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与我无关的死亡事件》司鹿蕉

2、第二章

　　陈培风是见过林深的，不过那是很多年前了，久到有时陈培风甚至觉得那只是一场梦。

　　不，或者说，一直以来，陈培风都把那天的事当成一场梦。

　　其实这些年来，她已经很少想起那个人，他只偶尔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在一些深夜，一些无人知晓的梦境中，他会出现。

　　每当梦到那天的事情，醒来的陈培风都会觉得诧异，又会感受到一种失落，一种莫名其妙的虚空。

　　梦中还是2009年的夏天，距今已经八年。

　　那时陈培风还是H市师范大学中文系大二的学生。原本正值暑假，她选择留在H市一家杂志社实习。

　　但某个晚上，她突然接到父亲单位的电话，声称她父亲心脏病突发入院，需要她回去。

　　陈培风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马买了机票，当天夜里就飞回了宜北市。

　　陈培风的父亲是宜北市一家老杂志社的编辑，他的心脏的确一直有毛病。而她的母亲是宜北市第一中学高中部的地理老师，那段时间正好被选拔去批改高考卷，处于封闭状态，无法和外界联系。

　　陈培风的父亲在单位出事后，单位没办法联系到她的母亲，辗转联系了几个亲戚，却无人能够到医院负责，最后才联系到陈培风。

　　陈培风一路忐忑，下飞机时腿都发软，跌跌撞撞奔去医院，看见昏迷不醒的老陈后立马就哭了出来。

　　幸好杂志社那边派了人过来，带着陈培风熟悉了医院的各种手续，最后安排好了手术时间。但需要缴费的时候，带她办手续的叔叔委婉表达了需要陈培风先交付的意思。

　　当时医院都是需要交现金的。陈培风当下也明白过来，幸而她很清楚家里的各种存折银行卡的状况，便赶紧回家拿存折取钱。

　　那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陈培风只在医院的走廊上打了个盹，有些晕晕乎乎地取了钱，回医院时抄了小道，想快些赶回去。

　　等她在没有人的巷子里被两个混混堵住的时候，才发现那地方竟然有些偏僻了，正正是求救无门。

　　好在那两个人只是求财。想来是从她取钱之后就一直跟着她。

　　但陈培风不想就这么把钱给出去，那是当时家里几乎所有存款，还是父亲的救命钱。

　　三个人就这么僵持起来。

　　后来陈培风总无法记起那天具体发生的事，也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如此胆大，竟然和抢劫犯对峙。

　　她只记得当那两个人拿出刀子的时候，有人冲了过来，把她护在了身后。

　　宜北市的夏天，阳光很热烈，就算是到了下午，依然到处洒满金色。

　　林深就是在这样的阳光中出现的。当然那时陈培风并不知道那个男孩叫林深。

　　她当时缩在墙角，愣愣地看着那个有些黑瘦的男孩挡在她的身前，逆光中，他全身都笼罩在一片金色中。

　　她听见他说，“你们是和谁混的？”

　　两个混混没有出声，狐疑地看着他。

　　他又说，“我认识你们大哥，不信咱们可以当面和他说，今天就这么算了，怎么样？”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陈培风已经记不清了。等她回过神来，他们似乎已经“谈妥”了，两个混混早已离开。

　　那个男孩转过身来，看向满脸是泪的陈培风，轻声道，“不用怕，他们已经走了。还站得起来吗？”

　　陈培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不出话。她透过泪光，看见他一双黑亮如墨的大眼睛。

　　男孩犹豫了一下，牵过全身还在打颤的陈培风，搀住她的手臂。

　　他又道，“别怕，没事了。你是去附属医院吧？我送你过去。”

　　陈培风平复了很久，才渐渐恢复正常，她终于轻声说了句谢谢。

　　陈培风就这样被他搀住，一路走回医院，路上两人什么也没说

　　走到医院门口时，陈培风突然反应过来，她站定之后，摸了摸自己口袋，发现自己并没有带纸巾。

　　男孩递过一张纸道，“给，擦擦。”

　　陈培风默默接过纸巾，把自己整理干净，看了他一眼，又说了声谢谢。

　　男孩突然笑了，他说，“不用谢了，不过记得以后不要走那边，不安全。”说完他就离开了。

　　陈培风看着他走进了对面的住院大楼，有些愣神。

　　她看见了林深的那个笑容，一瞬间让她想起一大片向日葵，又好像夏天吹过的风。那个被她记了八年的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发生的事情，陈培风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

　　但此后她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孩，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然而现在她知道了。他叫林深，而且已经死了。

　　陈培风好像从那场梦里醒过来一样，觉得有些不真实。

　　就像一些她曾梦见林深的夜晚，梦醒之后只有她自己，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觉得有些难过。

　　得知了林深的真实身份后，接下来的几天陈培风都有些浑浑噩噩。直到周一的选题会后，图南找她谈话。

　　图南是陈培风刚进报社时带她的师父，他今年32岁，却已经是资深的媒体人，有很多新闻资源，也写得一手好稿子，是报社目前唯二的高级记者，也是领导跟前的红人。图南在报社的地位有些超然的感觉，他既不是领导，也不是新闻小组的组员，这几年更是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跑，很少在单位见他人。

　　图南突然参加今天的选题会，大家也很意外。

　　图南带着陈培风走到报社的食堂，也不吃东西，坐下就直接问，“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陈培风看着表情稍显严厉的图南，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她刚进报社的时候。

　　她刚进报社那一年，一直是图南在带她。一开始图南对她这个刚毕业的青瓜蛋子不理不睬，只是按照报社的规矩不得不带着她。那一年陈培风跟着他出过不少新闻现场，见了不少世面。

　　后来图南看陈培风是个不怕吃苦的，稿子也写得还不错，才开始慢慢教她东西。后来还渐渐成了陈培风的师父，陈培风也成为他在报社为数不多还肯搭理的人。

　　前几个月图南也找陈培风谈过一次话，那是陈培风向主编申请驻村失败之后。那天下班后，陈培风一直没有走，在办公室坐着发呆，然后图南就买了杯咖啡上来，和她说起调岗的事情。

　　当时陈培风觉得自己在社区新闻口已经做了三年，一方面觉得能学到的东西已经很少，一方面也觉得疲惫，看不到工作的意义。期间她偶尔去了几次乡镇地方，考虑了很久之后，便和领导提出想下乡，去做驻村记者，也算是走在乡镇一线，也许还能为乡村发展做些贡献。

　　但没想到领导一口回绝了，还把她调去负责房产板块的新闻。

　　其实负责房产板块新闻，对报社很多记者来说是件好事，因为相较而言比较轻松，还显得更体面，虽然能写大稿的机会少了，但每个月能拿不少红包，差不多也能找补回来。

　　但正所谓甲之蜜糖乙之□□，对陈培风来说，这次调岗虽然不像□□那么严重，但也让她非常受打击。

　　开会过后，领导私下和她透露，这是看在她父亲面子上的“照顾”。

　　陈培风这才知道，她的申请被拒和调岗的事，都是父亲一手干预的结果。

　　她父亲和报社领导是老同学，有些私交，但报社里很多人都不知道。

　　她父亲此前也没有通过那位领导行过什么方便，甚至她进报社也是靠自己考进去的。但这次却为了她调岗的事情横插一杠。

　　知道了这件事后，陈培风那一点点想要反抗的心思就彻底熄火了。因为从小到大，她就从来没有反抗过父母的意愿，或者说，在陈培风的意识里，对父母只有无条件听从。

　　就像当年父亲手术之后，母亲回家和她的那次长谈，便让她改变了自己要留在H市发展的念头，而选择在毕业后就回到了家乡。

　　然而，虽然内心已经妥协，陈培风还是有些小情绪。所以那时她师父找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满脸失落的陈培风。

　　那次图南也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只是在陈培风说出事情的经过后，沉默了半天才道，“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认真做吧，其实房地产行业也有很多值得挖掘的东西。”

　　然后他和陈培风说起了做好房地产新闻的意义，听完之后，陈培风又燃起了一点希望，人也好受多了。

　　面对今天颇为严厉的图南，陈培风有点迷茫。她讷讷地反问道，“怎么了师父？”

　　图南俊朗的面容上升起一点怒气，他敲着桌子道，“这不是你的状态！词不达意，魂不守舍，陈培风，你在干什么？”

　　陈培风被图南的严厉吓到了，又觉得他说得对。

　　沉默了良久，她忽然开口道，“师父，你有没有一个只在梦中才能见得到的人？”

　　问完这话，陈培风觉得自己有些神经，竟然问出这种蠢问题。

　　她想，师父这次肯定真的要发火了。

　　然而，图南却没有像陈培风想的那样大发雷霆，他好像有些愣住了，定在座位上很久都没有说话。

　　陈培风小心翼翼道，“师父？”

　　图南这才回过神来，他直直地看向陈培风，轻轻说了一句，“有。”

　　那一瞬间，陈培风似乎从师父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不易察觉的痛苦之色，但也只是一闪而逝。

　　陈培风想，刚才师父没有说话的样子，好像陷进了一个漩涡，仿佛在不断下坠。

　　陈培风问了这个问题后，图南没有再批评她，只叮嘱了几句，让她工作尽心，不要被其他事情干扰了状态，就离开了。

　　那之后，陈培风一直想知道师父在那段沉默的时间里，究竟想起了谁。

　　不过她没有问，有些问题，不必问，也不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