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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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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一别,二人再见已是七日后。
除夕夜,大盛有入宫夜宴的习俗,蔡琼就是在宫中宴会上再次见到了崔梦生,没想到他竟然跟太子公子衍在一起,甚为吃惊。
可皇帝在高座上坐着,也不便过去打招呼,便只能朝崔梦生眨眼。
年夜入宫也就是个习俗罢了,喝了一阵酒看一阵舞,小蔡爷击筑一绝是人尽皆知,皇帝好音律更不是秘密,一时兴起让他来了一曲。
蔡琼奏了一曲国泰民安的小曲,有些遗憾没有崔梦生相和。
子时一过,皇帝赏了一人一盘年夜饺,又过了两刻便宣布宴会结束。
皇帝一离席,蔡琼立马跳起来朝公子衍那边跑过去,“殿下!您跟崔郎认识?”
公子衍也正要去寻他,见他过来,干脆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个,这几日太忙,不得空去见你,待我跟令尊见了礼,咱们到后花园说去!”
他去给太傅蔡庄拜了年,崔梦生也顺带混了个脸熟,然后三人结伴往后花园去,路上蔡琼才得知,原来三年前公子衍下江南时就与崔梦生相识,只是当时公子衍化名“儋公子”,崔梦生不知其真实身份,还以为他真是逃难来的,二人以兄弟相称。
公子衍一直都有招贤纳士之心,可当时沈母病重,崔梦生无法脱身,只好洒泪分别。
不成想阎王不饶人,沈母还是没能熬过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这一别就是两年多,如今长道雪满,二人终得以相见。
蔡琼听罢连连喟叹,转而又道:“本来我还想把你介绍给殿下,这样一来倒是省了许多事。你俩是在兖州认识的,我跟殿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认识几个字我都清清楚楚!”
公子衍笑骂:“你功课可没比我强多少,就那么些脑子,都用在击筑上了,比花楼的姑娘还得你宠呢。”
“人各有志嘛。”
崔梦生笑着听着。
他是三天前才见到公子衍的,到别庄后公子衍琐事缠身,日日给他写信说明日必回,日日食言,三天前终于得了半个时辰的空闲,下了朝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去别庄见他。
他得知公子衍的身份虽然吃惊,却也早有准备。
当初遇见他,看他气度不凡就知不是一般人,只是却也没想到不凡到这般地步。
当天二人彻夜促膝长谈,就说到来时见到个妙人儿,策马长街公子风流,击筑绝响绕梁三日,公子衍一听就道:“可是蔡府小蔡爷?”
之后崔梦生才知道他二人原来是打小的玩伴,蔡琼的父亲就是他的老师,俩人既是同窗也是发小,十八年的交情。
公子衍把二人带到一处暖阁,让侍女去另炒了几个小菜,拿了几坛蔡琼的心头好“竹叶青”,把侍女遣散了去,三人围桌而坐。
暖阁里朝着炭火,驱散了严冬寒气,小蔡爷把狐裘披风脱下来一扔,崔梦生笑着摇摇头,捡起来挂在屏风上。
公子衍把自己的也挂上去,“他啊,被人伺候惯了,梦生可不能这么惯着他。”
小蔡爷是太傅府上独子,太傅老来得子,溺爱得很,把小少爷养的从不知油盐酱醋几两钱,更不知边疆战乱多少人流离失所。
小蔡爷在锦绣丛中长大,养了一身娇贵的肉,性子也明朗轻快。
崔梦生很喜欢他这样的人。
兖州地处边疆,常年战乱,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抓去做了壮丁,上战场没几年就战死了,连尸体都没看见。
母亲也因此病重,日渐不济,他才不得不把城里的活计辞了,回家靠酿酒为生。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生活拮据,不时还要受战火波及,自小谨小慎微,看着兖州人民为生计奔波,于水火中求一处庇护,终日惶惶,装了一肚子的民生多艰。
他看着小蔡爷脸上明艳的笑容,也跟着笑起来,把香调了调,“无妨。”
蔡琼一摆手,“大丈夫不拘小节!我前几日刚新写了首新曲子,奏给你们听,殿下看着给我填个词?”
之前他写的曲大多是公子衍填词,只是他的身份不方便对外公布,因此挂了蔡琼的名字,传遍大街小巷。
“求之不得啊,小蔡爷一曲,千金难换!”公子衍笑起来,“梦生歌喉甚好,不如今日我即兴一作,梦生来吟,如何?”
蔡琼眼前一亮,“甚好!甚好!”
暖阁里香烟袅袅,不时传出清亮的乐声,时断时续,最终定稿,只听那阁子里传来清亮的乐声,有人嗓音浑厚明朗的唱:“鸿爪雪泥飞何处,我心君意始相知……”
北风却并不因此而温柔,凌厉地卷下几瓣娇弱的梅花,被初落的雪打碎在银光碎玉般的地面上。
今夜除夕,今夜小雪,今夜齐首,今夜相知。
隆兴十八年正月初一,三人初相聚,于大盛皇宫暖阁共作《恨不早相逢》,少年的至交之情跃然而出,为后世广为流传,成为歌颂知己的名作。
然,好景不长,三月初六,乍暖还寒时候,雪化而花未开,解冻而草未绿,边疆战士日夜兼程,累死四匹马历时三天,连夜进京通报边疆战事激化,我军不敌,至其启程已连失七城。
言罢,劳累而死,陈尸大殿。
百官皆惊。
帝骇然。
公子衍忙的脚不沾地,崔梦生这几日便常来太傅府蹭吃蹭喝。
夜里,后院的亭子四角上挂着明亮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摆动,影影绰绰的光影落在坐在亭子外石头上的小蔡爷身上。
小蔡爷有些不高兴,歪在石头上,手搭在膝盖上晃着杯中酒,红衣白雪称着身后的半株海棠,眉宇间少见的泛起愁色。
那种没得玩的无聊愁色。
“我已小半个月没见到殿下了……边疆战事一直没停,从我记事起就在打,怎么这次如此大的阵仗?”
崔梦生道:“小蔡爷久居京城,不知边疆离乱。”他微笑着说:“京城南有康平关,北有嘉尚关,被护在重重铠甲中,闻不见外面彻夜的战鼓,连血腥子都不进来一个,小蔡爷有所不知也是正常。”
“你是说,外面仗打的很厉害?”蔡琼不太相信:“我在京中十八年,京城一直国泰民安,大家都说圣上治国有功。”
“大概是有的吧,护不住一国之民,倒也护住了一城之民。”他的话听不出来喜怒,但蔡琼能感觉到他对皇帝是不太喜的。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坐到他对面,“那你跟我说说,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外面……”
他神色悠远起来,轻缓地说:“兖州的仗是从我三岁时开始打的,我祖父母都死在那场战乱里。八岁,我父亲被抓去做了壮丁,之后再没回来。我十三岁那年,家里收到官府送来的十两抚恤金。母亲夜夜以泪洗面,不久便目不能视。
战火一直在持续,我们兖州还算好的,百里外的凤州府紧邻番邦,饱受战火摧残,日夜颠沛——今天还是大盛子民,睡一觉醒来可能就成番邦人了。昨日还一同逃难的亲友,今日都未必还在世上,有时能找到个全尸都算上天垂怜。”
小蔡爷听的有些恍神。
他没经历过这些,不太知晓那究竟是个什么景象,只能对眼前人发问:“你也是这样吗?”
“不,我比他们幸运得多,”崔梦生笑起来,“兖州还不至于那么乱,顶多就是物价飞涨,难民太多,总有官差来抓壮丁,要求从弱冠降到十六,又降到身强力壮即可。”
十一二的孩童但凡长的壮实些都跑不了,再加上粮食紧缺,减肥之风日盛。
“因此我十四岁母亲病重那年,就辞去了酒楼跑堂的活计,带母亲躲进乡下,靠酿酒为生。每次官差来抓壮丁,我就躲进草垛里。我家邻院有个大我一岁的哥哥,我俩经常交换躲官差的经验,可惜,第三年他没躲过去,被人从草垛里抓出来了,我那年躲在灶坑里,逃过一劫。第二年他爹就收到了朝廷的八两抚恤金。”
“他死了?!”蔡琼有些不敢相信。
“有什么稀奇的?”崔梦生语气平淡,“这种事多了去,每年都有人被抓,每年都有人收到钱,钱越来越少,抓的人越来越多。十七岁那年我遇见了殿下,然后那年乡下头一次没有官差来抓壮丁,我当时觉得,他一定就是神仙吧。”
公子衍下江南的事情蔡琼知道,是因为南边战火连天,赋税徭役太重,接连有难民造反,公子衍这才请命南下剿匪,治理乱局。
但那边究竟有多乱他却不知道,反正是没影响京城当月的花魁擢选,也没影响皇后过寿,他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些许小事。
崔梦生长出口气,问:“这酒味道如何?我从兖州带的,叫‘一醉也’,只有一小瓶。”
“当真不错,没想到你歌唱的好,酿酒也这么厉害!”他笑着晃晃酒杯,目光却游离不定。
“喜欢的话,我改日再给你酿。”
他回神,叫了声好:“那我们叫上殿下一起!”
“恐怕不行,”他摇摇头,“殿下要去兖州了。”
“为什么?”蔡琼一愣,“他要走?”
“之前战乱来来回回,大家都习惯了,这次不知为何,西南番邦忽然联合了西北蛮夷,兵合一处将打一家,来势凶猛,直取凤州,朝廷招架不住,兖州府也失守了大半。算算时日,这个速度下去,不过两月就能打到康平关。”
而过了康平关,中原一马平川,打到皇城根底下连半月都用不了,这点常识小蔡爷还是知道的。
“竟这么严重么?”他眼神微动,杯沿含在口中,半晌未动。
不说三个月前的灯会盛景,单说现在太傅府门外的千灯街也是一派太平景象,根本想不到边疆竟已到那种地步。
崔梦生没打断他思考,自酌了小半杯,听见蔡琼忽然问:“你刚说,殿下要去兖州?何时启程?”
“应该就在三日后,归期不定。”
小蔡爷又低头沉思良久,忽然把酒杯往桌上一搁,眼神坚定的看着他,“我也要去。”
“我要亲眼看看,真正的大盛江山。”
…………
隆兴十八年三月初九,蔡琼不顾父亲阻拦,连夜出逃,与崔梦生一同追随公子衍而去,南下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