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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修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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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七娘有个特别好的优点,就是认命。因为她怕极了痛,总觉得死也很痛,所以为了全力避免这种遭遇,她对人生的要求可谓极低。一旦遇到危险,第一个反应不是尖叫痛哭,而是保持安静和沉默,更不会制造额外的动静以防激怒别人活着恶化事态。
她娘说,她吃奶的时候就懂这个。
听爹说,她只有八九个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雪天。村里提前得了消息,北山的强盗没了粮草要下来取。于是村民带着自己家的东西就跟着老村长躲进了南山。也不知道谁家那么缺德,把东西都搬走了。强盗没拿够,非常生气,放火烧了南山。娘亲抱着她躲进山缝里,呛人的青烟从裂缝的这头进来,那头出去,她嘴里含着“娘身上自带的奶袋子”(自己理解)不管有奶没奶,眼睛骨碌碌的转就是不吭声!
那年村里死了一半的人,带着全部财产跑出来的那家被财物拖累,被烧死在山洞里。活下来的都是没带多少东西,零星分散藏着的村民们。
阿爹回来以后,提了刀就要跟强盗们拼命,被娘亲拽住:“家人平安无事,你去拼什么命!别说他们人多势众你去了不过是送死,就算是你能打得过又怎样?你看看囡囡,小小年纪就知道有的吃不拼命,那么呛都忍得了,你一个大男人,老婆孩子都在,有啥不能忍的!”
忍,从出生开始,这个字似乎就刻进了七娘的骨头里。长大以后,更是天塌下来都不会失色。每次狩猎回来,娘亲就会呆呆的看着她许久,偶尔说一句:“你要是个男娃,我定送你回去。那天下……”
后面的没说过,七娘记在心里,却从来没问过。
沉默,也是一种忍耐。
长长的一条山洞,黑暗中混合着不知名的腥臭,充满着压迫感。但七娘按照自己的频率快步前进,偶尔停下来听听动静,好似一头暗夜里的灵猫,丝毫不受黑暗的挤压,从容不迫的穿行着。天色微明的时候,七娘终于来到山脚下。
一条山洪冲成的浅浅沟堑横在她脚下,厚厚的枯枝腐叶铺满了沟底。对面的林子变得稀疏,穿过枝叶可以看到一条官道。
七娘时常走这条路卖山货,知道沿着官道转过前面那个弯儿有个破旧的小驿站,从驿站往西一里地有个约莫十几户人家的醴酒镇。出镇子道路分成三股,最近的一条路只需走着半天的功夫就能到岚河关,向北坐车大约需要两天可以到久涵关,向南两天半是易云关。
其实易云关在易云山脉和邵江平原相交的地方,过了易云关就是一马平川的邵江平原,梁京天都就在这个平原上。但是易云关后面的易云山脉非常险峻根本无路可走,唯一的一条入关的路,就是醴酒镇那边沿着易云山中相对平缓的地方修的一条很古老的驿道。
小山村藏在易云山里,唯一一条出村的路就是通往醴酒镇。七娘打猎的时候,曾经站在高高的峰顶往易云关所在的东方眺望,不知道爹娘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去了那边?
爹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离开山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离开。但是影军来了啊!从有记忆以来,爹娘只要看到马蹄子印儿都要躲开的影军来了啊,她还敢留么?
听说,影军只听令文竹远一人,生杀予夺无人敢逆。这次他们出现在山村,是不是跟那封书信有关?是暂时在附近停留,还是很快回关内?
七娘心里打了个转,拿定主意——去久涵关。不管影军意图是什么,她只管往最北边跑就好。过了久涵关就是北疆,那里有大片的草原,白色的毡房像落在草原上的云朵,骑马的少年勒马回缰,粲然一笑,让天地失色。
七娘沿着沟堑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驿站的后山走。即使她跑惯了山路,绕过那个山口也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天光大亮时,才来到驿站旁边的山坡上找了个草稞子猫好,静静地打量着那片空地上的情况。
说是驿站,现在就剩个草棚子。吃饭的地方靠山一侧还有一面山墙,其他地方已经无遮无拦,只有头顶的梁椽架子上铺着些不甚结实的茅草遮挡风雨。仔细瞅撑着顶棚的那几根柱子上,已经被刀刻的印子枪扎的孔弄得斑驳不堪,柱子底下柱石留着火烧后的黧黑,给人随时会倒的感觉。
三关三个主子,难为这个路口的驿站爹不亲娘不疼,兵荒马乱的驿守早就死了不知道几茬儿。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亡命之徒争夺的地方。
七娘去醴酒镇卖山货必须经过这个驿站,四年间已经见了七八个主人,男女老少都有,但都是短命鬼,倒也不需费心打点。定睛细瞧里面,果然还是不认识。
棚子里摆着四套桌椅看着倒还齐整,一个年轻的小二正在收拾。厨房的位置有烧火的烟,一位老者进进出出的忙活。七娘把目光放远,看倒了靠近驿道的地方。松软的黄土高低不平,山风吹来卷起尘雾,露出黄土下面可疑的深色土块。
即使不闻山风送来的血腥,七娘也能看出那些土块并不是正常的土坷垃。流的血掉的肉混合了黄土和成的泥块对一个猎人来说,简直无需辨认。
空气里飘着熟悉的血腥味。
这里不久前刚刚有过一场杀戮。
七娘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走的匆忙,没有带水。一会儿要走的山路没有水会比较麻烦,必须在这里补充上。拿定主意,七娘走进酒肆。
“大婶,喝茶还是吃饭?”小二上来招呼。老者站在灶台边搅动着大锅里的物事,一股腌过的肉香飘进鼻子里,七娘在这股香气里寻到了熟悉的人肉酸味儿。
“能帮俺倒些水么?”七娘怯怯的递上皮囊,垂下眼帘道,“俺、俺没钱。”
小二没有立刻接过来,肩膀微微下沉似是松了口气,扭头看了看老者。老者放下手里的大勺,笑呵呵的出来说:“没问题,老夫这就给您倒去。欸,书——树子,方才杀猪时有些地方没打扫,你去清理一下。店里的事情我来就好。”
小二连忙点头应下,转过店后的山墙不见了。
厨房非常破败,水缸边的一段矮墙正挨着堂屋的山墙。山墙到此本来应该延续成厨房的后墙,却不知什么原因被打掉了。整个厨房,只有堂屋大梁延伸过来还保留着屋顶,已经四面透风,存不住什么东西。
老者不疑有他,拿着七娘的皮囊转身进了厨房。打开水缸的盖子,正要舀水,身后有人说话:“煮个人肉罢了,放恁多酒,也太浪费了。”
老者悚然一惊,猛地回身,却见方才那个灰扑扑的女人正站在大锅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你是什么人?”
七娘以为老者这么问的时候,会龙精虎猛的扑上来杀掉自己。她正好以逸待劳,把他开膛破肚顺便扔进锅里毁尸灭迹。反正那一锅的酒,不用也是浪费。万万没想到,老者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却是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
七娘颇为惋惜,抬眼见那个老者伸手去摸山墙侧面,便扬起手中的短刀问道:“你可是找它?”
原来,七娘本来是打算拿到水就离开的。却在小二转身离开的时候发现藏在厨房和山墙交汇处凹洞里的短刀。熟悉的刀柄花纹让她立刻意识到,这个老者和影军之间存在关联。对影军与生俱来的恐惧,让她瞬间决定杀了这个老头。凭着极快的身形,摸过短刀抢到老者的身后。那时候,不管对方是谁,在七娘的心里已经是个死人。
老者看到短刀猛地瞪大眼睛,却连恐惧或是愤怒的情绪都来不及表达,就已经被形如鬼魅的七娘欺近。短刀一挥,空中白光闪过带起一点猩红,老者一声不吭的倒在地上——只剩脖子那里有鲜红的血液汨汨流出。
七娘踢了他一脚确定人已经死绝了,才伸手扒拉一下老头的脸,确定没有面具之类的东西,才有些诧异的自言自语,“又老又干巴,怕是拿刀都费劲,不可能是短刀的主人。难道是他杀了影军?不可能。”
悍不畏死又狡诈多端的影军怎么可能被这个干瘪老头干掉——除非那个小二是个很厉害的角色?
心念一动,一股寒风袭来,七娘顺势低头弯腰就地一滚躲开老远,反手一个飞花落叶虚攻一下,转到来人的正面,却是一愣。
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一身青色劲装的少女拿着匕首站在她面前,匕首手柄上还带了血迹。
唉,她好像又猜错了。
“你是什么人?”少女似乎也有些吃惊,看看七娘又看看地上老头的尸体,“你杀的他?”
这会儿是装不下去了。
七娘点了点头,观察着少女的动静。从刚才那一招的速度和力量来看,手中这把短刀足够杀了她,柳叶星还是不要轻易用了。最近柳叶星用的有些频繁,她感觉有些不吉利。
少女却是明显的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跟他们是一伙的。”说完竟收起了手中的匕首,四下看起来。
七娘被她的轻信唬了一下,不确定是真的还是假的。但看到匕首是真的收了起来,才确定眼前这个少女可能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才压了压杀意,站起来。看到少女去翻动老者的尸体,便道:“别动,他是我的。”
少女愣了一下,讪讪的退开两步,甚至滑稽的做了个请的手势。七娘不理她,走到老者身边,却不急于翻动。只是看着少女,静静的等着。少女有些纳闷,随即恍然大悟,一拍脑门:“我走?我懂,我走!这就走,这就走。您忙着,您忙!”
七娘看少女去堂屋里翻东西,这才低头检视老者的尸身。不多时,便从他身上搜出一枚小印,一个蜡丸儿,还有几颗碎银子。七娘还注意到,老者的内衣质地极为讲究,和他外面的破烂短衫极为不配,想来这短衫也是临时从哪里扒下的。略一思忖,便三下五除二扒掉老者的内衫内裤,扯了几下,纵横交错,替换了自己那张快烂的包袱皮。看着自己的全部家当被结结实实的包住,七娘心里踏实极了。
正待离开,突然扫到老者胸口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七娘附身仔细看,竟是一副巴掌大的好似地形图似的纹身。七娘从小到大,见过太多把秘密纹在身上的人。拿出匕首,一转一旋轻挑慢提,竟把那张皮给剥了下来。因为人已经死了,剥皮的时候并没有留多少血。
那少女搜完堂屋回来,冷不丁被赤精精的身子吓得她失声尖叫,等她反应过来那不过是个死人再转回身时,七娘已经走出厨房,看样子是奔着后山去。正待去追七娘,一眼又瞅到被剥皮的胸口,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天啊!搜身还要扒皮的么?”脚下打跌,就有了几分要逃走的意思。但这莽莽大山,她孤身一人才走了两天就已经差点死掉,若再不找个伴怕是命不久矣。
“扒皮就扒皮吧!”少女嘀咕道,“又不是扒我的皮!越厉害越好!”
少女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狠戾。
这个沟堑是山里季节性洪水冲击形成的,从地表的腐殖层到沟边也就八尺略多一些,算上下面松软的底层也不超过两寻(1寻=8尺,约合现在的1.6米),宽度大约两寻半。雨打风吹,树木摧折倒下,有的便搭在沟堑上面,形成天然的“树桥”。
林子深密,但是对七娘无碍。她猫着腰小心的避开可能的陷阱,寻找着各种缝隙钻过去,动作轻灵的像只野猫。
实际上,她这本事就是和野猫学的。彼时她与弟弟和爹在林间玩儿捉迷藏,因为身高总是先被爹爹捉到,而弟弟却凭着不及草高的小个子屡次藏的极好,甚至好到差点被爹丢了。若不是她不服气,每次都把弟弟拎出来证明他藏得也不咋地,这个幼弟已经不知道丢了多少回。
也就是在玩儿那个游戏的那几年,她通过观察山猫野狗在草丛林间行走的样子,学会了潜行的办法。以至于到了后来,只要她想便连爹爹也找不到她。她变得耳聪目明,无论弟弟躲到哪里,她都能找到。哪怕听不到看不到,她也会像动物一样,循着空气里不同的气息,找到弟弟的位置。
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死人是什么味。
当时,她吓坏了,一路惊慌的跑回家甚至连话都说不完整。爹娘一如既往的安抚她并带她上路,她结结巴巴的想把弟弟的事情告诉他们,只说了一句:“弟弟……”便被阿爹打断,“你弟弟跟了人家,从此不需要跟着咱们流浪了。”娘也笑着说,那可是个富贵人家呢,你小弟再也不会受苦了。
七娘看着阿娘水汪汪的眼睛,忽然明白那层挥之不去的水意是什么,也想起了这些年在自己身边出现又消失的弟弟妹妹们……
从那以后,她开始变得敏感而沉默,像个大人一样心事重重。
爹娘商量把她留在山村那天晚上,她看着躺在娘身边还不会翻身的小弟,第一次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也是第一次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她都明白,这一天终于毫不意外的来了。
不过,那些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此刻的七娘手脚着地,后退微曲,随着四肢协调的运动,后背有规律的起伏,宛若一只小猫在草丛间穿行而过。她的掌心长满茧子根本不怕尖刺,更何况她还带着上好皮子做的护掌,轻柔结实,不仅防扎更落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