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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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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内灯火煌煌,何家人几乎都在。思沛偎在何太太身边,手里拿一串奇南香珠在玩,伸出的十只手指白白嫩嫩完好无损,思澜又是欢喜又是诧异,“他的手没事。”五太太正在给何昂夫装烟,这时接口道:“多亏了迎春。”思澜心中一动,又在厅中找了一遍,还是不见迎春的身影,听何太太叹息道:“真是难为了她。”蕴萍笑道:“你们想一想,如果当初不是三姐非要迎春回来,今天谁替思沛挡这一灾呢。”三太太笑道:“要不怎么说思沛这孩子有福呢。”蕴蘅只是冷笑,触到思澜问询的目光,也不理睬。
何昂夫吐出一口烟雾,转脸望向思澜,“这一晚上你跑哪儿去了?”思澜本待悄悄离开,却不妨他父亲猛地发问,便止住步子,把下午发生的事照实说了。三太太一把拉住思澜,惶惶叫道:“你这孩子,不要命了么?”何昂夫哼道:“简直胡闹。”三太太分辩道:“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救思沛。”玉茜笑道:“四弟是手足情深。”思澜问道:“到底人是怎么救出来的?”思源道:“父亲事先得到消息,叫警察在城门口截住的。要是让他们出了城,可就麻烦了。”三太太道:“总算是吉人天相,明天我陪太太烧香还愿去。”
蕴蘅起身道:“我有点累,先走了。”思澜道:“天这么黑,还是我送你吧。”蕴蘅也不等他,思澜从如意手里接过一盏纱灯,急急追上去,与她并行,低声问:“你怎么了?”蕴蘅道:“没怎么,坐在里面听她们说那些话有什么意思。”思澜笑道:“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就跟你一块出来了。”
杜鹃开门时看见思澜,颇有几分诧异,她没想他会这么晚来,只穿了件短襟小褂,思澜尴尬地笑笑,“你们都睡了啊。”杜鹃一边取衣来穿一边道:“没有,我们俩在说话呢。觉得有点闷热,就把外衣脱了。”迎春正坐在沙发上翻捡牙牌,见到他们进来便起身笑迎。思澜看她双颊瘦损,形容憔悴,想来这几日吃了不少苦头。一时酒意上涌,脑子里晕陶陶的,咫尽相顾,恍如梦寐,只觉得又是欢喜又是凄惶。
蕴蘅问道:“在通五关么?”杜鹃笑道:“我说迎春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叫她起个牙牌数。”蕴蘅笑道:“你也信这些了?”迎春笑道:“起着玩罢。”思澜定了定神,笑问:“这是第几副,有几开了?”凑近来看,一眼瞥见迎春翻牌的一只手上,小指竟缺了一截,大骇之下,一把抓住,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蕴蘅道:“这还不明白么,那天送来的手指是迎春的。”
其实既便蕴蘅不说,思澜也已猜到,只是不能相信,半晌恨恨道:“那些混蛋真该千刀万剐。”蕴蘅笑道:“那些混蛋倒是都抓住了,只是罪不至凌迟吧。”迎春微笑道:“没事的,你看是左手,还是小指,写字做针线一点都不耽误。”思澜眼眶微酸,她跟小时候一样,他使坏打破了她的头,却要她来安慰他。
迎春轻轻抽出来手来,继续翻牌,翻毕细数,一共十六开,加上第一副三开,第二副十七开,算起来是“下下,上上,上上”。杜鹃打开抽屉,找出《兰闺清玩》,翻到那一页,思澜将课文七绝轻念出声:“泅上何人识沛公?谁知草末起英雄!帝王卿相非常业,多在鱼盐版筑中。”念完便笑:“这不怎么搭啊。”杜鹃问道:“是什么意思?”思澜解释道:“这几句诗是说英雄不论出处,男儿志在四方,一朝时来运转,就是鱼贩子泥水匠也能建大业立大功。”蕴蘅笑道:“说你不通就是不通,难道只有男子才能建功立业么?”思澜一边看下面的解和断,一边笑道:“是我不对,又忘了你的忌讳了。不过总是很吉利的话。”迎春笑道;“这些东西只是给人解心疑用的,谁又真信他。”
思澜觉得心里有好多话要对迎春说,可说来说去总是不着边际。最后蕴蘅道:“你快走吧,我们也要睡了。”思澜看看时间,实在没有理由再坐下去,只得走了。杜鹃关了门,回来笑道:“我说闻着一股酒气,四少爷真是喝多了,今晚上一直在说车轱辘话。”
蕴蘅笑道:“他是喝多了,不过酒壮英雄胆啊。”说着便把思澜只身与人谈判的事讲了一遍,用的是玩笑的口气,却暗暗留意迎春的神情。迎春只是静静听着,并不插言。蕴蘅又道:“那个什么冯一刀骗鬼的话他也相信。迎春,你说他是不是疯了?”迎春道:“我看那个冯一刀说的未必是假话,可能消息刚递出去,就搜到这条街。幸好没有遇上。”蕴蘅见她就事论事,神色不动,心中暗想:难道她真以为思澜只身犯险,单是为了救思沛么?
迎春当时不觉得如何,回房后躲在床上,才想明白蕴蘅这番话是有意思的。只怪思澜脱略行迹,竟惹得人人生疑,转念想起他乍见自己断指的情急模样,却也不无感动。恍恍惚惚中,仍是阴暗陋窒,那小和子持刀相逼,她抱着思沛一步步退到墙角,忽见思澜斜刺里冲出,跟小和子撕打起来,那刀子噗地一声捅在他身上。思澜全身是血,眼睁睁瞪着她道:“我这般待你,你竟装不知道么?”一惊而醒,冷汗淋漓,窗外月光清落落照在枕边,她确已平安归来。只是心底终有个声音在问:“他真的对我这般好么?”
何太太持家,素来是有过必罚有功必赏的,经过此事,心里早不拿迎春当平常丫头看待,跟何昂夫闲谈时提起,何昂夫也道:“是不能亏待了人家。”何太太笑道:“那时候因为思澜的事,还连累迎春吃了冤枉。你也忒性急了。”何昂夫听她提及思澜,倒想起一事,便对何太太笑道:“我前几天在福华银楼遇见老郑和他女儿。你看老郑长成那样儿,他女儿生得却好,谈吐也大方。我就想,思澜如果能讨上这样一房媳妇,也算他的造化了。”何太太忙道:“你可问了,那女孩子许了人家没有?”何昂夫道:“我这就打算叫老庄去问呢。”
庄钦甫去说媒,那郑老板一听是何家,自然满心欢喜,怎奈他太太却坚决不同意,原来郑太太早相中了自己的内侄,打算亲上加亲,那郑老板以妻财起家,一向惧内,这样一来,亲事便不成了。
何太太听说此事,很觉得遗憾,这天正和三太太慨叹着,就见秀贞玉茜一道来了。她们妯娌两个是为何昂夫做寿的事。这一年是何昂夫的五十整寿,玉茜觉得不能尽照旧例,便跟秀贞商量增改,秀贞是个没主意的人,于是一起来请何太太的示下。何太太向玉茜道:“你觉得该添什么就添些什么,不必事事都来问我。”
玉茜自嫁入何家以来,虽也曾管家主事,却一直没有机会尽显长才。听了何太太这句话,心里颇为兴奋。何昂夫五十整寿,来得都是达官显贵,酒席宴上问一句,是谁总揽全局办得这样体面风光豪华阔气,回说是何家三少奶奶,苏州金家的女儿,一时间众口称扬,齐相赞慕,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生日在七月三日,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布置。五处寿堂,分三天受贺,军政商学一一分别安排。思源又请了几位出身世家言语便给的朋友来知宾。收礼登薄自有专人负责,寿障联序的张挂更要讲究,除了吴佩孚所写的一联一幛挂主堂正中外,其他总长督军所送的扬抑之间也需斟酌。思源不谙此道,特聘了城里一位十分懂行的老先生帮忙。夫妻两个不辞劳苦,务求尽善尽美。
蕴芝夫妇,思澄思涯兄弟也都早几日回了家,思澄更带回了那位怀抱何家长孙的如夫人。何太太一见之下,笑得合不拢嘴。他们兄弟姐妹好久都没有聚得这么全,当晚在挹风阁饮酒行令,酒已尽而兴未阑,蕴萍轻叹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今天这样。”思泽也道:“是啊,你们回家住不了几天就都要走,二哥还要去英国,以后谁教我吹笛子呢。”思澜拍拍他的头笑道:“等明天四哥给你请个先生,比二哥教得还好。”
思澄问思涯道:“你学校都联系妥了吗,打算先去英国?”思涯说是,思澄又道:“我回头给施植之打个电话,你有什么事就去公使馆找他秘书。或者直接找他也行。”思涯笑道:“不必麻烦了,那边也有不少中国同学,彼此都能照应的。”蕴蘅笑道:“二哥跟我一样,等闲不爱求人。”
思澄失笑:“真是,这算什么求人。”转头看到珊儿正和彩屏闹别扭,便叫:“珊儿,怎么了?”珊儿跑过来努嘴道:“我要去看看小弟弟,她不带我去。”思澄呵呵笑道:“要看小弟弟啊,小弟弟可还不会说话呢。”吩咐彩屏道:“你就带她去看看吧。”彩屏应了声是,便带珊儿走了。思澄对蕴芝笑道:“你怎么不把兰心抱回来,给父亲母亲瞧瞧。”蕴芝笑道:“这孩子身子太弱,动不动就发烧。我实是怕带她出来了。”她不饮酒,便早早离桌,坐在一旁和迎春闲聊,但席上说话听得很清楚。
思澄笑道:“小孩子都这样,珊儿瑶儿那时候也常生病,你看现在不都好了。”蕴蘅笑道:“瑶儿上礼拜还着凉了呢,可惜你又不知道。”思澄讪讪一笑,顾左右而言他,“老三两口子哪去了?”思澜道:“刚才何富来找,一前一后都走了。这段时间真够他们忙的。”思澄道:“我四处转了转,布置的不错,想的也周到。思源真是出息多了。”
处处布置妥贴,很快就到了开贺那日,大门外张灯结彩,车马盈门。吴佩孚虽未亲至,不过吴钧这位何府及门快婿拜寿岳家,亲卫队二十余人齐刷刷开路,也着实令人嘱目。宾客人人可观,至于寿堂的铺陈精致,器物讲究,倒在其次了。
戏台搭在筹筵南面,除了本地的班子,还请了京沪两处的名角南下,玉茜本是戏迷,这时确不能专心看戏,总怕一时疏神,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到,游目四顾,指着左边的玉石屏风向阿盈道:“不是说好用镶宝石的那几扇么,什么时候换的这个。”阿盈道:“好像是姑爷说怕人碰坏了,又让放回去了。”
玉茜便找思源,问了几个人,有的说看见三少爷往后面院子去了,玉茜一想就明白怎么回事,心里暗恨思源不知轻重,平时跟这些人疯疯癫癫也就罢了,这种靠他撑场面的紧要时刻,竟抛下客人跑到后台来胡混。
屋子外面就听见嘻嘻哈哈的哗笑之声,窗子半敞着,玉茜向里一张,瞥见三四个人围在凤鸣玉身边,思源赫然在内。一人拍着他道:“老三你不对啊,怎么把鸣玉的戏码排得不前不后,不尴不尬的。”玉茜隐约记得那人姓魏。却听思源笑道:“没办法,自己兄弟,就得委屈点了。”向凤鸣玉道:“你不会怪我吧。”凤鸣玉笑道:“三爷说这话,不是寒碜我么?”那姓魏的拉起凤鸣玉的手道:“鸣玉真是个解人。这样知疼知热的,可嫉妒死咱们了。”
玉茜听着不像话,正待推门进去,给他们个难堪,忽听啪地一声,却是旁边桌子上的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凤鸣玉叫一声师哥,那人转过脸来,淡淡道:“对不住,我出去一下。”他推开门,正和玉茜打个照面,略怔了怔,擦身而过。这时思源也看见玉茜,怕她当场发火,让他的朋友们下不来台,忙出来将玉茜拉到一边,陪笑道;“你怎么来了?”玉茜定了定神道:“你别在这里躲轻闲,也多少照看些。”思源只道定要挨骂,不想竟是这般轻描淡写,忙道:“是是,我这就去前面招呼客人。”
思源陪着玉茜往回走,瞥见柳云生站在墙边,两只手指挟着烟卷在吸,心道我还以为又惹恼他了,原来是出来抽烟。有心跟他说句话,又怕玉茜生气。玉茜却是谁也不看,只急匆匆往前走。院子花坛边坐着两个女孩子,看见他们便起身招呼三少爷三少奶奶,思源一看,原来是迎春和胭脂,便笑向胭脂道:“怎么不去看戏?我刚才看见阿荣,这小子倒是出息了。”当日蕴蔷既不舍胭脂,又不愿分开她和阿荣,便让吴均留阿荣在身边做了个亲卫。玉茜这时也抬头,笑道:“你们小姐去哪儿呢,我正要找她说话呢。”胭脂笑道:“我陪三少奶奶去。”
迎春料到她胭脂一时不能回来,便回头去找蕴蘅,蕴蘅正和姐妹们磕瓜子看戏,杜鹃看见迎春,便拉着她道:“我才恍惚听人说,太太叫你呢,你快过去看看吧。”迎春去了上房,只见称心留守房中,何太太却不在,一路问着人,扰扰攘攘中一抬头,竟又看见了思涯。
脚下是方砖铺的路,一块连一块,他们之间能隔多少块?英国在哪里?印度洋有多大?苏伊士河有多长?或许也并不比眼前的距离更远。思涯走过来,告诉她何太太在禧寿堂,迎春轻声道谢,从他身边走过去,明知他不会注意到,却还是将左手藏起。
迎春到了禧寿堂外,就被沈妈带进去,屋子里都是女眷,何太太正陪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在说话,看见迎春便把她拉到那位老太太跟前,笑道:“伯母,这个就个丫头。”吩咐她叫高老太太,迎春忙行下礼去,那老太太满面慈祥,挽起迎春上下打量,笑向何太太道:“看她瘦怯怯的样子,想不到这样有胆色。”旁边几位太太上前翻看迎春手掌,都道可怜可敬。迎春低着头十分局促,只不便抽出手来。又听那老太太笑道:“我们家里的几个混小子烦死人了,要是跟前有这么个孙女解闷可有多好。”沈妈向迎春使了个眼色,迎春却似没看见。
出来后沈妈就叹气:“平时看姑娘挺聪明的,怎么这么好的机会都放过。那高老太太是高总长的母亲,你这一声奶奶叫出口,以后谁还敢小瞧了你。”迎春却想,如果顺势上攀,至何太太于何地,况且人家不过随口说说,太过谄媚,也让人看轻。只淡淡道:“太太坐在那里,我不好随便乱说话。”沈妈笑道:“那你可想错了,这些日子太太不分人前人后地抬举姑娘,还会挑这个?难得高老太太喜欢你,认了做干亲,以后太太给你寻一门体面亲事,不就容易多了。”迎春并非崖岸自高,但残缺之处被人品评,纵是好意,也觉难堪。因此什么放过机会云云,也就不大听得入耳。
何太太在禧寿堂陪着女太太们,何昂夫也在主堂陪客。正是好戏纷呈时,居中而坐的苏督李纯却向主人告辞了,何昂夫不敢坚留,送上汽车回来,便向何恩溥询问:“我看李督面色不豫,究竟是为什么事?”何恩溥是李纯的参谋长,又与何昂夫是本家,交情不错,看了看左右道:“这件事,昂翁可是疏忽了。”何昂夫心中一凛,心知此处不便说话,叮嘱了思源几句,便拉着何恩溥到自己的书房里详谈。
何恩溥道:“前些时候,江苏士绅有个请李督移驻九江当涂的通电,您知不知道?”何昂夫道:“最近也没什么时间看报,倒是隐约听人说起过。”何恩溥叹口气道:“昂翁不清楚这件事,可那张电文上,却明明白白列着大名,李督看了,只道您与吴玉帅做了亲戚,不把他放在眼中了。”何昂夫大惊失色,“这话从何说起呀,真不知道是什么人要这样害我。”何恩溥窥他神色,难辩真伪,只道;“这个误会,还要尽快解释开了才好。”
何昂夫连连道谢,复请何恩溥入席,又去陪客周旋了一阵,晚上找了思澄来商议。思澄问起事情原委,何昂夫道:“为了上海那面的生意,敷衍一下卢子嘉是免不了的,再就是思沛的那件事,是他们派人给的消息。我一时失检,就糊里糊涂答应了。”
思澄心知他父亲哪里是一时失检,而是权衡之下,有所取舍而已,却也不便说他什么,只道:“去年苏浙争淞沪护军使,搞得李秀山与何茂如师弟反目,后来他为了和平之名,面上虽忍下这件事,心里只怕记得更深了。咱们现在跟卢子嘉走得这么近,骂他的电报又有列名,他能不生气么,今天肯来拜寿就算给面子了。”
何昂夫来回踱步,自语道:“这件事弄不好,倒把两边都得罪了。”思澄道:“也不至于这么严重。等过了这几天,我去找齐抚万说说,李秀山对他言听计从,把他说通了就好。”何昂夫摇头道:“算了,你还有你的事要办,我自己找他们就行了。”