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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番外之一:花开同赏(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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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自己的一身武功就是要排这个用场的么?
认连城看看一醉居的围墙……还好,不算太高,爬起来不会特别费力气。
正在算计着,街道另一头却传来一阵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马蹄声,认连城转头一看,下袍一撩,脚下轻功急踩,就在一旁围墙的拐角处躲了起来。确定藏好之后,他又探头看看,这才确认——还好,那人没有发觉。
可想想又觉得不对。
自己为什么要躲,又在躲什么?
现在这副样子,就算是站在面前,那人说不定也认不出来。自己想看他,现在就是看的好机会。都怪那几个月追杀躲习惯了,一看见离雪城的人就想着先要怎么藏起来……这还真是养成的好习惯……
想通了这一层后,认连城便大大方方的站了出来,大大方方的朝刚刚下马下车的那一群人看去。
在他的视线中,所有的其他人都被自动的忽略掉了,连四周的景物也变得朦胧,天地间只剩了那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材挺拔的白衣人,黑发披垂,肤色却似乎比身上的衣物更加苍白。
只有眉间的那枚朱砂,殷红欲滴,仿佛是一粒干涸的血珠。
让他似无人色的面孔凭空多出了一点艳色。
他的随从都骑着马,只有他一个人是乘车而来。扶他下车的人手上搭着一块雪白的手巾,似乎是为了防止两人的皮肤有所接触。
他走下车来,身边的人都微微的低下头去。
一醉居的掌柜已经闻讯迎了出来,他却还是不言不语,只那样站着,仿佛听不见恭迎的声音。他右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剑柄,然后抬头扫了那堂皇门楣上的题匾一眼,道,“带路吧。”
他的声音有一种罕见的低沉与威严。
出迎的掌柜只觉得自己身上打过一个激灵,更不由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招呼这一行人往里走去。
等所有人都走进了一醉居的大门里,认连城还是大刺刺的看着方才为首的白衣人站立的地方。
心底一边计较:好像瘦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又经常忘了按时吃饭;还有,看起来也更美丽冻人了,连自己这么看一眼便几乎要打哆嗦,想来他手底下的一群人不太好混呢。
天知道现在是春天啊,阳光明媚的春天……看那些人身上都快要结霜了。
以前他虽然也是冰冷冷的,可还没到现在这种地步,难道……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关系?
唉唉……越想越有可能。
“你一个人站在雨里傻笑什么?”
一把十四骨的红色油纸伞撑过认连城的头顶,拿伞的人毫不客气的瞪他一眼,“就这么站在雨里,还在一醉居的大门口!离雪城的人就在里面,你是不是在等他们来抓你?”
江南春日多雨,原来方才没注意的功夫,小雨便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天地间映成朦胧的一片,彷佛只有黑白淡灰的水墨图,水红衣裙的女子就立在这画里看着他。
认连城一抬手,果然看见自己的粗布袖子上已蒙了一层雨粉,轻轻一抹,水便渗进了布料中,这下半个袖子都湿了。他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一看为自己遮雨的人便吓了一跳,“丹凝?你怎么来了?”
上官丹凝冷笑,“再不来你这头发淋了雨就褪了颜色,要不再晚些,干脆脸颊上遮刺青的那块易容也掉了……中间经过省略若干,我就可以直接为你收尸了。”
“哪里有那么严重?”
“严重不严重你不是比我清楚?”
“好啦好啦,”认连城接过上官丹凝手里的伞,为身量矮一些的她重新把伞撑好,“我知道丹凝最关心我,这样可以了吧。”
“你……”上官丹凝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认连城朝她笑笑,摸摸她的脸蛋,“丹凝最近过得如何?家主的责任是否觉得过重了?”
“还好。”
“你哥哥呢,最近有生事么?”
“没有。”
“离雪城有再为难上官家么?”
“未曾。”
“唉唉,见到我不高兴么?”认连城托起她低垂的脸,一看之下,却发觉上官丹凝已经是泪流满面。
未等他反映,上官丹凝用袖子狠狠抹了一下眼睛,背过身去不看他。
认连城将手轻轻按在她肩上,手下的身体一僵,传来上官丹凝负气的声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有,我气你为什么不知道照顾自己。”
认连城闻言没有说话,上官丹凝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同赏花开,同赏花开,这个承诺你记得,我记得,沈念堇也一定记得。他是用这个承诺来守株待兔杀你,你却是因为知道他一定会来杀你,所以想乘此机会见他一面。这一年你四处行医,钱收了不少却省吃俭用,为的就是到这一醉居来,看一眼要杀你的人。他那样对你,你却……”
说到这里,她喘了口气,“认连城,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认连城么?还是那个被人称作‘九枭’的认连城么?”
短短的一年时间,一切却已经都变了。
——青山已在斜阳外,无数楼台无数草,皇图霸业清谈中,生死离散两茫茫。
当日接到认连城的飞鸽传书时,她不敢相信的所有,如今却都成了事实。
但更不能让她接受的是,亲身遭受这一切的人,却连半点要报仇的念头都没有,反而把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再往死里送。
背后的人微笑起来,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缓缓道,“丹凝,也该到了你长大的时候。你该明白,以前的认连城是我,如今这个行医的认连城还是我,若是以后我改了其他的什么名字,那还是我。”
上官丹凝转过身,眼前的人笑得温和而无害,一副大好青年的样子。
熟悉的脸,却不是她熟悉的神情。
“丹凝,你也把我想得太苦情了一点。”认连城似无奈的摇摇头,“其实从以前到现在,认连城都只是一个随性的人,做的也都是自己会觉得高兴的事。杀人也好,掌权也好,去爱沈念堇也好,行医也好,到这一醉居来也好,只是因为我觉得快乐才会这么做。我只是一个自私的人,也只顾虑到自己的想法,并没有想过要去为了谁牺牲些什么,我也没有那么高尚。”
上官丹凝沉默的听着,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认连城却突然话锋一转道,“对了,既然你来了,上官家主应该有不少银子吧,借点给我如何?”
上官丹凝看他一眼,默默的拿出一个分量不小的绣袋。
“谢啦,”认连城立即眉开眼笑,“等我回来再和你聊,再晚美人就要走掉了。”
说完转身就走。
留下上官丹凝默默的看着他的背影。
“什么自私的人……你只是个傻瓜而已。”
◎◎◎
认连城由侍童领着,一路分花拂柳的行来。
一醉居的主人背景深厚,在金陵城内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盖了这偌大的樱园,十分不惜血本。林中处处是穿花回廊,客人一般由童子领着到预定好的坐席饮酒吃菜。这些坐席都在樱树之下,由于樱园占地广阔,林苑设计又十分巧妙,不同筵席的客人彼此看不到,让人有独享这满园红樱之感。
而今晚,这是一醉居一年一度的盛会——落樱之夜。
认连城一路走的东张西望。
领他前去赏樱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口齿伶俐,人也十分机敏,见他心不在焉,反而为他介绍起这园中的典故,又说些时下的文人墨客谁又在此题了些什么诗词。
认连城偶尔听进去了,也是但笑不语。
可那童子一见他笑了却十分高兴,于是说得更欢了。
他见过的客人不少,达官贵人也有许多。
可眼前的这位虽然粗布衣衫,可就是让人莫名的想亲近,一见他笑容,自己便会想要是自己有个这样的哥哥就好了。
正想着,身后的人却猛地的顿下了脚步。
童子别过头,只见认连城还是朝他笑着,一边问道,“不知你可知道离雪城的沈城主赏樱的坐席是在哪处?”
“知道,就是我领他去的啊。”童子也笑着应他,兴许还有些玩闹的意思,“可是却不能说。”
“为何?”认连城一怔。
“居主规定的,说是要让客人不被打搅。”
“对谁也不能说么?”
童子点点头,“是啊。”
认连城又问,“什么情况下也不能说么?”
童子好笑的又点点头,“是啊。”
“这样啊……”
认连城静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可是……如果我就是想问呢?”
他的声音忽然变了。
只一瞬,那语声不再是方才的亲切柔和,如水的温柔仿佛在瞬间被冻结,凝结成了黑色的坚冰。
说出的八个字,轻而渺,绵而硬,幽幽的,冷冷的,仿佛从地狱传来
孩童不由自主的转过身体,可一见那人的脸,却又连连后退了几步,坐倒在地上。
认连城临风而笑,唇边勾起的却是嗜血的弧度。
双眼中褪去了明亮的神采,只剩一片无垠的幽深。那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的黑暗中是一片纯然的墨色,空空荡荡,竟是至黯到极点的清澈,只剩一派纯粹的残忍。
斜飞的眉梢,也不再是潇洒与跳脱,而是带着深沉的煞气。
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孩童想站起来却发觉双腿无力已经无法动弹。
认连城俯下身子看着他,面上是轻描淡写的杀意,“说,还是不说?”
他笑着,却分明让人觉得,杀人于他,也许已是如呼吸般自然的事。
弹指间,夺人性命如拂落花。
孩子颤抖着。
认连城唇角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双唇一颤,孩子哭了出来,“我说我说,你顺着……这回廊一直往前走,遇到路口……往东折就是了……”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他几乎抽泣的要喘不过气来。
认连城出手点了他的穴道,放下手时又恢复了往常温和微笑的样子。
“唉唉,吓坏你了吧。”他拍拍孩子的头,却发觉那童子还是抖得厉害,“是我的错,不过也是时间紧迫没有其他的办法,唉唉,我知道这么吓你是不对的啦,只有这一次而已,不要再哭了哦。”
孩子的眼泪却还是不停的掉下来,仍然恐惧的望着他。
“这下可好,我最不会哄小孩了。”认连城只好点了他的昏睡穴,又掏出怀里的银针扎下,“乖乖的,醒来就会不记得刚才的事情了。看来认连城还是不要出来的好,出来就会吓坏小朋友。”
他叹了一声,把孩童靠在一棵树后,又脱下自己的外衫帮他盖好,这才施展轻功照着孩子刚刚说的路线驰去。
没过多久,那个人的身影便出现在花海中。
认连城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又看了看,发觉那人身边并没有带上其他的随从,而是一个人独坐在樱下,自饮自酌着杯中的美酒。
那神态,却仿佛是半醉了。
夕阳渐隐,晚风袭来,乘着风撞击花朵的声音,认连城飞身上了那棵最大的樱树。
树下,是这一年都在想念的那个人。
浓密的花枝掩盖了彼此的身影,只咫尺天涯。
于是,便这样同赏花开吧。
玉兔东升,朵朵的樱花在冰轮般的月色下显得朦胧,粉红的花瓣像被镀上了一层薄银,与那满城的梨花真有些相似。层层叠叠的花翻滚着,涌动着,如同夜间银浪汹涌的大海。天空在明亮的花海下显得黯淡,深不见底,月亮如同漂浮在黑水中孤灯。
徐徐的风在园中掠过,柔软的花枝被撩动得款款摇摆。
枝条招摇间,成片的花瓣落了下来。
如雨如雪。
如往日的繁盛在一夕凋零。
满怀的落花熏得一袖暗香,认连城想起那日最后终于说动了那人答应陪自己一起去看一醉居落樱的美景。
他有些想拨开密密实实的花枝,看一看树下的那个人。
但最终还是没有。
白云苍狗,物换星移。
世事本就是无常,又何必去强求本来就不存在的永恒。
也许只要有这年年的落花就好了,年年岁岁,落花总是相似的。
也许今生注定不能相守,但我们今日同赏了这花落花开的盛事,或者来生会再相逢。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如今我与你能同赏这落花时的景致,也算是有缘了吧。
认连城屏息躺在树上,听着夜风的低徊和落樱的声响,看着月上中天又月落西山,直到东方透白。
直到那人离开。
展开轻功,认连城踩着满园赤裸的枝条跳出了一醉居,墙外,上官丹凝正等着他。
眼见上官丹凝要开口,认连城抢先道,“丹凝,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
上官丹凝似乎还没消气,并不搭理他。
认连城便自顾自的道,“我决定改名,再行走江湖,然后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过于意气风发的言语让上官丹凝挑高了眉,终于问道,“你想怎样?”
“我想做个医者,然后名字嘛……”他看一眼那满园的残花,“就叫谢无花好了。”
“谢无花?”上官丹凝皱眉,“佛偈有云:一树一菩提,一花一世界。谢无花……真不是个好名字,做什么?你想自尽?”
“唉唉,你就不能有点好话吗?”
“什么好话?昨天我还以为你就要死在这一醉居里面了,这笔帐我们还没算呢!”
“说算帐啊……丹凝你是不是快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上官家主不需要嫁人。再说,这也不用你来管。”
“唉唉,我好歹也算你的长辈吧,怎么能这么说?”
“你哪点像长辈,认连城还马马虎虎,什么谢无花就算了。”
“哎?我说丹凝,话不能这么说……”
“……”
两人斗嘴开始。
这时的认连城,或者是谢无花,还不知道,也许他和那人还有再相逢的时候。
这时,离那日在路上注意到那屡勾魂的眼波,还有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