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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十二年(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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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生人勿进的逐鹿殿,铁浮屠城最热闹的标志性建筑实际上是铁浮屠斗兽场。从前这里还归属祖卡统治时,大大小小的祭典几乎都是在铁浮屠斗兽场前的大广场举办。
听说祖卡会在大广场设置篝火和烤架,把铁浮屠斗兽场里战死的人族俘虏拖出来,供手底下的将士们啖肉饮血。还有专门的杀戮秀,变着花样凌虐/奴隶和战俘,像搭戏台演大戏一样,演给全城魔族取乐。
大广场前,浑身赤/裸的韩润枫紧闭着双眼,任由几个魔族侍卫把他的手脚吊起,锁在高大的叉形刑具上。整个人呈“大”字型张开,要害之处尽数暴露,藏无可藏。
韩润枫知道刑具周围已经聚了一大堆看热闹的魔族,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他并不为自己赤/身果/体感到羞耻,也没有对死亡即将来临的恐惧,只有深切的悲哀。
岳都地宫战局混乱,他为了掩护妻儿主动卖出破绽,最终双拳难敌四手落入魔族掌心。所幸他早有布置,曾嘱咐过忠臣们,一旦他身死,景国上下一切事宜悉数听从皇后安排,直到他唯一的儿子及冠为止。
如今他深陷郄地泥沼,元力被封,被魔族爪牙架上处刑架。虽然还活着,却与身死无异。他担忧义军的战况,挂心深爱的妻儿,愧对景国的百姓......独独不在意他自己的生死。
生又如何?还有什么比跪拜在魔族脚下更屈辱的事?
死又如何?不过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想到这,韩润枫心中杂念一扫而空。他用力挺起胸膛,睁开双眼环视周遭形形色色的魔族,几乎都是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不是流着口水,就是噙着讥笑。
“呸!”
韩润枫动了动嘴——这是他为数不多能自由活动的部位——朝地上啐了一大口唾沫。
笑吧,闹吧,我韩润枫堂堂一国之君,怎会害怕魔族的畜生!
“真脏。”
一声冷漠的低语突然在嘈杂的广场上响起,声音并不大,却清楚地传遍了在所有魔族的耳朵。霎时,围观的魔群如潮水般涌动着一分为二,不约而同地跪地俯首、屏气收声,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路。
韩润枫猛地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步步向他走来。
魔尊一袭黑衣,墨发披散,暗紫色的荆棘龙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锋利俊逸的面容冷若冰霜,眼神里带着上位者才有的倨傲。
与他印象里惊才绝艳却执意跟在钟晖那败家玩意儿身边的布衣少年判若两人。
是啊,判若两人。韩润枫在心底自嘲地笑笑。他识人的眼光一向超群,唯独在杨拙身上栽了跟头。
曾经他认为凭杨拙的资质,就算不能直接为他所用,待在钟剑常手下也总有为景国效力的一天。结果呢?他最看好的青年才俊摇身一变,从人族变成了他恨之入骨的魔族,甚至荣登魔域大宝,一统郄地江山。
毫无疑问,杨拙是有史以来最强大、最残忍的魔族,是整个人族的灭顶之灾。
至于那个从小就烂泥扶不上墙的钟家小少爷钟晖,竟然也遭到魔族蛊惑,心甘情愿待在魔尊身边卑躬屈膝,毫无人族的自尊可言。
钟剑常已死,钟家树倒猢狲散,剩余势力早被皇室收入囊中,钟晖不过是一枚废棋。他韩润枫眼里从来容不得沙子,景国也从来容不得一个卖己求荣、苟且偷生的懦夫。
“杨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看重钟晖。”
眼见着魔尊已经走到了他身前方寸之地,韩润枫无所畏惧地笑着大喊。
“但我告诉你,就算重来一次,我也不会后悔那天的选择!”
“我不会放过任何魔族,包括魔族的走狗!能为景国、为人族而死,是他钟晖的荣幸!”
“人魔大战,人族必胜!”
“要杀要剐,随你来吧,我不怕你!”
他放肆地呐喊着,毫无惧意,甚至带着明晃晃的挑衅。然而杨拙的目光却像在看一条狂吠的狗,无怒,亦无悲。那双万丈深渊一般幽深的漆黑凤眸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焦点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韩润枫心脏狂跳。他想过杨拙会气急败坏,想过杨拙会悲痛欲绝,偏偏没想过杨拙会没事人一样平静。
“韩润枫,我跟你之间,能说的话早就说尽了。”
良久,杨拙才缓缓开口,神情依旧古井无波。
他手掌一翻,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只精美的木盒,随即单手拨开盒盖,把木盒举到韩润枫面前,问道:“认得这个么?”
看清盒中内容物的韩润枫脸色霎时一变。
普通人或许没见识,但他却再清楚不过,盒中盛放的这颗看似平平无奇的白色丹药,乃是莽苍镇国之宝,是以大陆最强治愈系元灵浣纱百合本体炼制的续命神药,素来有“肉骨仙丹”之称。
景国虽然无法炼制,却有肉骨仙丹的药效记载:服下此药后,三月之内,无论受到多么严重的伤害,只要服药者还有一口气,肉骨仙丹就一定能在一夜之间治愈伤势。
莽苍全境沦陷,国库被魔族洗劫一空,杨拙能拿到肉骨仙丹不足为奇,但展示给他看是做什么?
韩润枫颇为古怪地瞥了杨拙一眼,却听见他自言自语道:“可惜魔族没有治愈系元师。”
不等韩润枫反应过来杨拙所言何意,后者已经飞速点了他身上几个穴位,迫使他张开了嘴巴。滋味清甜的小药丸滚过舌尖,韩润枫下巴猛地一酸,杨拙一掌精准卡在他咽喉处,叫他不得不咽了下去。
肉骨仙丹药力迅猛,如一股暖流流经四肢百骸,将他这几日的疲惫一扫而空。韩润枫确信,这是货真价实的神药,并非外表相似的毒药,这令他愈发不解。
杨拙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开始吧。”
原本大气都不敢喘的魔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纷纷露出喜气洋洋的笑容。只见一队头戴高帽、腰系围裙、手持菜刀的蒙面魔族从铁浮屠斗兽场中阔步走出,井然有序地在广场上布置起篝火、铁锅和桌椅,一派热热闹闹的节日气象。
“参见尊上。”为首的蒙面魔族走到杨拙身边,单膝跪地,恭敬地问道,“尊上,请问该如何料理他?”
杨拙只回答了两个字:“切碎。”
蒙面魔族顿时兴奋起来,抱拳应道:“遵命!”
他起身,把韩润枫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眼睛里折射出贪婪的光。韩润枫被盯得浑身发毛,正欲出言讥讽,那厨子打扮的蒙面魔族却突然挥起菜刀,精准地砍掉了他左手小指的第一个关节。
魔厨的手法干净利落,元力被封与普通人无异的韩润枫只感到钻心的疼,伤处随即泛起一阵酸痒。断指的剧痛和肉骨仙丹的治愈效果叠加在一起,令他的手掌控制不住地抽搐着。
更令韩润枫感到恶心的是,那砍掉他指节的魔厨竟然嘿嘿一笑,张开血盆大嘴,把他的断指丢入口中,像吃糖豆似的嘎嘣嘎嘣嚼着。
“真不愧是景国的皇帝老儿!吃起来滋味就是不一样!不是那些死了好几天的臭奴隶能比的!”
魔厨抚掌大笑,周遭的魔族也一并哄笑起来。
欢声笑语的海洋中,只有漩涡中心的杨拙和韩润枫没有笑。
韩润枫额上滑过一滴冷汗。他隐隐约约揣摩到了杨拙喂他肉骨仙丹的用意,也终于意识到,他低估了魔族的血腥残忍,低估了杨拙对他的恨意。
但他的自尊心绝不允许他求饶。
“你以为我是跟钟晖一样的软骨头?”韩润枫扯了扯嘴角,低吼道,“我永远不会怕你,也永远不会低头!”
他话音未落,魔厨的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已经落下,却不是剁在他的指关节上,而是从他的手臂上削下三片薄如蝉翼的肉片来。魔厨一甩手,肉片飞向饥肠辘辘的食客们,引起混乱的哄抢。
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第数不清多少刀,刀刀如疾风骤雨。
鲜血飞溅,溅在魔尊苍白的皮肤上。
望着韩润枫颤抖的瞳孔,杨拙屈指擦掉了脸颊上的一点猩红。
“感到荣幸吧。”他冷冷地说,“这是他亲自为你选择的死法。”
......
不出杨拙所料,肉骨仙丹用在韩润枫身上果然是浪费,他根本坚持不了三个月的时间,才两个月不到的功夫就已经疯疯癫癫地求他赐死了。
杨拙感到有些好笑。反复凌迟两个月而已,很久么?很痛么?有什么忍不了的?
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十五年里,韩润枫不是常对他说,“能让你这个人魔混血活着已经是念及旧情网开一面,你该感谢我仁慈才对”么?
他也留了韩润枫一命,为什么韩润枫不感谢他呢?
既然钟晖说过要把韩润枫剁成肉酱,哪怕只是一句开玩笑的无心之言,他也会照办。
韩润枫彻底咽气的那天,杨拙把手中记录了上千种“复生”传说的小册子翻到第十页,划掉了肉骨仙丹那一行。
这个也不对。
霞珠问他:“尊上,韩润枫的尸骨您要如何处置?”
他头也不抬,说:“挂到岳都城头去。”
霞珠应了。
景国沦陷后,他没有亲自去岳都城头欣赏韩润枫凄惨的死相,只去了一趟青湖郡和瀚海郡。
去钟家和瀚海学院,收拾钟晖剩下的东西。
战火纷飞,生灵涂炭,钟家和瀚海学院皆是一片狼藉,他能找到的物件少得可怜。找来找去,只不过几件衣服和一堆话本。
他想找到当时被钟晖拿来做蛋糕的炉子,然而碧水峰早在战争中被毁去,半座山头塌下来,把山脚下的小屋掩埋得无从寻觅。
杨拙呆呆地站在面目全非的瀚海学院前,无数高低起伏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他耳边嗡鸣作响。
“尊上,孟骁和丁準宁死不降,已经按军规当众处死。”
“尊上,封印在浩渺藏经阁七层的甲级武技已经送到逐鹿殿内。”
“尊上,人族的反抗军在魔域内死灰复燃了,正在派人剿灭。”
“尊上,反抗军的首领已经查清楚了,又是那几个景国人。第四军抓住了其中一个男人,他不肯投降,当场咬舌自尽了。”
“尊上......”
“尊上......”
“尊上......”
“尊上?”
是霞珠的声音。
杨拙回过神来,才发觉眼前是昏暗空荡的逐鹿殿。他手中的炭笔不知不觉间戳穿了纸页,留下一道力透纸背的墨痕。
啊,这个也不对。
杨拙下意识地翻页,纸的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小小的破洞。
这是最后一页了。
“......”杨拙沉默一瞬,忽地问道,“韩润枫怎么样了?”
霞珠小心翼翼地回答他:“尊上,韩润枫已经死了四年多了,骨头架子现在还在岳都城门上挂着。”
噢,四年多了。
原来连韩润枫都死了四年多了,怪不得这本册子也写到尽头了。
杨拙慢吞吞地收起皱巴巴的小册子,瞥了一眼单膝跪地不敢抬头的霞珠,轻声道:“有事就说吧。”
自从他习得瀚海学院那本甲级武技“镜花水月”之后,记忆就经常跳转、断片。消逝已久的幻听也重新找上门来,日日夜夜吵得他不得安宁。
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凭他的天赋和能力,本不该这样,但杨拙自己最清楚症结所在。
因为他早就不再只是他,他是邪神相繇未来行走世间的容器。从成神伊始,相繇就在暗中一点一点侵蚀他的精神,妄图覆盖他的意识。
迟早有一天,他会被相繇蚕食殆尽。届时,天玄大陆将成为恐怖的人间炼狱。
他已经坚持了五年,不知道还能再撑多久。
“尊上,明天是魔域的更年祭典。”得了允许的霞珠这才敢接话,“将军们都希望您能出席。”
更年祭典。
杨拙有点恍惚。
时间过得好快,又到十二月了。
“呃,还有......”霞珠吞吞吐吐,“枯田在殿外,请求拜见您一面,他说他有一份礼物想送给您。”
杨拙费了点劲才回想起枯田是谁,好像是翡翠城曾经的城主,在钟晖还......还在他身边的时候。
“让他进来吧。”他轻轻颔首。
霞珠应声退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干瘦苍老的枯田。枯田手里牵着一架板车,板车上是一只巨大的铁笼,里面蜷缩着好几个青年。
“尊上,”枯田急匆匆地奔向银黑王座,单膝跪下,指着铁笼满面春风道,“这是卑职的一点心意,望您笑纳。”
杨拙抬眼望去。铁笼里的青年有男有女,有人有魔,但却是清一色的浅棕色长发、橘色桃花眼。与那人有七八分相似的几张脸上无一例外挂着泪痕,像一群惊慌的小兽似的紧紧抱在一起,若隐若现的啜泣声里,夹杂着一声细若蚊蝇的求救:
“我好害怕......我不想死......”
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
那一刹那,杨拙听见,自己脑海里那根绷紧的弦,彻底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