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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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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阳光亮亮昭昭洒下来,照得人暖洋洋的,迎春洗过脸,从柜子里捡出一套簇新的浅霞色袄裤换上,正对着镜子结辫子,刚刚结好一条,便从镜中窥见思澜的身影。
迎春也没回头,以为他是来找蕴蘅的,便道:“三小姐昨晚没回来睡。”思澜走近,看她用牙梳通着一把黑亮的青丝,口中道:“我知道,她打了通宵麻将,只怕这会儿刚睡着。”
迎春被他的目光灼灼盯着,略觉不自在,飞快结好辫子站起来,道:“她在太太屋里睡的吗?我过去看看。”思澜伸臂拦住,“去看什么,那里还缺服侍的人不成?”上下打量迎春几眼,笑道:“衣服挺合身的。”迎春道:“是大小姐给的。”思澜笑道:“你还是穿这样鲜艳一点的颜色好看,平时都太素了。”迎春道:“是吗,我倒不觉得。”
思澜侧头望望她,自语道:“好像还少点什么。”走到梳妆台前,在蕴蘅的手饰盒里挑出一支翠玉押发,往迎春头上插去,笑道:“配上这个就好了。”迎春头一偏躲开,皱眉道:“四少爷,别闹了。”夺过押发,重新放回盒子里。
思澜笑道:“你怕什么,蕴蘅没那么小气的。”迎春道:“我自己也有,不过我不喜欢这些罗嗦。”思澜笑道:“真是的,什么都跟大姐学,连这爱素的毛病也学。”迎春略怔,笑笑道:“大概是吧。”思澜忽然哼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来了这么半天,你好像还欠我一句话吧。”迎春忍不住好笑,“哦,我忘了,四少爷,恭喜发财。”思澜也笑,“好说好说,一道发财。”
却听门口嗤地一声笑,有人踏进门来道:“一道发财,带不带我一个?”迎春望过去,却是太太房里的如意,思澜笑道:“你还没发财吗,我可听晓莺说,昨晚掷状元,你赢得最多呢。”如意笑道:“晓莺那个丫头,输了倒是真的,所以看谁都是赢家,她的话你也信?”
思澜笑道:“她可还求我替她扳本呢,如意姐姐,怎么样,呆会儿一起玩两把吧。”如意笑道:“怪不得这小蹄子这儿猖狂,原来有四少爷给他撑腰。”思澜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她开口求我,我也不好意思不答应,不过要我赢姐姐的钱,我就更不好意思了。只有我输了,既算替她出过头,又不会开罪你,倒是个两全的办法。”如意笑道:“那敢情好,难道有人要送我钱,我还往外推么?”瞅瞅他又笑:“三少爷说你在这儿,我还不信,想不到真在这儿。”
思澜问道:“是三哥让你来找我的?”如意道:“是啊,说叫你一起去闹三小姐起床,我在三太太那边没找到你,他就让我到这儿来。”思澜脸上略有些赧然,佯笑道:“蕴蘅还没醒啊,我还以为她早回来了呢,特意过来瞧她,谁知道这么懒。三哥也是,他怕蕴蘅跟他急,还非得拉上我垫背不可。”
如意引着思澜去何太太处,迎春担心蕴蘅起来找她,也跟在后面。走到院子里,就听到爆竹辟拍声响,三个人都捂着耳朵立定,少时声音息了,如意皱眉道:“耳朵都要震聋了,我顶讨厌鞭炮这股味儿。”
鞭炮的味道虽不好闻,迎春却觉得温暖,因为这种烟火气息中有年的感觉,虽然说现在过年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兴奋,可是她可以找一天回家跟父母亲团聚,也能够看见平时难得见到的人。而且,过年总是热闹的,何家每逢这几天,都要请戏班子到家里唱堂会。
初三这天请的正是凤鸣玉所在的瑞禧班,凤鸣玉一到何家,不进后台,先到思源书房,远远地就见思澜迎出来,凤鸣玉忙趋近几步,给他作揖拜年。思澜拉着他的手,笑道:“果然有亲疏之别啊,我就知道你不会先去找我,所以特地到三哥这儿来等你。”
凤鸣玉笑道:“我猜四爷定是在三爷这边,所以就躲个懒,不跑两趟了。”思澜呵呵一笑:“我也算见过会说话的,没见过你这么会说话的。你要是拿这张嘴去哄女孩子,还有我们混的么?”思源笑道:“你别逗他了,鸣玉可是老实人。”思澜笑道:“我也信他原来是个老实的,不过同你认识久了,只怕也学得不老实起来。”思源向凤鸣玉笑道:“你不用理他,我看他是见了你,欢喜过头,有点语无论次。”
凤鸣玉笑道:“四爷是和我开玩笑呢。”思澜笑道:“就是啊,开两句玩笑打什么紧,你看他的样子,倒像我要把你吃了似的。”思源也不跟他辩,只问道:“你那个姓柳的师哥来了没有?我上次看他做杀山,那趟六合刀耍得实在是好。”凤鸣玉道:“他得晚些时候,一会儿我带他过来。”思源笑道:“不用了,还是我去后台瞧你们吧。”
思澜笑道:“《翠屏山》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是喜欢听南曲,鸣玉一张口就是情致缠绵,直酥到人骨头里去,趁现在没人,给我们唱段听听好不好?”思源笑道:“你这会儿又磨他做什么,还是能等开戏的时候再听吧。”思澜道:“一开锣台下台下乱哄哄的,哪还能听好戏。不行,我戏瘾一上来就非听不可。”拉着凤鸣玉的手央道:“好兄弟,只唱一段。”
凤鸣玉笑道:“哪一段啊?”思澜笑道:“随便,捡你拿手的。”思源笑道:“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又没有按笛掌板的,你叫他怎么唱。”思澜笑道:“难不成你还想找二哥来给他按笛么?”凤鸣玉笑道:“那我清唱一支‘琴挑’里的朝元歌。”思源摇头笑道:“你就惯着他吧。”
凤鸣玉但笑不答,清了清嗓唱道:“你是个天生俊生,曾占风流性。看他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我也心里聪明,把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我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看这些花荫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 ”
这支原是《玉簪记》中有名的曲子,凤鸣玉自幼唱熟的,宛转顿挫无不曲尽其妙,虽没有板笛相衬,反将每个字听得更加清楚。思澜靠着藤椅倾听,只觉自肢百骸软绵绵的全无气力,那些个清词丽藻一句句在心头流过。唱到关情处,那人眼风斜斜饧过来,思澜虽然明知眼前是个男子,心里也不免忽悠了一下,果然是情儿意儿哪些儿不动人,偏偏这一种动人处,竟是言语形容不出的。
思源见他唱完了,忙把桌上的茶碗递过去,道:“快喝一口润润喉,你的昆腔真是越来越出色了!还是古人说的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思澜笑叹道:“一样的人,看人家的嗓子是怎么生的。”凤鸣玉呷了一口茶,笑道:“咱们都这么熟了,二位再这么夸我,可叫我汗颜了。这天下之大,总有更好的,这个我心里还明白。”
思澜笑道:“你又何必太谦,就你刚才那几句,听得我心都要化了,旁人哪有这个本事。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真是嗲啊。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说你嗲得特别自然,咬字又清,用气又匀,娇柔婉媚呼之欲出,动听极了。”凤鸣玉笑道:“四爷从前只是听热闹的,现在说话却越来越像行家了。”思源笑道:“他这叫班门弄斧,也不怕让人笑话。”思澜笑道:“自家兄弟,谁笑话谁呀。鸣玉,你说是不是?”
三人说了一阵子话,看时候不早,两兄弟便陪凤鸣玉去后台。柳云生也在,已经换上了水衣,细棉布勒住前额,正在对镜打粉底,身旁立了把七星大刀,瞧模样扮的是《艳阳楼》里的高登。思源上前跟他搭话,极赞扮相俊他武功底子好,思澜冷眼旁观,见柳云生神色淡淡的,三句里答不上一句,便扯了扯思源袖子,道:“咱们出去吧,别耽误人家扮戏。”
两人出来后,思澜哼了一声,“架子还挺大,也就是你好性儿。”思源笑道:“我看是你多心了,鸣玉跟我说过,他师兄就是这个不咸不淡的脾气,人倒是没什么的。”思澜冷笑道:“谁管他什么脾气,交朋友总得两厢情愿,我可不爱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思源待要说什么,却听得锣鼓声响,见何太太她们陆续来了,便打住了话题。
《艳阳楼》又称《拿高登》,讲的是权相高俅之子高登,仗父势强抢徐士英之妹,囚在艳阳楼中。徐士英偕梁山后裔花逢春等人,夜入高府,拼杀救人的故事。这出戏的主角早先是花逢春,而高登则是由武花脸应工的反角,但由俞菊笙改扮高登添七星刀对打起,高登便成了由武生应工的主角了。
柳云生一出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神情透着不可一世,自报家门,大摇折扇,昂首阔步的样子,活脱脱一个骄横狂妄的花花公子。思澜虽然不喜欢这个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戏有过人之处。耳听得他母亲在旁边赞道:“这个柳云生的玩意真不坏。”
思澜蓦地想起一事,对三太太道:“妈,明伦的那件事,你跟爸说了没有?”三太太随口道:“什么事啊?”思澜压低声音,“就是明伦想跟二姐求亲的事。”三太太道:“说了,我还替他讲了不少好话呢,不过你爸的意思是还想再看看。”思澜皱眉道:“还要看什么,若是外人倒也罢了,难道明伦咱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么?昨天他来拜年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见他了。”三太太横了他一眼,“人家的事也要你这么上心,回头我再跟你说。”
原来何昂夫的原话是,“夏家倒是知根知底的,不过明伦这孩子的性情跟思澜一样,滑而不实,又没上进心,成天只知道东游西荡,自己生的儿子没办法,难道挑女婿也挑这样的不成?你叫他趁早死了这份心吧。再说蕴蔷庶出之女,那夏太太眼界比世人都高,她也未必原意结这门亲。”他无意间说出庶出两个字,倒惹得三太太生了半日闷气,后来也懒得再提这件事了。
思润虽不知道这番话,但瞧他母亲的样子,也知道事情十有八九是不成了,心中不免郁郁,耳边蕴萍问他什么,他也没听到。蕴萍跟思源隔得远些,讲话不方便,于是回头去问思涯,却发现思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咦道:“二哥又走了。”思源向那边望了一眼,笑道:“不奇怪,武戏嫌闹,文戏嫌腻,他连传奇笔记都不爱看,何况这些。”
思涯回到自己房里,把从前的旧稿重新理了理,改写了几篇文章,抬头再看时,已过去了两个多钟头。于是站起身,走到户外来透气,穿过月洞门,绕过假山,一路来到湖边。思涯在湖畔站了一会儿,上了石桥,走到湖心亭近前,才发现亭子里面有人。
一个女孩子侧坐着,身子被亭柱半遮住,这时走近才看清楚,她手里拿着一支梅花枝,枝上的花繁繁密密,她一边用手掐着花,一边喃喃有声,似在数着单双。她数得很认真,连有人进来都没有察觉。
思涯认得是迎春,他认识她够久了,却似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此刻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微颤,两条乌黑的长辫,松松的搭过肩头,衬着浅霞色的袄裤,显得既是既华丽又素净,像赵之谦的字。
思涯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是了,他有一次去蕴蘅那里,看见她在练字,一见他,就慌慌张张用书将字贴盖住,他一时好奇,掀开来看,原来是他从前的习作,觉得有些好笑,便跟她说,要学字他可以替她找字贴,不必取法于下临他的。她那时窘得涨红脸,倒教思涯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
他走到她跟前,轻声问:“是单还是双?”迎春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他,更是吃惊,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不语。他笑了笑,又问了一遍,“是单还是双?”
迎春堪堪数完,怔怔道:“好像是双。”她这话大有语病,单便单,双便双,什么叫好像是双。思涯却似不觉,仍是微笑,“嗯,是好兆头。”迎春如梦初醒,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无礼,忙站起身叫声二少爷。他示意让她坐下,自己坐到她对面,笑问道:“有什么事犹疑不定,要用它来代决。”迎春把花枝放在一旁,心中怦怦乱跳,低头轻声道:“不准的。”
大概是觉得两人这样默然对坐有些不妥,于是他找话说,“怎么没去看戏?听说今天的戏码不错。”迎春抬头,眼睛却望着湖面,低声道:“是么,二少爷不是也没去看吗?”思涯笑道:“你一直在这里么,怎么知道我没去看?”迎春一怔,她自然知道,可是为什么知道?只是留心他的喜好而已,这却是说不得的,于是轻哦了一声,“我猜的,也许猜错了。”
她语气很淡,仿佛思涯的闯入打扰了她的清静似的,可是她的指尖在轻轻颤抖,要双手紧紧交握才能抑住,她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亭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周的湖水将红尘隔得那么远那么远,这原是梦中才能出现的场景,竟这样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她反而不知道该何以自处。
却得思涯笑道:“猜得不错。我听戏是要睡觉的,与其在那里睡不如回房睡。”迎春定了定心神,凝眸望他,他在笑,可眉间却有几许悒郁,她在火车上就觉得他有心事,一直犹豫着不敢问,所以折了枝梅花来卜,决定如果是单数就不问,是双数就问,没想到正数着的时候,他就来了。
她讷讷地问,”二少爷,你在烦心么?”他回神,亮晶晶地眼睛盯着她,忽然笑了,“啊,被看出了。最近是有些烦。”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们去北京之前,我刚刚做了一件事,一件早就想做而缺少勇气去做的事。”
虽然思涯说得并不清楚,但迎春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三分惊讶,三分了解,三分担心,还有一分隐隐约约的欢喜,说道:“既然做了,还烦心什么?除非--你后悔了。”思涯道:“当然不是后悔,只不过我在等着接下来的雷霆暴雨,它却迟迟不来,这个过程倒是有些折磨人。”迎春轻叹了一口气道:“也是,只怕到时候要学曾国藩的挺经十八条,才过得去。”
思涯惊讶地看她一眼,“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对不对?”迎春别开脸孔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过了片刻,却听见思涯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的是:“迎春,你很聪明。”
迎春蓦地涨红脸,电击似地站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思涯应道:“嗯,我想再坐一会儿。”迎春脚步不停,飞快地过了石桥,到了岸边,却又忍不住回头,天暗云低,亭中的人影也模糊。云层灰灰冷冷的,宛延绵长似另一座桥可通天上人间,只不过一阵风过,这长桥便断零破碎了。
迎春一个人沿路往回走,眼前晃来晃去都是那个人的影子,他是寂寞的吧,连笑容也寂寞,为什么从前不觉得。那边院里的堂会还没散,隔墙有几句隐约飘送:“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牡丹亭》里好句子甚多,这句原算不得出众,可是迎春不知怎么,忽然心头酸酸的,竟有想要流泪的感觉。
他不爱戏,她却是爱的,只不过她同思澜一样,不愿在那种闹哄哄的场合听这样情致缠绵的戏,宁可离得远远的,在别院的风里,听这云水声寒的一曲。或许,离得远自有离得远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