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国》鸢尾七

1、浮生国

　　“那也是个阴霾的日子呢。”烛火明灭中，对面的男子忽然叹息道。客栈外黑云低沉，俨然风雨将至。压抑的气氛却让人更有说话的冲动，也不等我的回答，男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好不容易穿越了迷失之海，惊魂未定的我们终于重新站在了坚实的大地上。岸边似乎没有可以系船的地方，铁手莫多只能拖着缆绳准备挂到不远处一棵粗壮的大树上。船边众人难的有了轻松一下的机会，还没来得及彼此开开玩笑，莫多惊恐的叫声经远远传来。我们忙跟上，只看见莫多拽着绳头跌坐地上，方才的大树却是连影子都没有了，一切仿佛只是幻象。头顶上一只号鸟长鸣盘旋。
　　“丢不丢人啊？才在迷失之海中困了几天，怎么个个连东西都看不清楚了？”船长老罗也不敢多想，只当是众人眼花。莫多也没说什么，一个人继续去寻找挂缆的地方。

　　岛上似乎是一座正常的城市，有着我们在宛州习惯的喧嚣。但事情又不完全一样，始终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在我们的心上。
　　集市上一下子有了争吵。那是一对夫妇，丈夫拿了妻子的嫁妆换钱又输在了赌坊。妻子一巴掌向丈夫扇去，面前的男子却忽然变成了一只蝴蝶翩然躲开，在她的身侧重新显现出来。而当已是羞愧难当的丈夫想快步把妻子拉回家去时，还没走到两步，妻子忽然化身为一棵铁松扎根大地，停不下步子的丈夫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引路的老人摇了摇头，领着我们继续往前走。
　　城里类似的情形还在接连上演，不断有活人消失不见或者一个什么动物突然又化身为人的事情发生。我们一行越走越惊讶，以至看见王府前的两只石狮子时，都自觉地停了下来，等待它们重新变回侍卫，却不料半晌没有动静，几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呵呵，客人可真是有趣啊！”清澈的声音从几步之外传来，石狮深厚的两颗枝叶繁茂杨树簌簌地抖了抖，变成两个清秀的少年，而之前满地的落花也同时像溶解一般消失不见。“客人请进吧，主人已经在等你们了。”

　　“这里是浮生国，也就是说，这里的人民能化为任何他们想变成的生灵。”像是知道了我们即将道出的问题，坐在上边的国王直接向我们解释道。男子俊朗的脸线条分明如刀刻，又清楚地印着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风尘之色。
　　“难怪！我们在岸边就有看到一棵这样的树，然后很快就不见了。”快嘴的水手小叶忽然开口。
　　国王微微颔首，优雅地打断了水手的话，“然后空中出现了一只白色的号鸟。”说到这个时他甚至没用问句。
　　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见此情形，国王挥退了周围的侍从，又接了下去：“他叫沈墨，仿佛是一夜之间莫名就出现在了城中，人们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曾经也是一个很幸福的人，有温柔的妻子和美满的家庭。后来，也是来了一艘像你们这样的商船，他们带来了远处的声音，”国王的声音忽然有些黯然，眉间也有了几分苍凉的神色，“他们走后，那妻子仍念念不忘那些五光十色的世界，不久以后，竟然变化作一只号鸟，往大海深处飞去了。”
　　大海深处，我不禁想到了那片恐怖的迷失之海。无论怎样变化，终是逃不过荒神的大劫，只怕……
　　似是察觉到自己的音调和失常的神色，国王努力展了展眉，继续说道：“那自是一去不复返的。所以沈墨也快疯了，日日化作号鸟最爱歇息的紫桐立在海边，好像妻子还会回来一般……”
　　他的话停下，整个王府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那，”老罗最后打破了沉寂，试图把话题引向别处，“这里的人们为什么能随意变化为各种生物呢？”
　　国王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拍拍手，让侍从奉上一罐清水。
　　“这是？”我们都不解。
　　“我们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但似乎只要喝了这水，就有了变换的本领。怎么样，诸位，”他顿了顿，“要试试么？”

　　于是我们也有了这样的能力，在岛上比所有的居民玩得都疯狂。常常是莫多捡起一块石子朝阿蒙砸去，然后迅速化成一只裂尾蜥钻进泥土里；找不到罪魁祸首的阿蒙之好拿一旁偷笑的小叶出气，一块石头扔回去，却又想不到莫多这样的好主意，只是变作一只蜜蜂或者蝴蝶轻轻飞走，而小叶也不甘无故挨打，又化为一只食虫鸟紧追着阿蒙。接下来虫子变成了一棵小树，又引来啄木鸟，树化作轻灵的云雀瞬间高飞，啄木鸟便变成金雕继续追去……

　　几日下来，我们虽是兴奋不减，却也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在思考。
　　不管形态怎么变化，我们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这样说来，我们，蝴蝶和蜜蜂，铁松，以及号鸟和紫桐，也只有外形的变化，而神的大劫，对万物都是一样啊。再进一步，人类和其他生灵除了皮相的差别还有什么不同？那么，当我们在把羊羔拖进屠宰厂、把白菜放进沸水锅中时，它们，或者他们，是不是也同样有意识？
　　——不禁想到岛上虽然时有纷争，却从没见过关押犯人们的地方，我不禁悄悄和其他人交换一个眼神，皆是满心惶恐。
　　这个岛我们已是无心再呆，回去后老罗立即向国王提出辞别之意。似乎知道了我们的想法，国王眼里一片冰雪，肃杀之气一度弥漫，几次开口，却是什么也没说，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们也走了……走吧……”他最后说。

　　饯行的晚宴上国王出人意料地没有来。岛民们慷慨地拿出了他们珍藏的好酒与我们一醉方休。第二天醒来时，小岛已在我的视线边缘了。初来时看到的那棵紫桐仍然屹立在那里守望着大海，昨晚醉倒前一句无心的问话却突然重现在我心里。
　　“你们都很喜欢你们的国王吧？”
　　“是啊，他是个很好的人呢，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
　　“啊？”
　　“没错，我们都只知道他叫沈墨而已。”
　　沈墨。我的心中忽然一片寒冷，国王那几分苍凉的神色和声音同时浮现在脑海中：“他叫沈墨，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出现在了城中”。而几日里的一切此刻似乎都变得不真实起来，恐怕连岛民们自己也不知道是他们喝了水才有了这种神奇的本领，还是因为吸收了这里的水，他们才变成了人类。
　　庄周梦蝶，还是蝶化作了庄周？

　　“呵呵，我也懵了呢。”窗外雨中与沉沉地泼洒下来，昏暗的烛光中，我看见自己的手忽然觉得十分的不熟悉，那里竟然密密地生着油黑的毛。
　　似乎是一只，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