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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下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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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逸伦从一间小酒吧走出来。
本该万籁俱寂的凌晨三四点,俗称“酒吧一条街”的乌衣巷依然五光十色,热热闹闹。
酒吧门口停满了车,还有许多人。
路边呕吐的人,搀扶吆喝着打车的人,神志不清胡乱扭打在一起的人,醉倒之后歪斜着躺在街上的人......
乌衣巷的空气,夜晚尽是奇怪的味道。
孙逸伦摇摇晃晃地往几无人烟又黑漆漆的后巷走去。
与酒吧里响彻天际般的音乐声相比,后巷像钟南山活死人墓。
孙逸伦背靠冰凉的墙壁,稍稍扶额,点燃了一支烟。
微弱的火光在黑夜里闪烁。
孙逸伦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他拿出手机,找出一个号码,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按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开始下起小雨。
孙逸伦感到一丝凉意,他抹了抹眼睛,发现天空竟然出现了一轮半月,洒下清幽的光。
然后,他看到一个人影,从街道那边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是一个女人。
女人撑了一把伞,另一只手里拿着某种光源,走得很慢很慢。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轻踏在青石板路上。
身材窈窕,莲步轻移。
虽然暂时看不清她的脸,但直觉告诉孙逸伦,这是个好看的女人。
女人终于走了过来,她停在孙逸伦面前,望向这个看起来失魂落魄的男人。
孙逸伦也看清了她。
是个奇怪的美人。
一袭修身旗袍,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材。
细长的手指抓着一把红色油纸伞,如玉皓臂上缠绕了一簇红丝线。
而她左手竟然托着一个烛台,烛光在玻璃罩子里跳动。
她黑发披肩,衬得鹅蛋脸秀丽白皙。
她薄唇紧闭,只用一双剪水深瞳望着孙逸伦。
孙逸伦有点呆。
虽然很美,但感觉这个女人的装扮实在怪异,像从某个奇怪的时空突然蹦出来的一般。
在那团柔和温暖的烛光笼罩下,这女人的存在像一个梦。
雨滴答滴答地打在她的油纸伞上,孙逸伦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仿佛要验证眼前的女人是否是个幻影。
然而这一瞬间,女人却转身离开了。
她走了两步,又回身看了发呆的孙逸伦一眼,再度走向这巷子的更深处。
雨下大了一些,冷冷地打在孙逸伦脸上,他一个激灵,清醒了。
他抛下那条吵闹喧哗的街道,朝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同她一道消失在雨夜里。
***
周小凡觉得,最近生活变得很安静。
思来想去,主要是孙逸伦许久没有发疯了。
失恋之后一段时间,孙逸伦每晚必醉。
他瘫倒在乌衣巷路边大呼小叫,死党兼室友的周小凡,则负责每晚去把他扛回来。
拖着这个丧家犬般的男人,周小凡嫌弃得不得了。
有时候实在恨极了,忍不住揍人,又在心中咒骂陈斯羽,这害人的妖精。
然而这个把星期来,孙逸伦下班之后不再去泡吧了。
回来就钻进卧室不再出来,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周小凡好几次贴在门上偷听,什么也没听到。
他真怕孙逸伦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就此变态。
孙逸伦从高中就开始追陈斯羽,真心可鉴,直到大学毕业,陈斯羽才勉勉强强答应。
因着这声答应,孙逸伦把老家安排好的工作推了,跑来繁华的大都市L城,幻想着和女神打拼出一个美好未来。
然而不到半年,陈斯羽就提出了分手,并和一个薄有资产的本地小开火速领证。
遇到此等狗血鸟事,没人会真的看得开。
“轮子,你躲在房间干嘛,我烤了蛋糕,你要不要吃。”
周小凡耳朵贴在门上,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门开了,是那个整整齐齐的孙逸伦。
但周小凡莫名觉得发冷,一股冰冷的气息,来自孙逸伦。
俩人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默默无语地吃蛋糕。
“太甜。”机械地挖了几勺,孙逸伦木然地放下蛋糕,起身又进了卧室。
“你不是最喜欢吃甜的吗?”
朝他卧室的方向虚张声势的喊了几声,周小凡恨恨地闭上了眼。
***
飞霞路像个破败的老巷子。
早年L城打算搞个大项目,要把市郊一块荒地开发成以大型商业步行街为卖点的住宅。
但无奈这里离市中心山长水远,配套不足,周边的房子老也卖不出去。
原本规划好的步行街,当然也就这样成了“鬼街”。
当时为了打造传统主题,商业街建筑是全中式的。
街面铺满青石板,一水仿古的铺头。
然而现在只有几个零星的商铺在死熬,二楼假模假样的开个木制小窗,行人寥寥。
不过北风一吹,这凋敝的气息,到还真有了点落寞的“古味”。
飞霞路是商业街里位置最不好的一条。
从中央大街直走,右转,再转入一条不起眼的岔道就是。
实际上,几乎没人会注意这条街的存在。
而现在,这条街上也仅有一家铺子在开门待客。
古色古香的门头上,写了几个娟秀的繁体字——月下美人。
而店里头,却布置成一个现代的酒吧模样。
怪异的音乐从吧台的某处弥漫开来,空气中有丝丝异香。
这家店给人的感觉,像一个女人的闺房,温暖又带着点引人窥视的意味。
其实这是个占卜店,而且专看姻缘。
至少,表面是这样。
此时一个女人坐在吧台前,穿一身华美旗袍,端着高脚杯,喝一种粉红色的古怪液体。
“老妖婆,你是不是又去干了坏事。”
楼上走下来一个抱着兔子的女人,朝穿旗袍的这位说,语气刻薄。
“关你屁事。”穿旗袍的女人斜睨一眼那个抱着兔子,面如满月的女人。
“呵呵,没人爱的老妖婆。”
“哦,比不上你这抛夫弃子的毒女人。”
“总比你这吸人精气养身体的老妖婆好。”
“我没有吸人精气,只不过无聊的时候帮别人除害罢了,对大家都好。”
“哦,除害罢了,你不知道没那东西,这人是活不出热闹了吗。”
“没死人就行,不用你管。”
抱着兔子的女人正想回嘴,门口的迎客风铃突然响起来了。
周小凡站在门口,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店里的两个女人。
“请问,你们谁是月美人。”
***
周小凡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才会大老远跑来这家占卜的破店。
但是,孙逸伦无缘无故昏迷了这么久,医院也查不出病因,这很可能是唯一的线索。
前两天他给孙逸伦收拾衣物,在他兜里发现了一张“月美人”的名片,地址是这里。
这张名片他见过。
那次孙逸伦彻夜未归,一大早才从外面回来,一身冰凉。
这张名片和他的衣服散落在客厅。
周小凡记得,正是那天之后,孙逸伦就再也没去泡吧,也渐渐不爱出门不爱说话了。
然后一个早晨,他发现了昏睡在床,全身冰凉的孙逸伦。
那个瞬间周小凡的心脏差点停跳。
那天晚上,孙逸伦到底去了哪里?
这之中,说不定有什么关联。
带着自己也抑制不住的这种奇怪想法,他一路找来。
“你是说,你的朋友昏迷不醒?”
平时用于占卜的包间里,穿旗袍的“月美人”皱眉。
周小凡还没说话,坐在沙发里那个抱兔子的女人已经大呼小叫起来。
“老妖婆,你果然害死人了吧。”
“闭嘴。”“月美人”狠狠剜了一眼她。
“这么说,真是因为你,你对他做了什么?”周小凡急了。
“急什么,我只不过拔了他的情根,哪里至于死人。”
***
周小凡觉得自己听了一个笑话。
拔情根,听起来很搞笑也很痛。
他晕晕乎乎地走出飞霞路,看着手里那根红丝线,觉得甚是荒谬。
他竟然还真信了那女人的邪,打算把这根红丝线绑在孙逸伦右手上治病救命!
大概这就是心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了。
打车一路飞奔回医院,守在床头的果然还是谢苗苗。
谢苗苗也是和俩人一起长大的。
小时候家长在同一个单位,同一个小区。
她总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被嫌弃也不在意,笑呵呵地喊他们哥哥。
得知孙逸伦入院的消息,谢苗苗请了假,第一时间就和孙逸伦爸妈来医院了。
周小凡找借口支开谢苗苗,遮遮掩掩地把那根红丝带给孙逸伦绑到右臂上。
刚刚绑定,那红丝带就像融雪一样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周小凡还在目瞪口呆,孙逸伦却睁开了眼。
孙逸伦醒了。
***
月下美人。
两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那个男的到底为什么会晕,你不是说绝对不会出事吗。”抱着兔子的女人贼兮兮地问。
“情根深种,拔而连心,有些人会这样的。”
“那你给他种回去能好么?”
“不一定,这情根啊,只靠自己是难得养好的。再说了,拔了的情根,不是谁都有福气种回去的。”
“呵呵,人还是难做,”
“所以你才偷吃仙药,抛夫弃子也要做神仙吗。那你不在广寒宫待,来我这里做什么。”
“月美人”懒懒一笑,从书里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女人脸白了又红。
“你知道什么,那吴刚不分黑白的砍树,吵也吵死了。”这是气急败坏了。
看着嫦娥抱了兔子气冲冲的上楼去,“月美人”笑弯了腰,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
谢苗苗简直哭成水龙头了,谁都劝不好。
孙逸伦莫名其妙的晕倒,又莫名其妙的醒过来,现在好端端地坐在她跟前,这样的大起大落实在刺激。
孙逸伦的爸妈也很激动,只不过哭得最凶的还是她。
周小凡也很激动,但震惊更多。
等医生确诊孙逸伦已经完全没事,也没有什么后遗症后,谢苗苗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了他,哇哇大哭起来。
“呜呜呜,逸伦哥,咱们回家好不好,不在这里了,呜呜呜......”
周小凡心头一个咯噔,完了完了。
果然,孙逸伦的爸爸这时已经接过了话头。
他推了推眼镜,揉揉红肿的眼。
“小凡,你爸妈说了,你这次最好也跟我们回去,免得......哼哼......”
周小凡知道,这L市这次他是真待不住了。
***
又是个满月如盆的夜晚,月光从小窗洒进月下美人。
“月美人”沐浴在一片清辉下,右手挽起两根丝线,熟练地系一个鸳鸯结。
那红丝带闪了闪,便如隐没在空气中一般消失了。
“哟,又做法呢,装模作样。”嫦娥又来了,抱着她的兔子。
“对啊,你不觉得在月光下给人绑丝线定姻缘,特别仙气飘飘吗,和你奔月那会儿一样。”
“哼。”嫦娥生了气,闷闷地坐在了沙发上。
看着嫦娥仿佛哭过的眼睛,“月美人”心下一叹。
“我错了。”
“你知道就好。”
“哎呀,也别那么计较嘛,凡人们还都当我是个白发老儿呢,我说过什么吗。”
“月老月老,可不就是个老妖婆,哈哈哈哈。对了,这次又是哪一对,快让我看看。”
月老也不计较,丢了姻缘簿让嫦娥自己看。
花好月圆,那姓孙的小子,和谢苗苗应该在洞房了吧。
事到如今,他那颗重新种下的情根不知是否开了花......
罢了罢了,凡尘俗世一大堆,不想不想。
如此的夜,是时候做个美容面膜了。
***
月老做了一个梦,几百年来的第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小姑娘在路灯下呜呜咽咽地哭,于是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谢苗苗抬起满是眼泪的白皙小脸,像个丢东西的孩子。
“逸伦哥走了,他不要我了。”
“哦。”她牵起谢苗苗的手,看到了那个男生的样子。
是个爱笑的人,和眼前这小姑娘青梅竹马。
看他的情根,分明是这个小姑娘的笑容滋养长大的。
反而是那叫陈斯羽的姑娘,尽叫他哭了,哭一次那情根就枯萎几分。
没办法了,他的情根是因为这个叫谢苗苗的小姑娘而长,却不愿为她开花。
姻缘簿上,这小姑娘的姻缘线还不甚明朗,看不清。
正想离开,月老又忍不住对那哭得伤心的小姑娘说,那你给我一点东西,我让你的逸伦哥回来怎么样。
小姑娘泪眼汪汪,点了点头。
***
周小凡再次来飞霞路的时候,月下美人已经不在了。
飞霞路真的成了个老旧的破巷子。
没想到回老家之前,他竟然很想让那位“月美人”给自己卜一卦。
他也想知道孙逸伦那个彻夜未归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没人知道这月下美人到底搬去了哪里,那张名片也找不到了。
他记得那天,“月美人”把那条红丝带给自己,似笑非笑地叫他小心拿好。
“这东西很珍贵,你拿好。这可是一个人的笑与泪。”
装神弄鬼!
周小凡愤愤地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飞霞路。
周小凡不知道,当那天他踏进月下美人之时,月老就已经发现,他的情根已枯萎多时。
那个叫孙逸伦的人在他心里依然鲜活,但他的情根注定无法开花。
随后的岁月,如果没有意外,他的姻缘簿上,那根丝线走向何方,于他都已是不痛不痒。
周小凡是多久没哭了?
他早已忘了。
***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人世间却总有地方还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后半夜,一轮残月渐渐爬上枝头,随后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撑了一把红色油纸伞,悄无声息地走在人群里。
她穿过人潮,穿过街道,穿过高楼,穿过小巷......
她径直走向一个路边恸哭的女人,远远地,充满怜悯地看向她。
许久,女人跟着他,一同消失在了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