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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十一
      第二天,蕴蘅扯着思涯要去北海,张文坤自然奉陪到底,迎春本是不想去的,还是蕴芝劝她一道出去玩,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何苦闷在家里。
      这里不久前才下过一场大雪,整个北海仿若白雪妆点而成的琉璃世界。北岸的楼阁林木,入目似画卷徐展,南岸的琼岛不负琼瑶为名,衬着岛下漪澜堂的红漆栏杆,格外夺目。太液池成了一面光可鉴人的宝镜,白塔则似一位窈窕女子,正临镜梳妆。
      五龙亭在阐福寺水面上,有石桥与北岸相通,五亭之间也有石桥相连,中间的龙泽亭原是皇帝垂钓处,此时做了茶社,铁炉内烧着熊熊的火,四人一踱进来,身子立时觉得暖了许多。蕴蘅要了一碟羊膏,两碟肉末夹烧饼。笑道:“来点酒暖和暖和吧。”文坤闻言,又叫了二两白干。
      思涯在迎春在站在蕴蘅身后,便把身旁椅子一拉道,“迎春,这里没别人,你也坐下吧。”迎春摇头不肯,蕴蘅睨了她一眼,笑道:“好姐姐,你可坐下吧,这些规矩留着家里守去。”转脸向文坤思涯道:“你们倒说说看,我是那种连出门也要摆小姐架子的轻狂人么?”
      迎春听她这么说,只好腼腼腆腆地坐下了,蕴蘅见她上身穿一件九成新的湖蓝色宁绸棉袄,轻咦一声道:“你来时穿的不是这件。”迎春道:“大小姐说,北京天气冷,便给我找了这件。”蕴蘅笑道:“怪不得你对她死心塌地,原是处处比别人想得周到。这点我便做不来。”
      张文坤插口笑道:“大嫂向来心细,三妹妹你却爽爽快快的性情,自然不去注意这些小节。”蕴蘅笑道:“这可有趣了,咱们俩个认识也不过一天半日的光景,你倒清楚我是什么性情?”张文坤笑道:“要不怎么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呢,这世上缘份二字大有讲究,无缘的,纵然关系再亲厚,心里也是生疏的,有缘的,关系再生疏,慢慢地也就亲厚起来了。我和三妹妹一见投缘,心里早当你是多年好友一般了。”
      蕴蘅笑道:“说的好,当浮一大白。”思涯一旁劝道:“少喝些吧,暖暖胃就行了。”蕴蘅笑道:“这么点儿酒,哪里就醉了。”向文坤问道:“从后门出去,对面就是什刹海吧。”
      张文坤问道:“是啊,你想去么?”蕴蘅笑道:“纳兰容若的渌水亭就在那边吧。”张文坤道:“听说早先的明府就在什刹后海。三妹妹也喜欢纳兰词?别有根芽,冷处偏佳,不是人间富贵花。”蕴蘅道:“我喜欢苏东坡、辛稼轩这类苍凉雄浑之作,纳兰的词不大对我的路,不过这首还好一些。”
      说话间,身上也暖得差不多了。出了五龙亭,打算坐冰床渡海。所谓冰床,是一种以滑木作车轮的平头车子,撑它的人,用竹竿用力一撑,冰床便向前滑行。文坤抢着坐在蕴蘅身边,迎春只能和思涯坐后边的那辆,迎春身子僵僵的坐在座位上,低头敛手,十分拘谨。思涯只道她因为没坐过冰床,心里害怕的原故,笑着安慰道:“你如果害怕,就闭上眼睛。”
      迎春嗯了一声,她本来并不怎么害怕,但听他这么一说,却又好像有几分胆怯,否则一颗心为什么会跳得这样厉害。正胡思乱想间,冰床已经飞奔起来,迎春只觉得风在耳鬓边呼呼吹着,轻飘飘像乘着浮槎飘在海上,前面是蕴蘅碎玉般的笑声,身畔是思涯温和的笑容,那笑容春风似的裹着她,周围虽然满目冰雪,她却坐在春风里,一颗心不知不觉间也随着春风化了。
      琼岛前面,有很多人在溜冰,多半是像张文坤一样的摩登的年轻男女,在冰上舞着各种姿势,颈上的围脖被风长长地托着,飘逸极了。蕴蘅赞道:“滑得真好看。”文坤拉住她的手道:“走,咱们也下去玩。”蕴蘅跺足道:“哎呀,我没有冰鞋。”文坤拍了拍头,“我怎么来的时候把这事儿给忘了,你等我一会儿。”
      张文坤匆匆去了,不多时,就见他折回来,左右肩上各挂了两双有冰刀的皮鞋,马裢子似的搭着,蕴蘅咯地一笑。张文坤问道:“你笑什么?”蕴蘅忍笑道:“没什么?你这么搭着,倒有几分夜奔里林冲的样子。”张文坤笑道:“你确定是林冲,不是鲁智深吗?”说着递给蕴蘅思涯,各人穿起来。
      迎春看一眼面前的冰鞋道:“我不会,三小姐,我在这里看你们滑就好了。”蕴蘅道:“简单得很,二哥,你教教她。”思涯笑道:“没关系的。我带着你滑几圈就好了。先把鞋穿上。”
      迎春望着他的笑容,说不出违拗的话来,缓缓地把鞋子系好。一抬头,面前是思涯伸出来的白净皙长手掌,迎春脸一红,迟疑着,他却已笑着牵起她的手。
      战战兢兢,痴痴惘惘,迎春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没有重心,站都站不稳,脑子被摔得混沌沌的。有时思涯能及时把她拉住,可有时人家撞过来,冲力太大,思涯反而会被她带倒。难得他既没恼,也没不耐烦,仍是那样好脾气的笑着。
      不知在摔了多少次后,她终于可以扶着他滑起来了。触觉仿佛在那一刻分外灵敏起来,她的手汗津津地握着他的,她想抽出来,可又怕摔倒,耳畔他温柔的声音在赞她聪明。多少年后,迎春在看珞儿滑冰时忆起这一幕,仍然记得当日思涯的神情语态,不禁暗笑自己的痴来。
      离开北海,已近中午,蕴蘅打算去什刹海,文坤向思涯道:“何二哥,你下午学校不是还有事吗?只管去忙吧,我会照顾好蕴蘅的。”蕴蘅问迎春道:“你还跟我们去吗?”不等迎春回答,又道:“要不你回去陪大姐吧。你们俩个不是好久没见,憋了一肚子话要说么。”
      迎春点头,她心里不大记得路怎么走,又不敢跟蕴蘅罗唣,却听身边思涯道:“我也要先回张家一趟。”迎春心想他大概是有事跟太太说吧,总不成是专程送她回去。
      一时拦不到黄包车,两人只得步行。迎春低头无言,偏生思涯在想事情,也不说话,冬日寂静的天空下,只有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唏唏唆唆的响声。
      一阵西北风起,卷着枝头的残雪向行人的头脸扑打过来,迎春身上穿得虽然算不上单薄,也还是打了两个冷战。思涯回过神来,解下自己颈上的围巾递给迎春,唤她系上。迎春忙道:“我不冷,二少爷,你还是自己围吧。”思涯笑道:“我在北京这么多年,早就冻惯了。倒是你们女孩子身体单弱,禁不得寒。”他见迎春不接,便想替她围上,迎春向后一躲,惶急道:“不用,真的不用。”
      她心中抑不住那种惴惴的感觉,他对她的好已经超过她能承受的,或许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好的,又或许这些举动在他那里原作寻常,也算不得怎么特别的好,可是在她这里,却不能坦然而受。
      思涯见她涨红了脸,声音直直的,真是有些急了,也不再相强。暗忖是不是自己太不注意小节了,才害得人家女孩子窘成那样。
      迎春见他半晌不语,心下忐忑,暗思二少爷本是一片好意,我这样嚷着推开,反害得人家尴尬,不晓得他会不会生气?想到这里,不由得去偷眼去瞧思涯的脸色,目光撞在一处,思涯一笑,迎春不自觉地也随着笑了。
      这时胡同里推出一辆买烤白薯的平头车子来,小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儿,两手插在背心里,白薯烤在木桶上,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只听他扬着声喊道:“烤白薯啦……热乎呃……又甜又大,栗子味。”
      思涯笑道:“这味道一闻就让人食指大动。”说着走过去,在小贩的木桶上挑了两个焦黄滴油的,回来递一个给迎春,道:“当心,有点烫手。”
      手中热气,鼻端香气,自然而然给人一种腾腾暖意。焦糊的甜香味,的确跟平常所吃的不大一样。两人边走边吃,相视而嘻。转到另一条街上,才拦下了两辆黄包车。车拉得很快,脚踏铃叮玲铃玲地响着,响得迎春一颗心乱糟糟的。
      他们到家时,何太太的八圈还没打完。思涯简单交代了一下行止。何太太道:“蕴蘅这丫头,一疯就是一天,你也不拦她点儿。”张太太笑道:“年轻人嘛,难道像咱们一样整天呆在家里么,那不闷死了她。”另外两位太太都是张太太平素的牌友,都附和着笑起来。
      迎春瞥见玲珑,便问:“大小姐呢?”玲珑道:“早先还这儿陪着呢,后来太太怕她太累了,就把她劝回屋歇着了。”迎春道:“这会儿该睡了吧。”玲珑抬头看了一眼自鸣钟,道:“或许已经醒了。你去看看吧。”
      迎春嗯了一声,去寻蕴芝。走在廊下时,侧头间看见思涯离开的背影。长衫飘飘,步履洒洒,迎春恍然如有所失,仿佛白天跟着她滑冰吃烤白薯的并不是这个人。这个人离她遥远而陌生,一步步走出她的视线,绝无半分犹疑。
      迎春发了一会儿呆,向南跨院走去,到了蕴芝屋前,刚想抬手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迎春不必听说话,只听这一声叹息,便知是大小姐蕴芝所发。
      接着另一个声音低低劝道:“你别想这么多,都是自己骨肉,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的。”迎春只道这个时间,张文乾定是上班去了,不想他仍在房中,便停了手。蕴芝道:“话是这么说,不过老人家总还是想抱孙子的。何况你又是长子。”文乾笑道:“长子怎么了,这种事咱们说了又不算。我一会儿就跟妈说去,女孩贴心,我就喜欢女孩,男孩我不要。”蕴芝扑哧一笑,“少胡说八道。”
      迎春正准备离开,张文乾却在屋内听到声息,起身开了门。迎春唤了声姑爷。张文乾笑道:“快进来吧,外面冷的很。”见迎春迟疑,又道:“我也要去部里了。”说着取了大衣穿上,跟蕴芝低语两句便去了。蕴芝问道:“蕴蘅没跟你一道回来吗?”
      迎春道:“她说要去什刹后海。”顺手关好了门,见蕴芝坐在铜床上,腿上盖着水红色华丝葛薄被,另有寸许厚的俄国虎班绒毯在脚下叠着。湖水色秋罗帐子被银钩勾着,床头堆了三四个月白缎子绣花的鹅绒枕头,蕴芝偎了一个,另拿了一个对迎春道:“你也过来靠一会儿。”
      迎春在外半日,满身灰尘,怕靠脏了。见床下手有张细藤软靠椅,坐下道:“这里就好。”蕴芝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你把外面的夹袄脱了罢,这屋里有暖气,一会儿炮燥了,当心出去受凉。”迎春心中一动,想起日间思涯递给她烤白薯时的那句当心烫,心想他是个男子,难得竟也像大小姐这样细心。抬头见对面墙上挂了一幅水墨兰花,便笑道:“这不是咱们房里原来挂的那幅么?”
      画是蕴芝所画,因一时没想好的诗文来配,便留白了,这时却补了四行绝句,“新妆才罢采兰时,忽见同心吐一枝。珍重天公裁剪意,妆成敛拜喜盈眉。”于是笑道:“这字是姑爷写的吗?配得真好,字也漂亮。”蕴芝笑道:“好什么呀,我说不要挂,让人笑话,他不听,非挂起来不可。好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外人来。”
      迎春咯地一笑,“哪有人会笑话,这是风雅事,羡慕还不及。我记不得是谁了,镌了两枚图章,夫妻俩各执一枚,真是有情韵。”蕴芝道:“是沈三白和芸娘,两人镌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图章,一执朱文,一执白文,那是真正的风流蕴藉,我们这里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迎春记得蕴芝从前是很爱看这本书的,自己也跟着翻过几遍,但那时不大看得懂,印象不深。
      旁边桌上放了几色细点,松子糖杏脯什么的,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述别来光景。迎春平素并不多话,但在蕴芝跟前,少了拘束,自然而然活泼起来,讲到有趣处,蕴芝忍不住笑道:“蕴蘅这个促狭鬼,这么会捉弄人。”不知不觉间,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迎春扶蕴芝起身,一个小丫头过来说:“太太说,少奶奶若身子倦乏,就别下去了,一会儿叫人把饭菜端上来。”蕴芝本来有些懒散,不想动,听了这话,便道:“那就端上来吧,两人的份儿,迎春在我这儿吃。”不多时有小丫头提了食盒上来,两大碗米饭,四个菜,凉拌鸭掌、乳汤鲫鱼、烧冬笋、炒虾仁,另加一个鸡汤,迎春记得自己初入何宅时也给四太太送过饭菜,一晃竟是三年多的光景了。
      蕴芝给迎春布菜道:“你多吃一点儿。”迎春忙道:“大小姐,我自己挟就是了。你怀着小少爷,才该多吃点儿呢。”蕴芝笑道:“你这丫头,怎么知道就是小少爷?”迎春想起方才听张文乾说男孩不要的话来,含笑道:“小小姐也好啊,对了,有没有给他(她)起名字?”
      蕴芝笑道:“傻丫头,哪有起这么早的呀?”迎春笑道:“你这么喜欢兰花,将来宝宝的名字中一定要带个兰字。”蕴芝笑道:“奇怪,你们倒像是商量好的。”迎春笑道:“姑爷也这么说吗?”蕴芝笑道:“若是女孩子倒也罢了,若是男孩子名字带兰,脂粉气就太重了。”
      迎春正想说,也不尽然,兰有君子之意,忽听得有人敲门,原来是蕴蘅回来了,进门就笑,“大姐,你婆婆待你可真够好的,给你开小灶呢。”伸手抓了只鸭掌来嚼,蕴芝道:“你坐着稳稳当当吃不行么?”蕴蘅摇头,“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下面还等我开席呢。”蕴芝便笑:“我婆婆待你也不错啊。”蕴蘅笑道:“那还不是爱屋及乌?”蕴芝抿嘴笑道:“只怕是此屋非彼屋。”蕴蘅大笑,“我不管,只要此乌是彼乌就好了。”迎春听得一头雾水,不晓得她们姐妹打什么哑迷。这边蕴蘅抹了抹手,又风一阵似的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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