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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启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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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上落雪的众人乌泱泱跪倒的情景一眼望去十分壮观,甚至带着某种虔诚朝拜的宗教色彩,啜泣呢喃声恍若信徒吟诵的经文,交织在一起久久地萦绕在低空中,叫人听不真切。
跪地平民中为首的领头人是个皮肤黢黑、皱纹横生的中年男人,脏兮兮的脸仿佛干裂的旱地,带着一种麻木的冷静。看到钟晖走过来时,他先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随后膝盖磨蹭着地面向后缩了缩,仿佛生怕弄脏大少爷的缎面靴子似的。
钟晖蹲下来与男人平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答道:“熊大。”
钟晖嘴角一抽,赶忙咳嗽两声,又说:“好,熊大你好,我叫钟晖。”
既然沟通无果,想来他们这群人的世家身份也搬出来用过了。钟晖跳过了恐吓环节,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们急着赶路,也不想伤害你们。就当是买路钱了,你们开个价吧。”
男人咧开嘴憨厚地笑了,试探道:“大人,您能赏多少啊?”
钟晖沉吟片刻,“五百金币。”
五百金币在景国任何地界都算得上一笔横财,即使这一大群人按人头分配,拿到手的钱也足够两个多月吃喝不愁了。
谁知男人两眼放光,胆子也大起来,提高了声音喜笑颜开喊道:“每个人赏五百金币?”
此话一出,不止是跪倒的平民们,连瀚海学院一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在钟晖身上。钟晖心里咯噔一下,好家伙,杨拙说得对。这些人确实是吃准一帮半大孩子会心慈手软,打算一口气碰瓷碰个大的。二十多人,每人五百金币,那就是一万多金币的开销,都能在繁华的瀚海郡买两座小平房了。
尹合率先尖声叫喊:“你们抢劫啊!?”
其他学生虽一言不发,但大多也蹙紧了眉头。身为瀚海学院的优秀学生,他们从小接受到的教育便是猎杀魔族、保护民众,自然不可能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施以暴力。但眼下被流民拦住去路狮子大开口一般贪婪地乞讨,他们心中难免愤懑不满。
一万金币,钟晖不是出不起。只是莽苍之行终究属于交流学习性质,衣食住行都由莽苍官方安排,他根本没考虑过随身携带这么多钱。趁他犹豫时,人群已然骚动起来,纷纷哽咽着感激他的大恩大德。
杨拙冷眼旁观这一出喧哗的闹剧。这群流民对雪山山路显然十分熟稔,也不乏青壮年的男女,极有可能是在附近生活的居民,为了躲避监察局的税收才不得已寒冬进山。
郄地前线战事年年都是最紧要的关头,监察局课税严苛,躲山恐怕是常用手段。常跑这一途的车夫肯定不止一次遇到类似的劫路,知道半夜敲窗的可怜孩童实际上是山间流民对商队底线的试探,干脆叫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要施舍善心。
他望着钟晖的背影,心中也飞速计算着合适的解局之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示威的确是下下策;强行策马冲破拦路也很可能伤及无辜,对学生们而言还是下策;满足一万金币的贪婪条件,实在憋屈,顶多算是中策。
正当杨拙沉思时,却见钟晖从储物戒里掏出一大袋金币丢在地上,随后凑到中年男人耳边嘀咕了几句话。中年男人顿时大惊失色,一把抄起钱袋拼命挥手招呼身后的人群。方才还整齐跪倒泣不成声的队伍一看到中年男人的手势,瞬间从地上弹起一哄而散钻入密林中了。
杨拙一愣,瀚海学院众人更是目瞪口呆。钟晖慢悠悠地站起来,拍拍衣摆上的雪和灰,扬起得意洋洋的灿烂笑容。
孟停云忍不住问道:“钟晖,你跟那个男人说了什么?”
刚刚钟晖走到人群前时,她差点要喊钟晖别瞎添乱。方才他们可是把几大世家和瀚海学院的名头搬出来了一个遍,结果这穷乡僻壤的平头百姓们压根没听说过,只知道监察局是皇家的,而皇家姓韩。
钟晖不屑地轻哼一声,嚣张地笑道:“你想知道?本少爷就不告诉你。”
还不等孟停云发火,钟晖又嚷嚷着抱怨:“怎么都还愣着,上车啊?冻死人了,你们不嫌冷本少爷还嫌冷呢。”
他冲杨拙一勾手,自顾自地跃进马车里。杨拙紧随其后,顺手锁紧了车门。
钟晖在窗边坐下,用元力法器烧起一壶热茶,不一会儿便感到轿厢颠簸,马车重新启程,奔向北方。
“你说什么了?”杨拙问出了与孟停云相同的问题。
“我先给了他们五百金币,然后跟那个男人说,其实我们的队伍里混了一个伪装身份的亡命徒。”钟晖捧着茶杯暖手,娓娓道来,“我不知道亡命徒是谁,但如果亡命徒等得不耐烦,可能会先把领头的人杀了泄愤。”
“到时候他身后那群人就变成了帮我们捉住奸细的功臣,剩下的九千五百金币会平均分给他们。”
杨拙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平静地问:“亡命徒是我?”
钟晖连忙摆手道:“亡命徒是你给我的灵感,让我能编个借口吓唬他们。”
“这些人对我明显还是心存畏惧的,只不过是赌我们年纪轻轻心地善良罢了。既然这样,就虚构一个会杀人的亡命徒来警告他们,惜命的人自然会逃跑。”
这想法倒是有趣。杨拙饶有兴致:“如果领头的人宁死不屈呢。”
钟晖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茶杯的杯壁,叹道:“那说明他挺有骨气,以及他们平常的日子比死了还难过。我大概会写封手信,把韩润枫的黄玉扇子给他们,再给些钱,让他们去找当地的监察局求情吧。”
正好他也嫌太子殿下的东西收着晦气,比起直接扔了,还不如物尽其用。
杨拙若有所思片刻,冷不丁道:“钟晖,你很聪明。”
钟晖一怔。太阳打西边升起了?杨拙舍得夸他了?
他立刻得寸进尺,满怀期待地催促:“再夸两句呗?”
这回轮到杨拙怔住,他张了张嘴,沉默半晌。正当钟晖打算放弃为难锯嘴葫芦的时候,杨拙突然轻声说:“......你很温柔。”
对他很温柔,对同僚很温柔,对陌生人也很温柔。钟晖的温柔仿佛是永不干涸的泉水,人人都可以取一瓢饮。若钟晖是烧坏脑子的原主也就罢了,他不在意百世仇人的喜怒哀乐。但钟晖分明说过,是为了他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不,只为了他才对。
杨拙罕见地感到一丝心烦意乱,就像生日前几天他发觉钟晖在躲他时一样。他暗自狠咬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声不响地兀自起身,面壁打坐修炼去了。
钟晖只觉得逗他好玩,也不故意扰他,优哉游哉地摸出昨天未看完的话本翻阅起来。这一本翻到底,他再取下一本时,却发现这本书封皮泛黄、书页毛边起卷,显然有年头了。再定睛一看那龙飞凤舞的书名,钟晖不禁微微瞪圆了双眼。
这本古籍赫然是《天玄神话古异兽考》!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想来应当是他那天去浩渺藏经阁撞见戚春来与之闲谈时,无意间想通杨拙无数次重生的残酷真相,在惊慌失措之下胡乱顺走的。
钟晖初次听闻这本书时,还是在阴冷潮湿的碧水寒潭。他不慎把烛九阴说漏了嘴引起杨拙怀疑,彼时气氛剑拔弩张,他甚至以为杨拙要杀了他。然而此刻,他再也不是那个把系统任务奉为圣旨、对89429言听计从的懵懂倒霉蛋了。
我要亲眼见证杨拙成神、跳出死亡轮回,再圆满地回家。钟晖默念着,揭开了陈旧古籍的第一页。
《天玄神话古异兽考》中记载的上古遗族多达几百种,但只有不足十分之一的异兽有除却名字之外的文字叙述。在书中,烛九阴被描述为“丑人头巨蛇身,有蚀骨灼心之能;青赤双目同开,引天地异象之变”。下方附带一幅草绘的画像,跟神息秘境中真正的烛九阴有七八分神韵相似,可见此书内容并非信口开河。
根据《天玄神话古异兽考》作者的推断,在诸多上古遗族里,有极少数站在大陆顶端的强大种族拥有唤醒天地异象的能力。天地异象有吉有凶,比如烛龙开目日月同辉,实际上近似于单纯的天文现象,算是大吉之兆。
至于不详的大凶异兽,书中也有提及。但古籍年代久远,经年累月难免污浊破损,后半本的所有记述早已彻底模糊,难以辨识。钟晖盯了好久,愣是盯到眼前一阵阵发花,也没能从糊成一团的黑墨中抠出字来。他颇感惋惜地叹息一声,把古籍收回了储物戒中。
所幸此后旅程一路坦途,他们顺利抵达莽苍边境的分祭坛,换乘了继神教教廷指派的雪地马车。相比景国的普通马车,莽苍的雪地马车轿厢底盘更低、车轮更宽更厚,拉车的马匹也是一种马蹄厚实、四肢粗壮的长毛矮马。
莽苍的城镇建设以祭坛为中心,而继神教的总祭坛不仅是宗教圣地,同时也是政/治意义上的国家首都。临近十二月,为了迎接神恩洗礼,一路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起了象征清净无暇的层叠白纱,与剔透的缥缈雪花、粗糙的黑岩平屋水乳交融,仿若妙笔勾勒的水墨丹青画。
雪地马车在纯白的盛景中飞驰,五天后,瀚海学院使团抵达莽苍继神教总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