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 13 章 ...
-
十三
戏院门口,早有等活儿的黄包车夫候在那儿,一见蕴蘅出来,纷纷拉着车迎上去,其中一人奔到中途,突然刹住步子,侧过身去,蕴蘅本没留意到他,但他这一停一侧略嫌突兀,反而惹人注目。蕴蘅第一眼只觉得这人身影很熟,走近几步就着街灯的光亮细看,不由得一惊,眼前人青布袄,黑布裤,头上的破毡帽遮住半边脸,竟是那位傲骨棱棱目下无尘的谢灿飞。
蕴蘅寻思,纵然他清贫潦倒,倒底是一脉斯文,又何至落魄到这般田地,只恐自己看错了,于是越过众人走到他近前,却见他别着脸孔,不肯正面看她,目光闪烁,神情忸怩,不是谢灿飞是谁?
蕴蘅笑问道:“去未英胡同要多少钱啊?”
谢灿飞忽然抬头,眼光却不跟她相对,只定定瞧着前方,声音僵硬,“三毛。”
蕴蘅嗯了一声,上了车,事到临头,谢灿飞也只好拉起来。他因为面嫩嘴慢,讲价争座这种事争不过别人,平时便不大到车口儿上去,所以拉了两个多月的车,并没碰见几回熟人,既便偶而遇见,他一早就远远避开了,哪想到蕴蘅竟是径直过来要坐他的车。
车子在路上奔起来,耳边听着叮叮的铃声,蕴蘅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谢灿飞不答,他画卖不出去,学费便没有着落,拉车收入虽少,也算稍作贴补,不过这些话又何必跟她说,于是只闷声不吭地拉着车跑。
蕴蘅一手捋着车帘,哼道:“你这人当真有趣,人家买你的画你不肯卖,却非要来拉车来赚这几毛钱,我该说你是清高呢还是愚不可及?”谢灿飞还是不答,蕴蘅急起来,怒道:“你拉得这是什么破车啊,颠死人了。你不会慢点啊。”
谢灿飞心中焦躁,倏地定住脚步,转过身来。谁知他车刹得太猛,蕴蘅坐不稳,身子一径向前俯冲过来,谢灿飞怕她摔倒,忙伸手扶住她手臂,随即放开,问道:“你怎么样?”语气虽平常,脸却红了。蕴蘅瞥了他一眼,心道:“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跟平时的狷介怪僻倒像是两个人似的。”
两人本来心中均有恼意,但这么一撞,不知怎地,怒气凭空消散,心头反而隐隐约约生出几分欢喜。蕴蘅嗔道:“总算说话了,我还以为谁用手卡着你的脖子呢。”顿了顿又道:“我只是让你慢点儿,谁让你停下来了。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客人说几句,就撵人家下车。”
谢灿飞奇道:“我几时撵你下车了?”蕴蘅道:“那我此刻是在车上还是在车下呢?是我自己跳下来的还是你把我给摔下来的呢?”谢灿飞懒得跟她争辩,只道:“好了,算我错了。小姐,请上车吧。”蕴蘅重新坐到座位上,笑道:“错了便是错了,有什么算不算的。我教你个乖,省得你下次再这么对待客人,别人啊,未必有我这么好说话。”
谢灿飞淡淡道:“好,多谢指点。”
蕴蘅岂会听不出他语气敷衍,倘是别人,再别想她跟他说一句话,可是这谢灿飞一向冷漠,反激起蕴蘅好胜之心来,想了想又问:“你白天要上课,只晚上这么点时间来拉车,能赚多少?等到身体累垮了,后悔都来不及。”
谢灿飞听她话里话外颇有关切之意,心中一动,低声道:“拉车虽然赚得少,一趟下来总有几毛钱,不算落空。一张画,辛辛苦苦画好了没人要,反而浪费纸墨。”蕴蘅宽慰道:“你的画在那些南纸店挂笔单,就算店家不识货,我就不信这偌大北京里没有识货的人。”
谢灿飞苦笑,“只怕我的画真的粗鄙,也未可知?”
蕴蘅笑道:“怎么突然妄自菲薄起来了,这可不像你的为人啊。倘若说你的画不好,岂不是说我没有眼光。”
谢灿飞心有所感,便不再言语了,蕴蘅也觉得这句话说得过于亲近,一时不便转圜,侧过头去,只见大半边月亮斜挂天上,洒落一片清光,映出谢灿飞奔跑的影子。他的脚踏在雪上,唏唆作响。周围是一种难言的清寒空静,似乎天地间只余下这一种声音。而这条路可以永生永世走下去,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张家门前停下,蕴蘅下了车,望了谢灿飞一眼,道:“我身上没带钱,你跟我进去拿吧。”谢灿飞一怔,见蕴蘅已往里走,只得随了上去。
张府下人见何小姐把车夫领进门来,无不大为惊讶,这时蕴蘅只要随便叫住一个人,就可以把车钱结了,可是不知她是计不及此,还是根本就不想这么办,谢灿飞有心提醒她一句,话到嘴边,终于没有说出口。脚下已经跟着蕴蘅穿廊过户,见她推开一扇门,喊道:“迎春,你在不在?”一个青袄小环闻声从后面转出来,见到谢灿飞,显是一惊。
蕴蘅又问:“迎春,你有没有三毛钱?”
谢灿飞站在厅中,颇为局促,眼光扫处,却见壁上悬了一幅画,浓墨挥洒,双鹰振翅,不正是自己的手笔,一惊之下,转过头来,正对上蕴蘅的盈盈双眸。
蕴蘅却一语不提画的事,吩咐迎春把钱交给谢灿飞,送他出去。谢灿飞这时如何还不明白叫他跟进来的意思,他的画虽无人看重,她却高悬厅中,她识其画所以重其人,谢灿飞于落拓颓唐之际,得此知遇,纵然冰雪为肠,也不免有几分消融,心中忽喜忽愁,一时辨不知什么滋味。茫茫然随着迎春往外走。
迎春跟蕴蘅相处既久,看她态度,也知眼前这人绝不是一个寻常车夫,只是蕴蘅弄什么玄虚,她却猜不出来,回头望去,那人不离不即地跟在后面,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见对面人影幛幛,走近两个人,迎春举灯一照,却是张家二少爷文坤,摇摇晃晃满脸酒意,由一个家人扶着。文坤打了个酒嗝,问迎春道:“你们家小姐回来了吗?”迎春道:“回来了。”文坤瞥了一眼谢灿飞,皱眉道:“这人是谁啊?”迎春道:“来取车钱的。”
文坤嗯了一声,不再理会,他却没认出谢灿飞来,向迎春道:“她没睡吧,我去瞧瞧她。”迎春忙道:“这几天玩得太倦,今天回来就躺下了。”说着向那家人看了一眼,那家人会意,道:“是啊,少爷,咱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明早儿再去瞧何三小姐好不好?”
文坤笑道:“好个屁。你不知道她今天生我气了,我得去哄她,明天,等明天不是气坏了我的三妹妹吗?”他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那家人也不理他,半扶半抱把他拉回自己房间。
迎春吁了一口气,回头对谢灿飞道:“走吧。”却被他脸色吓了一跳,只见谢灿飞脸上全无半分血色,月光下冷森森甚是骇人。原来自文坤出现那一刻,他心下便生疑问,原来这里不是她家,那她怎么会住这里?这人是她什么人?再听张文坤接下来的几句话,便如同被人劈脸扇了两个耳光似的,不由得又羞又恨,心道:“谢灿飞啊,你莫不是发了痴了吗?人家是千金小姐,你是什么人啊,她岂会真的看重你?”
他自幼贫苦,孤身北上求学,十多年来多受白眼,自尊与自卑之心都比常人为烈,而此刻既对蕴蘅有了好感,不免患得患失起来,张文坤这几句醉话,竟让他五中如沸,手足冰凉。
迎春把失魂落魄的谢灿飞送出门,转回房来,见蕴蘅口角含笑地望着那幅苍鹰图,奇道:“怎么又在看这幅画,有那么好看吗?”蕴蘅脸一红,骂道:“胡说什么?”迎春言者无心,当不得蕴蘅听者有意,平白给她申斥两句,弄得一头雾水。
迎春铺好衾枕,两人便躺下睡了。迎春正朦朦胧胧间,忽听蕴蘅问道:“你说半个月内,接连遇见一个人三次,算不算有缘?”迎春不敢乱答,含含糊糊道:“应该算吧。”蕴蘅却不语,半晌方听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缘不缘的,不过凑巧罢了。”轻轻翻了个身,不再声响。
次日,文坤一醒就去找蕴蘅,迎春道:“三小姐一早就出去了。”文坤一愕:“这么早就出去,她怎么不等我?”迎春向窗外望一眼,心道可不早了。
蕴蘅因昨晚见了谢灿飞拉车,心中动了怜才之念,一早便去琉璃厂打听淬石在哪几家店铺挂笔单,这才知道,只为淬石的画泛人问津,包括上次买画的那家宝古斋在内,整条街也只剩两三家有卖的。蕴蘅手头还有三四十块钱,又跟蕴芝借了些,一口气把淬石的画都买了回来。
众人见了,都不禁骇笑,张太太道:“你可别跟你三哥学,好好的拿钱去换一堆破烂回来。”蕴芝一边翻看,一边摇头笑叹,“就算是好,也不用都搬回家啊。”蕴蘅笑道:“大姐,你也说好是不是?你看,这幅,还有这幅,真是神来之笔,我就是不明白,这么好画为什么竟然没人欣赏。”
蕴芝笑道:“有你欣赏不就行了。不过你欣赏归欣赏,别把墙壁都挂满了。”蕴蘅笑道:“那还用你说。要挂也等回去再挂,人家家里,挂得再好也没趣儿。”文坤走过来笑道:“三妹妹说哪里话,大嫂的家不就跟你自己的家一样?”
蕴蘅笑道:“这么说,我竟可做半个主人了?”文坤笑道:“什么半个主人,就是做整个主人,谁又敢说出个不字来。”何太太咳了一声,道:“蕴芝你累不累,没事还是回屋躺着吧。”何太太瞪了儿子一眼,却不说话。
到了晚上,房里只有蕴蘅母女二人时,何太太低声呵斥:“你一个女孩子,凡事也不检点些。上午那说的都是什么话?我为亲戚面上,不好多说什么,你自己也注意点儿。”蕴蘅笑道:“你为亲戚面上,我难道不是为亲戚面上。好啊,下次如果张文坤再嘻皮笑脸的,我大老耳括子扇他。”
何太太笑道:“我先大老耳括子扇你。”顿了顿道:“我跟你说的可是正经的,这事含糊不得。万一有什么传到你婆家那边,辩又辩不得,可是你自己遭罪。”
蕴蘅冷笑道:“我看最好是把我锁上十几二十年,到日子往他们家一送,那就什么干系也用担。”何太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丫头可没良心,难道你妈我是怕担干系么?”蕴蘅笑道:“好了好了,我以后不理张文坤就是了。”何太太道:“那也不能不理。”蕴蘅笑道:“那我上午理他,下午不理好不好?”何太太笑斥:“又胡说八道。”
等文坤再请蕴蘅吃大菜,蕴蘅便推说要给迎春画绣样,不肯去。文坤道:“绣样哪天不能画,等你们回去画不成吗?”蕴蘅笑道:“大菜哪天不能吃,你一个人吃也成啊。”文坤故意道:“一个人吃闷得很,不过我可以约别人。”蕴蘅笑道:“那你约别人好了,我就说文坤哥那么多朋友,哪里一定要我陪呢。”文坤被她用言语僵住,一时放不下脸来,只好忿忿地去了。
大厅里太太们还在打麻将,这天何太太手风不顺,蕴蘅一圈看下来,她母亲竟然一和没和,刚想要替她坐下来摸两把,却见张家一个小丫头跑过来,说外面有人找她。
蕴蘅一时想不出什么人找她,便道:“你请他进来吧。”那丫头道:“他不肯进来。”蕴蘅奇道:“不肯进来。他长什么样子?”那丫头道:“好像是个年轻学生,挺瘦的。”蕴蘅隐约猜到是谁,口中却道:“可能是你们家二少爷的同学,找他的吧。我出去看看。”那丫头心想,人家明明说是找你的,怎么变成找二少爷。不过她既这么讲,却也不便反驳。
蕴蘅远远的就见一人站在门外,穿一件半灰不蓝的夹袍,双目深黑如井,正是谢灿飞。蕴蘅等那丫头进了门,才开口笑问:“你怎么来了?”谢灿飞望着笑靥如花的样子,心神微乱,脸上却半分情绪也不露,冷声道:“是你把我的画都买走了?”
蕴蘅笑道:“是啊,怎么了?”谢灿飞将握着钞票的手一伸,道:“还给你。”蕴蘅怔道:“你什么意思啊?”谢灿飞冷冷道:“何小姐,我谢某虽然穷,却不受人怜悯,这些钱还请收回吧,尊意愧不敢领。”蕴蘅皱眉道:“什么怜悯不怜悯的,我有说送钱给你吗,我付钱买画,钱货两讫,你想那么多做什么?”谢灿飞道:“那这样吧,你还我画,我还你钱,或者当我跟你买回来也行,一样钱货两讫。”
蕴蘅万不料自己一番好意换来这样的对待,这世上竟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只气得浑身发抖,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颤声道:“好,好,你等着。”转身疯似的奔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手捧着十几幅画跑回来,往地上一抛,左手探出,把那叠钞票抢过来,三把两把撕个粉碎。接着扯过一幅画,一边撕一边道:“这也是钱货两讫,一拍两散,大家干净!”
谢灿飞直看着傻了,蓦地缓过神来,忙伸手上前去拦,蕴蘅发起性来,他怎么拦得住,可是这些画张张都是心血,无论如何毁不得。谢灿飞一时情急,想也没想就张臂抱住了蕴蘅,只听拍地一声,脸上已热辣辣挨了一掌。这一巴掌打罢,两人倒都冷静下来了,谢灿飞放开蕴蘅,涨红了脸退后两步。蕴蘅也不再撕画,只恨恨地盯着他,两行泪水却流了下来。
谢灿飞本是怀愤而来,此刻见蕴蘅这一哭,倒觉得自己话重了,叹道:“是我得罪了你,你打我就是了,别再撕画。”蕴蘅点头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手一扬,向谢灿飞脸上挥去,忽见他左颊上五指手痕,心一软,哼道:“震得手怪疼的,不打了。”谢灿飞将画一张张拾起,递给蕴蘅。
蕴蘅奇道:“给我干么,你不怕我把它们都撕了。”谢灿飞笑道:“你舍不得的。”蕴蘅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鬼才舍不得呢。”谢灿飞轻声喟叹,“就算我说话过份,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蕴蘅眼圈又是一红,咬牙道:“你也知道你说话过份?谁要同情你,你不缺手不缺脚的,有什么好给人同情的。你自己看轻自己,倒拿旁人来煞性子,我告诉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不会再买你一张画。我何蕴蘅说话算数,可不是放屁。”
谢灿飞见她双肩轻颤,脸上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怜意,低声道:“不用你买,以后我送你好了。”蕴蘅一怔,想不到从这素来冷言冷语的人口中,竟听到这样一句温柔的话来,一时间面红过耳,不知说什么才好,右脚一顿,转身跑了回去。
谢灿飞一言出口,自己也吃了一惊,望着蕴蘅的身影隐在两扇大门之后,心知她是不会再出来了。他来时原想将钱还了,从此两不相干,谁知竟弄成了这种结果,又想起蕴蘅的那句“你自己看轻自己”,不禁长长叹了一声,他心里清楚自己来还钱,固然有不受人怜的意思,说到底不过是为赌一口气而已。又想自己思虑不周,和她在大门外拉拉扯扯,倘若被谁看到,轻嘴薄唇说几句,岂不是害了她。
门外谢灿飞思来想去,心乱如麻,门内蕴蘅心中也不平静,何太太见她拿着画来去匆匆,脸上神情颇有异样,便道:“姑娘家没个稳当劲儿,谁拿鞭子赶着你,出什么事了?”蕴蘅回一声没事,吩咐迎春将画放好,自己在站在母亲身后仍旧看她打牌。
张太太问道:“不是说去吃大菜么,你怎么还在这儿。”蕴蘅笑道:“我今天有点头痛,文坤哥就自己去了。”张太太道:“这个臭小子,等他回来我骂他。”何太太道:“是她自己别扭,关文坤什么事。这个女儿让我惯坏了,将来到她婆婆家,有她受的。”张太太一怔,又听何太太有意无意地道:“她父亲给她订的亲事,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也要她自己争气,若还是这么疯疯癫癫的,可怎么得了?”
张太太原是有两三分要蕴蘅做媳妇的意思,不过因为文坤有心,既然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能怎样?少不得另外物色,怕只怕这个宝贝儿子浑劲儿上来,口无遮拦,弄得彼此都尴尬,反而伤了亲戚间的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