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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时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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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森寒,夜露沉沉,梧桐深院,一盏孤灯彻夜通明。夜风透窗入,寒雨斜入屋。闻世先生站起身,步到窗前。庭院梧桐淹没在晦暗之中,恰若当今武林,前途晦暗不明。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往后之路越加模糊不清。闻世先生深深地叹了一口,合上窗扉,坐回案前。
一场命案,六条人命,皆是武林名人,有一面之缘,有昔日之友。朝夕之间,阴阳两隔。人道,江湖瞬息万变,变数难料。而今,又是变数。两张画卷,三处嫌疑,究竟谁是祸首?
烛火摇曳,细碎的燃蜡之声伴随着窸窣雨声入耳来。站起,坐下,站起复坐下,反反复复,却终是睡意全无。闻世修长的指轻轻敲击着桌案,案上两张画卷犹如魔咒一般紧锁了他的眉宇。此时,谁才是凶案凶手,他已经毫不关心了。纵使他常年漂流在外,三贤门的明争暗斗他又岂会不知?也许就是明了这一点,所以他终是无法在这里安定下来。今昔,两张画像,一张乃是武尊,一张则是法王,哪一张都直指三贤门最高领导。虽早在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意料之外地令人心寒。可惜就可惜在刚成立的三圣会……
闻世挺直背脊,揉了揉略略酸痛的肩颈。淅沥沥的雨声仍不绝于耳,外面的雨势似有转大的势头。又是一声叹息。忽然屋外传来敲门声。闻世瞟了一眼门口,谨慎地问道:“谁?”夜色已深,会是什么人深夜来访?
“天琴。”门外一个儒雅的声音答道。
闻世先生连忙起身开门,只见天琴先生身披风衣,满脸愁容站在门口。深蓝色外套上面有着深深的斑驳。
闻世皱了皱眉,连忙邀天琴进屋,请他坐下,沏了杯热茶给他暖暖身子。“我以为你必是被这雨耽搁了,没想到你竟然连夜赶回。”
天琴并未搭话,抿了一口茶,满目愁苦。
闻世停下手上整理的动作,看着低着头凝视着茶碗的天琴。乌黑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容颜,洁白修长的指捂着茶碗,有意无意地磨蹭着。闻世知道这是天琴的习惯——每当天琴踟蹰彷徨的时候,他就会这样沉默着。
“朱王府一行可有收获?”闻世注意到天琴的身体僵了一下。
“你呢?跟武尊一谈可有收获?怪老子那边又怎样?”天琴就没有抬头,低头注视这茶碗。茶碗之中几片黄绿的茶叶时沉时福虽然闻世不说,但是他多少也觉得此案蹊跷甚多,三贤门内定已有人沉沦。
“绘灵子果然是受黑色十字会命令画的法王。”闻世顿了一下,天琴手中的茶碗中荡出了几圈涟漪,“我与武尊相谈,武尊说他那几日在王府处理一些私事。”闻世停下来,借着昏黄的灯光注视着低着头默默不语的人,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去了一趟朱王府,朱王府的管家告诉我。”天琴深吸了一口气,“武尊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那六个人如他们一样都是皆是江湖名人。这是不是一种预兆,他实在难以预料。
“就这样吗?”闻世弯下腰靠近天琴,长指抚上天琴的耳畔,将天琴耳鬓的乱发理到耳后,“没有其他发现?”
天琴抬起头,避开闻世伸过来的手,却避无可避地对上了闻世的眼睛,一震,茶碗中的茶水险些溅出茶碗,另一只手却适时来到帮天琴稳住了手中的茶碗。
“怎么这么不小心?是什么让你心神不宁?”闻世含笑而对,天琴却无奈在心。
“你认定凶手是武尊?”天琴突然抬头问道。
闻世笑而不答,只是继续问道:“天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哦。”
天琴有些恼怒地撇开头,回道:“我以为此事疑点甚多。且不说其他,光朱王府一行便疑问重重。偌大一个王府出了一个管家空无一人,角落处的可疑红色分明就是血迹。我看是有人先我们一步了。”
“我并没有说凶手是武尊。”闻世起身笑道,随即又陷入了与方才同样的烦忧之中。是啊,凶手是什么人他早就很清楚。可是,清楚又如何,结果还不是一样?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敲击着屋瓦。
“凶手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天琴的苦闷地声音突破了沉默,“三贤门已经……”
闻世倏然面对天琴,背光的脸看不清表情。“天琴,你知道你这句话的后果吗?”
天琴反笑道:“闻世先生也会害怕权威吗?”闻世勾起唇角,弯下身在天琴耳边低低地笑。天琴一手抵住闻世靠近的身体,一面抬起头看着闻世。“闻世,这件事情结束后,我们退隐吧。”今日的江湖已非昨日的江湖,他看不清前路。
闻世慢慢敛去笑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琴。“退隐?要退隐到哪里去?为什么要退隐?人在天下何处不江湖?”天琴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但是他怎有可能就这样离开?
“我……”天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我知道你关心这个江湖的安慰,也知道你希望天下太平。我只是觉得这个江湖已经越来越不是我们所知的江湖了。”
闻世沉默了,摇曳的灯光勾勒着他的轮廓,却画不出他的表情。滂沱的雨声搅乱屋内的两个人内心的思绪。
“还是……我总是比不上秦谷鳖,终是不配与你闻世先生一起退隐?”天琴轻轻地问,微弱的声音在雨声中时隐时现,小心地像是在问闻世,也像是在问自己。是不是,连闻世也觉得由他顶替了三老之一的事情令人匪夷所思莫名其妙?
“你怎么会这样想?”闻世诧异地望向天琴,灯光下天琴忧郁困扰的表情让他为之一愣,连忙撇开头,“怎么会呢?……非是我不愿。只是,大家不宁,小家焉能安?”
“是这样吗?”
闻世突然,这一瞬天琴迎着光的脸似真似幻,看不真切,他的心情他明白了一些却更模糊了一些。但是,这样的天琴他很喜欢。闻世弯下腰,双手环上天琴的腰身,头靠在天琴肩头,轻轻地笑了。湿润的热气撒在肩头让天琴浑身一颤,脸上染上了一抹不明的红。
“是真是假,好友何不亲自来验证呢?”隐匿在滂沱的雨声中的话悄悄地蛊惑着两人的心。暧昧的热气从两人之间慢慢扩散开了,温暖了这间在风云中的小屋。
滂沱的大雨掩盖了所有的声音,无限的黑暗将一切纳入它的怀中。唯有两人之间的热量不能消灭,也只有两人才知道那个温度。
雨歇风停,无人知晓,一夜轻狂。
窗外清脆回环的鸟鸣惊醒了沉睡中的天琴,天琴坐起身。窗外依旧很暗,雨已经停了,但是天琴很清楚天亮在即,这里已不是他能再呆下去的地方。身边的温暖像是无言地挽留诱惑着他多留一秒钟,但是天琴却明白如果他还想在闻世的身边待下去,那么现在,他必须离开。天琴轻轻下了床,穿上来时的衣服。
多日来的操劳与奔波似乎让闻世变得很疲劳非常,以至于知道他穿戴整齐,闻世依旧没有醒来。天琴走到床边,帮闻世塞好棉被,静静的坐在床头端详着闻世的睡颜。端正儒雅,只是就算在梦中也有诸多烦忧。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闻世的睡颜。闻世向来浅眠,所以每次他醒来的时候,闻世已经清醒来了。看来,他真的是太累了……
天琴抬起手,理了理闻世额前的发,苦笑着轻喃:“如果天下能太平,我也希望……希望你有一天能不再满腹忧愁。是我……是我太自私……才想跟你一起离开这个江湖……”忽然天琴觉得脸上一凉,喉咙中像是有一根刺梗住了一般。
清晨悄然降临,青色的晨辉印上了窗纸。天琴才惊觉自己竟然坐在床头发呆发到现在,连忙起身离开了闻世先生的房间。
就在天琴匆匆来开之后,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闻世抬起手,手上的湿润在晨光下晶莹剔透。
六人之案终是水落石出,文帝的阴谋终也在闻世先生的巧计之下告破。
但是每次,每当天琴站在闻世的身后,他都觉得这短短的几步之遥就像一道百丈鸿沟,遥不可及,不可跨越。这种感觉就像一种疾病一样一日一日加深,他却不知道如何医治。
“天琴,天琴?”
天琴倏然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闻世,怎样了?”闻世沉默地看了看。天琴不自然地避开闻世的目光。闻世眼中异样的光芒让天琴有些犹豫,不是害怕,只是不知所措。
“天琴,你可否替我跑一趟翠竹林?”闻世拿出一封信道。天琴先生二话不说接过信件,就赶往翠竹林而去。
待天琴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后,怪老子摸着下巴,疑惑的盯着眼前这名相交多年的好友。“闻世啊,你最近怪怪。”
闻世饶有兴趣地反问:“哦?哪里奇怪呢?”
怪老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最近老是支开天琴是为什么?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两个人真是奇奇怪怪,一个经常沉默发呆,一个人动不动就差遣别人到处跑。
闻世脸上一僵,尴尬道:“怪老子,你多心了。这几次,我都叫天琴去办,只是因为天琴的轻功比较好,脚程比较快。”
“哦,是这样埃”怪老子恍然大悟,也没多想。两人继续朝着目的地而去。
然而,送信而去的天琴先生并没走远,两人的一席话全数落入了天琴耳中。因为天琴的轻功比较好,脚程比较快……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不知为何胸中却有一种怎么也化不开的沉重。
闻世啊闻世,你是故意将我支开吗?
闻世啊闻世,我对你到底怎么样的存在呢?
如果,我的存在已经成为你的一种负担,我情愿我已经离开。我最不愿阻碍你你一展才能,拯救你最关注的江湖的心愿。
“闻世啊闻世,我对你到底怎么样的存在呢?”这个问题就像一个魔咒束缚着天琴久久不能消弭。
但是,天琴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思考去猜测,因为没多久,他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遇上了他的死劫。跟踪白骨灵车至观山望云楼归途,天琴先生死于花风云之手。
天琴先生死前遇到了刚从翠环山下山的小金刚。面对巧遇的小金刚,天琴先生却有一瞬彷徨,说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天琴就立即开口自己所知告诉小金刚,而很理所应当舍去了那个必须被永远埋没的秘密。只是话未说完,一道剑气破空而来,正中他的背后。天琴的世界自此黑暗临身。
一瞬停顿,终成一世悔恨。微张大的口中有未尽的话,合上的眼里有上还没来得及流出的眼泪。
一瞬一生,天琴先生直到这一刻才发现,他的回忆中满满的装满了另一个人的身影,儒雅、沉稳、运筹帷幄、足智多谋却满心满意只有天下的人。其实那个人应该早知道,就因为知道,才会觉得他沉重吧?
闻世啊闻世,是我太自私,所以我先一步离开。希望我没有成为你的负担。
黑暗中,意识越来越远的天琴先生露出了一抹微笑。
百里之外,闻世先生手中茶碗突然破裂,一碗茶水自他手心滑落。闻世愣愣地望着冰凉的右手,手上的冰凉让他心惊胆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笼罩心头。
很久之后,江湖天翻地覆。
欧阳上智成了武林至尊。欧阳上智布下格杀令,下令追杀那些违逆他的人。闻世先生、怪老子、史艳文均在其列。闻世先生、怪老子、史艳文为躲追捕,分头而战。其中,闻世先生中人暗算,被金色羽毛封喉而亡。
金羽封喉的瞬间,闻世眼前闪过了许多人许多事,好友怪老子、秦谷鳖、史艳文、天琴……最后定格在了那日那抹深蓝色小心翼翼又寂寞的身影身上。
如果天下能太平,我也希望……希望你有一天能不再满腹忧愁。是我……是我太自私……才想跟你一起离开这个江湖……
昔日的话犹在耳边,昔日的人似在眼前。闻世露出了一抹微笑。
天琴,你还好吗?
天琴,我,现在与你一同离开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