件事情。」他並沒有理會榛名的脾氣。「不過,現在默許你能不接受問案,只是證詞必須讓我帶回去。」
「東西也不是我偷的,問我做什麼?」
元希偷偷撇了一眼,看著阿部隆也收緊下顎,一副氣憋的模樣,心裡有些快意。
「誰叫他要把領事官邸建在那種竊案這麼高的地區,學學米國人不是更好?」再度將臉靠在花魁的衣服上,榛名懶洋洋地說著,花魁千代短暫地將視線轉到阿部身上,沒有像平常那樣摟過元希,而是任由男人靠著。
「聽說竊賊逃離的窗口,很接近你借住的門房。」沒有回應挑釁,阿部只是把問題提出。
「但也沒來偷我房間,現在,問夠了沒有?」榛名厭煩地說著。
阿部隆也繃著臉,竄緊放在身後的手。「打擾了,我這就離開。」平靜地說著。
正當他的手放在紙門上時,身後又忽然傳來榛名的嗓音。
「啊…對了。」
他停下腳,但沒有轉頭。
「那個洋人領事,後來有沒有提到遭竊後,還有誰失蹤?」
…失蹤?
轉過身,阿部隆也反覆端詳榛名的臉孔,才回答沒有。
元希沒多說什麼,只是露出具有深意的笑。
「那沒事,走吧。」
阿部瞇起眼睛,他幾乎可以確定這個貴族公子一定知道些什麼隱情,心裡卻很清楚,如果越是去套話,對方口風就會故意變得更緊。
這人很愛針對自己。
──事情只好自己查了,涉及到洋人,要是沒辦好,警方顏面可是會掃地的。
門關起後,室內又恢復了寧靜。
躺回花魁的膝蓋上,榛名元希看著樓台外的晴空。
感覺到千代修長的手指撫摸著自己的頭髮。
「高處賞景喝酒,是很好的享受。」他隨意地說道。
千代微笑,沒有回應。
「而他不在這邊多做休息,妳覺得很可惜吧?」
撫摸的手指停下動作,他沒有在意,只是繼續看著晴空。
心想,這裡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